第25章 陰影
賀連璧在那一夜裏才真正意識到事情的不簡單。
她好似一點都不了解祝秋的樣子,不了解她過往的經歷。賀連璧以為,這幾個月來,自己陪着祝秋從漢陽到蘇州、從祝府到木府,兩人還曾那樣親密無間,她應該對祝秋的過去有一個細致的了解了。卻沒想到,祝緯的突然回來,又讓賀連璧不由得懷疑自己是否真的了解祝秋。
賀連璧本想直接了當地去問一問祝秋,因為自己或許可以為她解憂。但賀連璧最終還是打消了這一想法,她知道祝秋必然不會告訴她一切。思來想去,還是暗中打聽、旁敲側擊地問一問比較好。
于是,某日清晨,兩人坐在一起吃着木府新送來的糕點。不,準确的說,只有祝秋在吃。
賀連璧坐在祝秋身側,托着腮看着她飲茶,看着她輕咬糕點,自己卻是一點想吃的欲望都沒有,心裏不住地盤算着要怎樣開口。祝秋被她看的不自在,索性把面前的糕點向賀連璧的方向推了一推,道:“你在我這不用拘謹,想吃什麽就吃什麽。”
賀連璧搖了搖頭:“我現在吃不下。”
祝秋有些奇怪地笑了:“那你一直盯着我做什麽?”
賀連璧想了想,終于還是鼓足勇氣開了口,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你叔父對你好嗎?”
果然,聽了這話,祝秋的神情又有些不自在了。她在那一剎那間臉上的笑容僵住,卻又立馬恢複如常,淡淡道了一句:“畢竟祝家只有我二人,我們也算相依為命了……你問這個做什麽?”
賀連璧忙笑着掩飾道:“我關心你嘛!”說着,又湊到祝秋身邊,沖她撒嬌,道:“難道關心你也不行了嗎?”
祝秋一笑,拿起一塊糕點就要往嘴裏送。賀連璧眼疾嘴快,在祝秋即将要把糕點放入口中的時候,她卻一口把糕點咬掉了半邊。
祝秋一時沒反應過來,回頭卻看見賀連璧正吃得津津有味,還故意舔了下嘴邊。祝秋不禁一笑,把剩下那半塊糕點放了下來,笑問賀連璧:“方才不是說不吃嗎?怎麽如今竟來奪食?”
“我突然又想……”這糕點很甜,也很黏,賀連璧努力地把口中糕點咽了下去,剛開了口,卻不想祝秋又捏着那剩下半塊糕點塞進了她口中。賀連璧被堵的一時說不出話來,唯有可憐兮兮地一邊努力咽下,一邊望着祝秋。
“那就多吃點吧。”祝秋說着,低下頭來,故作淡然地拿了茶飲了一口。但賀連璧歪了歪腦袋,從她的眼神中瞧了出來,這祝家姑娘眼含笑意,正偷着樂呢!
賀連璧突然起了玩心,好容易咽下口中吃食,又扯了扯祝秋的袖子,笑道:“我覺得方才那樣不錯,不如你再喂我一次?”
“你不怕被噎到啊?”
祝秋溫柔地笑着,手輕輕撫了撫賀連璧的面頰。賀連璧順勢握住了祝秋的手,輕輕蹭着,一句話也不說,只是望着祝秋笑。
祝秋也沒有說話,只是輕輕撫摸着賀連璧的面頰,任由着她握住自己的手。她的眼裏也是一派的含情,溫柔似水。
“小姐,主君有請。”綠蕊在門外說着。她方才其實是想進屋子裏的,可剛邁入一步便看見兩人親密無間地打情罵俏,她一下子臉紅心跳,又十分穩重地退了出來,立在門邊向屋裏說着。
屋裏的祝秋聽見了綠蕊的話語,臉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她抽出了手,低下頭悠悠嘆了口氣,又擡頭看向賀連璧,微笑道:“我只能先走了。”
“我晚上等你回來。”賀連璧也有些失落。大好時光,又被叔父攪了局。
“不用等我了,”祝秋說着,又不自覺地勾起了賀連璧的一縷頭發,在手指上繞了繞,“我也不知道我什麽時候能回來。你喝了藥,便早些休息,乖。”說罷,她一松手,發絲落下,她整個人也遠去了。
賀連璧望着那一桌子的茶點,不由得頭疼。祝秋實在是太忙了,本來白日裏能陪她的時間就少之又少,如今夜裏的時間也不多了。
想着,賀連璧一點胃口也沒有了。她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便也要出去逛逛,透個氣,給自己找點樂子。
她信步到了園中,走到湖邊,無聊地向湖裏扔着石頭。湖面上泛起陣陣漣漪,湖中的小舟漂遠了一些,賀連璧看了更是心煩意亂。她剛站起身來想要走,卻不想身後傳來了陳九的聲音:“阿賀姑娘,可是有什麽心事嗎?”
賀連璧回頭看去,只見陳九正背着包袱,似乎是要出遠門一樣。她笑了笑,問了好,又道:“只是無聊,随手玩玩而已。陳九爺這是要去做什麽?”
