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軍爺,憐惜一二
雪後清朗一日,濕濘的小路也姑且過得去,只馬車車輪時常會碰撞到一些小的積水窪,颠簸頻繁。
姜定蓉手緊緊扶着窗框,盤算着時間,估摸着應該快到五鼎山附近,手指屈起在窗框敲了敲。
“軍爺若是體諒一二,能不能稍慢些?”
她聲音壓低後細軟而溫柔,趕馬車的寧楚珩聽了,沉默片刻,依她言放緩了速度。
不但如此,路上的小水窪也被繞了去,比起之前的颠簸,這會兒馬車四平八穩,舒服多了。
寧小将軍若是想,完全能做好的嘛。姜定蓉轉了轉手中小手爐,不免去想,那之前一路的颠簸,豈不是她白受罪?
若是下次有機會,非要他從頭到尾做個馬夫不可。
“陶姑娘。”
駕着馬車的寧楚珩微微側了側頭,他的聲音飄進馬車內。
姜定蓉沒有回答,而是靜靜等候他的未盡之言。
“給山匪做餌,當真不怕?”
她還以為要說什麽,原來是這個。
寧楚珩有所發問,也是他确實有顧慮。起初姜定蓉提議,他并未直接接受,而是先派人去打探消息。
五鼎山山匪盤亘多年,前兩日還是頭一遭劫的人全被救走,自己人還死在了自家山頭。
來往進城的都說起,城郊幾十裏外的五鼎山這兩天都沒有人敢路過,不少山匪堂而皇之持刀攔在路上。
寧楚珩的手下來回周折着打探清楚消息。商議過後确定,若是直接帶人去剿匪,可能人還沒有到山腳下就被發現了。
就算帶上附近調來的軍隊,也定然是一場惡戰,士軍說不定會出現許多傷亡。
寧楚珩是将領,他考慮的不單單是打勝仗,還要顧忌手下所有士軍的安危。
這個時候,需要一個誘餌,的确就顯得尤為重要。
姜定蓉自己就是将領,如何判斷局勢,如何抉擇,她敢篤定寧楚珩在權衡過後的選擇。
她半點都不着急,只等了一天半,如她所料,寧楚珩來找她商議做誘餌之事。
只是當時寧楚珩也問過她,做誘餌絕非容易之事,她當真願意?
這是第二次問她了,不得不說,寧楚珩的确是個有責任心的将領。
姜定蓉聲音溫溫柔柔地。
“算不得不怕。不過是覺着有軍爺在,心裏有所依靠罷了。”
寧楚珩得了答案,他壓低了鬥笠,抿了抿唇。
昨日他擔心這小小女子只是一時之勇,誘餌茲事體大,她若是怕,就讓自己的手下假扮,也是安全。
沒想到看着腼腆的姑娘,說起話來,着實膽大。
她當時的回答,和現在也沒有什麽差別。
她兩次都用了依靠這個詞。
依靠他?
對一個只見過一兩面,不知道姓名身份的男人。
不知道該說她是天真膽大,還是愚笨傻乎乎。
抵達五鼎山下小路,為了符合一個尋常人的心思,寧楚珩趕着馬車往附近的農戶方向走去,從那邊村子的小路,是能繞開一段路程的。
馬車在拐了個彎,就猛地左右颠簸。
姜定蓉迅速扶着車壁,側耳細聽。
枯枝腐葉被踩碎一地,笨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甚至還有刀刃拖在地上發出的刺耳聲。
“別怕,只是車輪被紮了。”而寧楚珩也迅速将外面發生的意外壓低聲音反饋給車內的女子,怕她驚慌。
拐彎往村子裏走的農間小道上鋪了一層六棱鐵镖,半截埋入地,半截支出,馬車一過,被磨得尖銳的棱角直接紮入車輪,将馬車前行的力道給牢牢釘在遠處,少有加速,就會傾斜乃至翻車。
馬匹仿佛是感受到了來自外界的危險,不安地原地踩着馬蹄,噴出長長的鼻息。
提刀的山匪毫不遮掩自己的行蹤,大搖大擺從山林間出來,一刀隔斷缰繩,伸手來拽寧楚珩。
寧楚珩一身粗布棉衣的百姓打扮,過于清隽的臉龐用了一層灰褐色的油稍微掩蓋,皮膚黑了,卻也還是讓人眼前一亮的英俊。
他并未讓山匪近身,而是順着那人伸出手的力道自己翻了下去。
“老子大冷天等了一個多時辰,等來個窮鬼!”
富商大冷天,身上必然會裹一個毛邊皮領的大氅,一個大氅都值一筆錢。眼前這個自己趕車的年輕後生,大冷的天只穿着薄薄一件衣裳,保暖都做不到,又怎麽能是富庶人家。
幾個山匪晦氣地呸了幾聲,又拿刀去挑馬車簾子。
“窮鬼還趕個馬車,裏頭裝了什麽寶貝。”
寧楚珩攥緊拳頭,沉默地盯着馬車簾子被一點點掀開。
挽着發的少女粉腮雪肌,頭靠着枕墊似睡非睡,依稀感覺有光源照入,懶懶睜開眸。
“呀!”
少女驟然見到陌生漢子,吓得縮了縮,眼神慌亂四處張望。
“夫君?!”
馬車外的寧楚珩聽得清清楚楚,少女慌張顫着音,脆脆喊着‘夫君’。
這倒是他們沒有溝通過的。
似乎也無需溝通。
出行在外的年輕男女,夫妻關系最為穩妥。
如是想着,寧楚珩想,若他是為人夫君,自己妻子遭遇此等危險,他會如何?
