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請君入甕
群陵縣常年遭受山匪攪擾。一則是山匪盤亘數年,匪賊衆多,又藏有大量武器。二則是五鼎山地勢險要,易守難攻。幾任縣令都曾帶人剿匪,皆以失敗告終。
每一次被擄上山的女眷,再次見到時,大都是一卷破草席子裹着扔下懸崖,被農戶發現。
此次山腳下多了不少斑斑血跡和被拆卸的馬車,路過的農人就知曉山匪又出手了。怕是又一場被劫女子的災難。
卻不料不到一個時辰,一列騎隊趕着一輛破破爛爛的馬車入了城門,把馬車上四五個劫後餘生的姑娘往縣衙大門一放,告訴差役,這是從五鼎山山匪手上撈出來的,不等差役有所反應,那駕車的小郎調轉車頭,一列騎隊趕着馬車去了客棧。
姜定蓉與她的侍女石蘭沒有被扔在縣衙門口。
自從她在雪霧中顫顫擡起眸,認下陶念念的身份,寧楚珩就丢給她一件玄色鬥篷,下了山讓親兵挨個問了幾位姑娘的家,唯獨略過她。
這會倒是一起帶着她入住客棧。許是一方面是謹慎,一方面是顧着男女有別,定下的客房也是隔了一層。寧楚珩帶着自己的親兵在下一層,上樓只有姜定蓉一間客房有人。
算是安全。
客房內,石蘭謹慎地四處檢查,姜定蓉解開裹在她身上的黑色鬥篷,本想随手扔下,頓了頓,将鬥篷內外翻看,又鋪在榻上量了量,滿意地颔首。
“身形倒是不錯。”
五鼎山匆匆一面,他騎在馬背上,姜定蓉不好直勾勾盯着他打量,連他相貌都未仔細看。這會兒丢她懷裏的鬥篷,倒是讓她初窺一二。
石蘭檢查完,從陶壺中斟了杯熱氣騰騰的茶,過來遞給姜定蓉,笑着說,“剛剛進客棧時,那位在前,和主子錯了兩步,屬下瞧着,那位比主子似乎高出許多。”
這多少有些出乎姜定蓉的意料。她在女子中本就高挑,北楚地的男子也大多生得高大,她混跡于軍隊中,也很少會顯得格格不入。若是能用高出許多來形容,那寧楚珩的身高,可能算得上格外優越了。
若想知道他身量具體,還得親自與他接觸才是。
只姜定蓉被放在客棧,從天明到黃昏,足足一兩個時辰也不見寧楚珩找她。
姜定蓉兢兢業業扮演着一個被山匪吓到的弱女子,不好主動去找他,只讓石蘭出門取晚餐時順路打探了一下。
卻是寧楚珩帶着自己的親兵,在商議五鼎山剿匪之事。
天色逐漸暗沉,石蘭點了燭臺,姜定蓉推了窗,饒有興趣坐在窗邊瞧着外頭的景色。
中原小縣與北楚大有不同,夜中天空還飛舞着着細棉似的雪花。
和北楚的刀子雪不同,這邊的雪花都溫柔腼腆。
白日裏沒有功夫去欣賞,這會兒姜定蓉生出興趣,伸出手探出窗外,風裏刮着雪花,輕飄飄落在她潔白的掌心,轉眼融化,就留下一手的濕潤。
雪融在手中,沒有幾分冷意,就這股子風,吹得人骨縫生疼。
姜定蓉收回手時,門口響起敲門聲。敲門的是寧楚珩的親兵,人也沒敢進來,在門口匆匆說了句大人請陶姑娘去一趟,有事相商。
相商?能與她相商的定然不是剿匪一事。寧楚珩想要剿匪那就要留在群陵縣,不多不少,短則幾日長則十天,那他這是要準備打發她了?
掌心的濕潤才被暖熱,姜定蓉慢條斯理用帕子擦拭,已然想好。
或許是個機會。
讓石蘭留下,姜定蓉準備一個人去。她起身才走出兩步,腳下一轉,卻是将榻上明顯屬于男人的玄色鬥篷抖開,披在身上。
夜幕下的客棧連廊牆壁點了燭臺,風雪夜裏還有旅人夾帶一身寒氣而來,一樓大堂吵雜,姜定蓉下了一層樓梯,視線下垂随意掃過堂下,就認出有一二士兵混在其中。
她收回視線,按照親兵口中的房號敲了敲。
姜定蓉敲門,只不疾不徐輕敲兩下。收回手時,房內傳來男人低沉的聲音。
“進。”
姜定蓉一面推門,一面心中想着,再聽一次,他的聲音還是好聽得讓人心動,若是有一日同帳,帳中他的聲音,或許就能使人愉悅不少。
心下想的是不可言說之事,可表面上,姜定蓉卻是微微含着下颌,腳步輕碎,提裙邁過門檻,猶豫中只半掩着門,下垂的視線,赫然是一個矜持內斂而規矩的閨秀。
姜定蓉清楚的知道,自己的眼眸在直視他人時,會無形中暴露她的凜冽。一個閨秀,若是擁有銳利的眼神,多少不太合适。
她自己做了計劃,便是要執行到底,計劃中人,包括她自己,都要完美契合她的假身份。
不要正面直視他。
姜定蓉如此想着,下垂的視線幾乎是從地面,微微往上緩慢擡了擡。
她掃過坐在案幾後的男人墨青衣袍。男人衣襟往上,脖頸纖細,從喉結到頸側有一道緋紅印記,有些刺眼。
姜定蓉的視線幾乎是飛快地上劃,将男人囫囵撇過一眼,然後重新垂眸。