陳九嘆了口氣,道:“去贖我那不成器的哥哥和秦公子。”
賀連璧這才想起來,她似乎聽吳文巽提過一嘴,說木清不堪忍受秦氏整日的哀求,又不想毀了木晖的婚事,最後決定向揚州堂送金求和。
想着,她不由得有些緊張。若是陳八和秦源回來了,那她坑騙兩人還把他們交給金蒼的事,不就兜不住了?到時候,她的身份敗露,便沒有好果子吃了。
“陳九爺是今日就要走嗎?那什麽時候才能回來?”賀連璧又問。
“今日走,回來的日子卻不一定,”陳九無奈地說道,“也不知金蒼會不會輕易放人。若一切順利,大概有個十日就能回來了,還能趕上我家公子的婚宴。”
賀連璧也在心中暗暗盤算着:她已喝了一個多月的藥,等兩人回來,她的毒大概也該解了。若身份暴露,她也可奮力搏上一搏。
只是……若她身份暴露,她就不得不離開祝秋了。
“阿賀姑娘,你在想什麽?”陳九問。
賀連璧又開始做戲了,她做出十分感動的模樣看着陳九,道:“陳九爺實在是辛苦了,我相信陳八爺和秦公子一定能安然無恙地回來。”
陳九微微一笑,自嘲笑道:“借姑娘吉言了。不過,估計我那哥哥這次不會輕易逃脫了。他上次遇見的暗影少主畢竟只是個小丫頭,這次他遇見的可是金蒼……怕是,不太容易。”說着,陳九又有些落寞。他向賀連璧點頭致意,便去了。
陳九走後,賀連璧便在湖邊坐着,呆呆地望着湖面,心裏不知在想些什麽。而她不知道的是,祝秋此刻就在那湖中的小舟上。
祝秋坐在船上,微微掀起簾子向窗外望去,正好看見賀連璧坐在湖邊發呆。她一時也有些出神,卻不想被祝緯一句話喚回了神智。
“你在看那姑娘?”祝緯問着,給綠蕊招了招手,示意她添茶。
祝秋放下了簾子,乖巧地微笑道:“秋兒在看風景。一個小丫頭,有什麽可看的?”
“你這話便錯了,你這個小丫頭便很是好看。”祝緯說着,笑眯眯地看着祝秋,拿起茶杯抿了一口。
祝秋感受着祝緯的目光,心中惡心至極,卻還是不得不應付着,低頭颔首,笑道:“叔父謬贊了。”
“這幾日人多眼雜,一直沒和你好好說話。我且問你,吳家那小子還纏着你嗎?”祝緯又問,還補了一句,“我看,你這幾日,和他走得又近了些。”
祝秋微笑着答道:“表哥只是關心秋兒罷了。”
“嗯?叔父不關心你嗎?”祝緯說着,竟握上了祝秋的手!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祝緯對她動手動腳,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祝秋在那一瞬間又要笑不出來了,她低下了頭,稍稍緩和了一下,又故作天真乖巧地擡頭望向祝緯,柔聲道:“叔父對秋兒最好了。”
一如既往的口是心非。
她的叔父是她十四歲回到祝家後最大的陰影。她十四歲之前,沒怎麽見過這個叔父,兩人可以說是互不相識。
當年的祝緯也就二十二歲,初長成少女的祝秋已是亭亭玉立。在祝秋剛剛回到祝家的時候,祝緯第一眼看到少女時的祝秋,便動了些別的心思。
他開始對祝秋異常關照,每日的噓寒問暖自不用提,偶爾還會忍不住去摸摸她的臉、拍拍她的肩。起初,祝秋還天真地以為,這只是長輩對晚輩的關照。她一開始還很開心,從木府回到祝家,竟遇到了一個如此關懷自己的長輩,可到後來,她漸漸注意到事情不對了。
某日傍晚,她如往常一樣去向祝緯請安。她一向在禮數上做的很到位的,更何況祝緯是她在祝家唯一的長輩了。可她偏偏沒想到,祝緯在那天剛喝了點酒。
“秋兒給叔父請安。”她在祝緯面前一向是個乖巧的晚輩形象,卻沒想到祝緯偏偏就對她這個樣子着迷不已。
借着酒勁兒,祝緯一把把祝秋拉進了自己的懷裏抱着,還醉醺醺地輕喚“秋兒”。祝秋一驚,她心裏明白,這樣的接觸遠遠超過了長輩對晚輩。那一瞬間,她既恐慌又惡心,卻又有着深深的無力感。她不知道怎樣做才能反抗,畢竟她手無縛雞之力,而面前這個人則是江湖上的武學大家。
一旁的綠蕊見狀,連忙上前去幫祝秋,可奈何祝緯力氣太大,又是主君,綠蕊的綿薄之力當真也無能為力。
所幸那天,祝緯已在爛醉如泥的邊緣,他抱了祝秋一會兒,便腹中難受,跑去後面吐了。祝秋趁機逃掉,回到房中,緊鎖房門,渾身戰栗痛哭不止,久久不能平靜。
那天,祝緯爛醉如泥,完全忘記自己做過了什麽事。
也是那天,祝秋才明白叔父對自己那變态的占有欲。他不讓她嫁人,吳文巽明裏暗裏提過多少次,祝緯都只裝作不知;他不讓她見客,若非要見客必須要蒙着面紗,她的面容不能輕易被人瞧了去……祝秋的生活自十四歲起變得更糟了,她整日生活在恐懼之中,擔憂着自己那人面獸心的叔父。
她也曾尋求過幫助,她曾委婉地試探過木清,可木清的反應卻和她意料之中一模一樣――木清仍是把三門看得極重,而祝緯是祝家名正言順的主君,祝秋只是一個姑娘罷了。木清不可能和祝緯撕破臉,不可能為了一個祝家的姑娘和祝家主君撕破臉,更不可能為了祝家的一個小姑娘置三門清譽于不顧!
木清雖然寵她,教她學醫,可在三門和她之間,木清會毫不猶豫地選擇三門。她被金蒼劫持時,木清也是這麽想的。
祝秋想,如果她真的向木清提了這件事,木清大概率會盡快給她找個人家,把她嫁出去,把事情壓下來。可決定她婚嫁之事之人是祝緯,不是木清。
祝秋無法,只得先把自己僞裝起來,再伺機而動。
她相信,那些不利于她的事,終究會為她所用。就如她對綠蕊所說,她還沒有蠢到把自己搭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