不用多想,寧楚珩已經上前幾步用力推開傻在那兒不動的山匪。
他給姜定蓉的後背,寬厚,安全。
姜定蓉幾乎被寧楚珩擋在身後,她也是不解地微微挑眉。
這個時候,難道不該是順着山匪,将她綁出來,順順利利地上山去探路嗎?
這又是在做什麽。
寧楚珩的行為無疑激怒了山匪,被拽開的山匪大感失了顏面,高高舉起鋒利的刀,朝着寧楚珩用力劈下。
男人反應極快地側了側身,只躲開了朝他身上招呼來的致命一刀,并未離開馬車前半步。
“找死!”
山匪用力拔出砍在木板上的刀,怒氣沖沖朝着寧楚珩再次揮落。
這一次,少女驚呼了一聲,從馬車裏撲出來,手中燒着通紅的炭爐直接砸到山匪身上,燙得那人龇牙咧嘴退後躲避。
姜定蓉雙手緊緊攥着男人後背的衣裳,貼得那麽近,那麽用力地靠着,心跳得急促,以及比心跳還要短促的呼吸,全部都落入寧楚珩的耳中。
他後背僵直。
從不讓任何人靠近的後背,不知道為什麽,居然這麽輕易地,讓背後的少女就這麽抱住了。
“各位好漢,我家中有錢的,你們不要傷我夫君,我家的錢,都給你們。”
少女哀求的細軟聲音無比惹人憐愛,那被炭爐狠狠燙了的山匪,本怒火沖天的,目光在少女側臉仔細打量了片刻,咧嘴露出一口參差不齊的牙。
“本來我們是要錢,可是現在嘛,我們只要你!”
“哈哈哈哈哈!”
同行的幾個山匪都跟着大笑。
“劫財什麽時候都行,這種大美人,錯過可就難再有了。”
“前幾日,寇老三劫了好幾個姑娘,說是裏頭有個大美人,這人還沒見着,居然被人給劫走了!晦氣!”
“老寇老徐也丢了命,要我知道是誰做的,非他娘的刮了他的骨頭!”
山匪們也只是知道那天劫了一個大美人,卻因為人沒有送到,押送的其他幾個山匪都沒了性命,的确沒有把姜定蓉和那天劫的女子對上,但這不影響他們對她的興趣,遠高過錢財。
“老天待我們不薄,丢了一個大美人,這不就補上來了嗎?”
幾個山匪已經在敲砸馬車,姜定蓉下了馬車,依舊緊緊貼着寧楚珩,全然是一副驚慌失措的模樣。
她整個人都躲在寧楚珩的身後,山匪們對着她放肆的獰笑,甚至伸手拉她,想将她從男人的身後拽出來。
還不等姜定蓉自己躲,寧楚珩已經一手牢牢攔在她的前方,不準任何人靠近。
“離我的……妻、子,”他對這個詞十分的生疏,在說時,還有些生硬,可這不妨礙他的抗拒,“遠一些!”
男人低沉的聲音入耳,姜定蓉輕輕嘶了一口氣。
原來,這就是被人保護在身後的感覺嗎?
她側頭,擡眸,入眼的是男人擡起的下颌。
而後低下頭趁着無人發現,輕笑了笑,是她少有的愉悅。
幾個山匪本沒有把眼前這個俊俏的男人放在眼中,只看他一身斯文的打扮,當他是個尋常讀書人。
可當男人真的目視他們時,幾個山匪由心底生出一股面對危險時的畏懼。
甚至有個敏銳地,在自己都沒有反應過來的情況下,倒退了兩步。
山匪反應過來,而後勃然大怒。
他們居然險些被一個讀書人給恐吓到了。
這無異于讓他們丢了臉。
奇恥大辱!
其中一個躲在後方,說不清自己是個什麽心理,一個書生,不該有任何畏縮才是,可那個山匪還是趁着寧楚珩不注意,用力一把從側面将姜定蓉拽走。
姜定蓉全然配合,表面卻是被吓得尖叫,無助倉皇地看向寧楚珩。
寧楚珩的背後站着一個姜定蓉,幾乎是跨入他的範疇,只想着如何保護她,卻不料一時失察,讓她從他的保護中被拽走。
少女無助地看向他時,寧楚珩唇緊緊抿起,眼底被冰霜覆蓋。
剿匪,還有一種情況,不需要誘餌,不需要軍隊。
他一人足矣。
抓到了大美人,山匪們對寧楚珩無形的懼意也沖淡,哈哈大笑着,提刀朝他揮來。
被一個人擒住胳膊的姜定蓉遠遠地瞧見男人眉眼中多了一絲狠厲,他下颌緊繃,渾身蓄着一股凜冽之氣。
不好。
這個男人,怕是忍不住要動手了。
下一刻,姜定蓉手上一個巧勁,那山匪被她推開兩步,然後她腳下踉踉跄跄,朝寧楚珩撲去。
無人察覺到,她身影比山匪快出許多,幾乎在山匪的刀舉到寧楚珩頭頂時,她已經腳下一軟,撲倒在寧楚珩的懷中。
“別動手。”姜定蓉氣息不穩,在寧楚珩懷中踮起腳尖,在他脖頸處,短促而細細地呼吸,“別動手。軍爺,我怕。”
蓄起的凜冽殺意,瞬時被少女柔軟的胸懷撲滅。
被緊緊抱着的寧楚珩睫毛輕輕一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