咦,這個利刃居然意外的好看。
本匆匆一眼記不住什麽,只姜定蓉記憶超群,她垂下眸,飛速在腦海中回憶剛剛瞥的那一眼。
無論從脖頸線條還是到他下颌線,面相輪廓,線條弧度十分優越,鮮少有男人能生出這般完美的弧度,骨相上,他已經贏了世間絕大部分人。
至于他的相貌,姜定蓉匆匆一眼只着重去看最能代表一個人的眉眼。
和想象中大将軍淩厲的眼眸不同,寧楚珩生了一雙含情眼,眼尾細長而上翹,睫毛下垂時,意外有些無害。
還挺……讨她喜歡的。
寧楚珩随意掃了眼站在不遠處的溫順少女。
這會兒有時間,他仔細打量了眼眼前的少女。
一眼就看見,她身上裹着他的鬥篷。
寧楚珩頗為不自然地抿了抿唇。
對鬥篷視而不見,重點放在了她本人身上。
雖不應該,可他還是輕而易舉能看見少女脖頸和臉蛋的肌膚,這麽看去,似乎比那窗外夜空中的雪還要皓白,又如玉的溫潤內斂。
她如今垂着眸,纖長的睫毛斂去眼中光芒,他卻不禁回憶起在山上雪霧彌漫中,雪中美人懶懶擡眸時,細長的柳葉眉下一雙桃花眼眸光流轉,是讓人屏息的豔麗。
就她這般相貌的閨閣少女,也敢一個人帶着個丫鬟私下偷溜。
從西南走到中原,不知道要多少好運才能一路平安。在群陵縣遭遇山匪,也是在他馬不停蹄中順利地被救下。
思及她所做出的事,眼前的少女該是一身反骨。可他眼前立着的,卻是個內斂溫順的姑娘。
她的人和她所做的事,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又思及在五鼎山上,周圍哭到聲嘶力竭的姑娘,和站在雪霧中淡定的她。
寧楚珩垂下眸。
他翻開案幾上的信。
大尚郡的譚長河曾經幫過他,幾年來頭一次拜托他一件事,卻是要帶着一個姑娘回王都。
“陶姑娘知道我會來。”
姜定蓉就知道瞞不過他。
她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知道有人會來,不知道是誰。”
小姑娘緊張地扣着手指,低着頭小聲解釋:“譚叔叔知曉我私下行動,派人來送信罵過我,但也說起,會請人照看我一路。”
說話間,她低頭時半攏着的烏黑長發順着腮邊垂落在肩頭,她順手捋了捋頭發,烏黑發絲在她白皙的指尖輕輕滑落。
寧楚珩的視線跟着她的發絲走,最後在她指尖停留片刻。
“姑娘膽大心細,令人佩服。”
姜定蓉故作不滿擡眸飛快掃了他一眼,趁着寧楚珩與她對視之前,又移開目光。
“我知道你這是在罵我呢。”
“也不是我想這樣的。我只不過是為了去找我姑母求救罷了。”
她故意抛了個話題,寧楚珩卻不接茬,只換了個話題。
“在下有事耽誤,不能護送姑娘,不過可留兩個親兵給你。”
姜定蓉哪裏能讓他甩開自己,早就準備好的說辭在口中,只電光火石中,她忽地将話咽了回去,而後慢條斯理換了一句。
“軍爺是要去剿匪嗎,我可以幫忙。”
寧楚珩銳利的視線直勾勾盯着她。她能真切感覺到來自男人視線裏的淩厲,微微彎曲脖頸,做出一副恭順的模樣。
“姑娘如何得知?”男人似乎随口問道。
“下午我等着心急又害怕,讓我侍女悄悄出來打聽的。我侍女偷聽到軍爺們說,要剿匪。”
姜定蓉将石蘭偷偷打探一事,直接托盤而出。
卻不料寧楚珩只是嗯了一聲,并未有過多意外。
果然如此。
姜定蓉唇角帶着赧然的笑意,心下卻是對這個男人的警惕有所了解。
石蘭這般功夫都避不過他。
幸虧她剛剛反應及時,若是瞞下此事,或許是個隐患。
“姑娘的侍女有些手段。”
“那是自然。”姜定蓉故作驕傲地抿唇笑了笑,“若是我侍女沒有些手腳工夫,我哪裏敢一個人偷跑。”
這方也算是圓了她此前過于跳脫的行為。
也不知道寧楚珩信了還是沒信,他卻不再提留下親兵護送她一事,而是問她。
“你說要幫忙?如何幫忙?”
姜定蓉這會兒提裙上前兩步,在案幾旁,與寧楚珩兩步遠的距離,緩緩跪坐下來。
與男人只隔着兩個身位,她單手撐着下颌,笑眯眯問:“不是念念自誇,敢問軍爺一句。”
“若是軍爺是山匪,遇上念念,會想劫走嗎?”
驟然靠近的美人身上帶着一股清雅的落雪氣息,寧楚珩渾身幾乎在瞬間仿佛感受到了危險似的肌肉緊繃,血脈激流。
沒有危險的鋒利,卻是落雪的溫柔靠近。
寧楚珩半響才擡起眸。
美而自知的少女,托腮滿眼笑意,靜靜等候着一個答案。
若他是匪類。
他喉結微微滾動,明知只有唯一的結果。
……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