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剪不斷,當斷則斷
風聲,雨落,枯枝斷裂。
姜定蓉逆着風自由墜落,不過須臾,她腰肢被男人緊緊摟住,落入在暴雨中唯一溫暖的懷抱。
“該死的,你這個瘋丫頭!”
男人明顯是氣急,緊緊摟住她,全程靠着岩壁上的藤蔓和傾斜的樹枝不斷擋住墜勢。
單手抱着一個少女,還得在暴雨中緊緊攀住藤蔓減緩力道。
還好,懸崖并不高。
順着岩壁下去,就有一個淺淺洞穴,寧楚珩松開藤蔓時,他的手掌幾乎磨破了一層皮。
姜定蓉被寧楚珩幾乎是粗魯地推進洞穴,黑暗中,渾身濕漉漉的男人眼睛氣得冒光。
“你知道你在做什麽嗎?!”
跳崖?她從哪裏學來的?
但凡他有一點遲疑沒有抓住,她小命都沒了!
不尊重自己生死,把自己安危當做兒戲。
寧楚珩氣得擡起手,血肉模糊的手掌高高舉起,然後攥成拳狠狠錘擊在岩壁上。
姜定蓉自從被寧楚珩抓住,全程都沒有說話。
她這會兒坐在地上,雙手懷抱着膝蓋,眼眨了眨,落在男人的掌心。
有一絲血跡,順着他的手腕滴落。
她睫毛顫了顫。
“我知道。”
姜定蓉垂下眸,小聲說:“你還是來了。”
其實多少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這一步太狠了,完全不是她和寧楚珩相識的時間裏,她應該走的一步棋。
寧楚珩是将領,他很清楚自己的安危有多重要。
姜定蓉其實也是在賭,賭他不會來救她,然後幹幹脆脆地,一刀兩斷。
他來了。
沒有一絲猶豫,甚至不知道懸崖有多高,就那麽追着她的身影跳了下來。
在雨幕中仰面看見他撲來的那一刻,姜定蓉也說不好自己當時的心情。
但是現在,她是有些高興的。
寧楚珩兇狠狠瞪了她一眼。
完全鬧不清楚,好好的,她怎麽會做出這麽危險的事?
是因為柳悅?
一想到茅草屋裏的屍體,還有石蘭說的話,他眼神暗了暗。
下一刻,他手指一蜷。
姜定蓉的手握上了他的拳頭,輕輕在掰開他的手指。
男人的拳頭無力地在她指尖攤開。
五根手指的指腹磨破,掌心更是有一道血肉模糊的傷口。
姜定蓉默不作聲用自己的袖子一點點把藤蔓殘留的碎葉擦拭掉,又把血跡沾了去。
愛幹淨到極致的她,第一次弄髒了自己的衣袖。
寧楚珩靜靜看着她。手放在她的掌心,任由她的動作,而後身上的力氣逐漸卸去,嘆了口氣。
早就該知道,她不是一個可以用常理推斷的人,一身反骨之外,還有熊心豹子膽。
是他錯了,早該留意到她的不對。
張了張嘴,想要說些軟和的話,奈何寧大将軍長這麽大,還沒有服過幾次軟,為數不多的幾次,都給了她。
太過生疏,話到嘴邊張不開嘴。
姜定蓉垂着眸,把這只狼狽血跡的手慢慢打理幹淨。
他的肌理很漂亮,手掌也很好看,指節勻稱,纖長,掌心有力,握着她的時候,很有安全感。
姜定蓉忽地低下頭,唇在他掌心的傷口碰了碰。
一時不察,男人悶哼出聲。
不妙。
他半瞌着眼,一副忍耐地盯着她的動作。
“別盯着我看,沒見過我道歉嗎?”
姜定蓉頭也不擡,用唇代替了手,一點點吻過他掌心的傷口。
手指不自覺地蜷縮,說不清是傷口癢,還是別的。
寧楚珩強行移開視線,洞穴也許是天然形成的,裏面布滿了藤蔓,還有早春的黃色花蕾。
不看着她,手上的觸覺仿佛更明顯了。
她每一寸的挪動,呼吸,唇齒的溫度,都讓他難以忍受。
他想,從沒見過她道歉,也從來不知道,居然還有這種道歉方式。
她似乎将他手指含住了。
寧楚珩忍不住,還是伸手按住了她。
“我不氣了,你別這樣。”
剛剛因為少女跳崖危險的動作,氣得肺都要炸了,這會兒寧楚珩別說對她生氣氣,恨不得這寶貝疙瘩趕緊再生氣一次,換他來哄,也好過這種鈍刀子的折磨。
姜定蓉把他掌心的血跡都處理幹淨,見他阻止,也不多說什麽,翻起衣裳從內裏撕下一條來,替他手掌裹上。
這一步,寧楚珩沒有阻止。
只是有些疑惑,她包紮傷口的動作,未免太過熟練了些。
姜定蓉一聲不吭地做完這些,又抱着膝蓋不說話不動了。
給男人包上傷口,算是她這麽久以來最大的讓步。
寧楚珩攤開手掌翻看了下。
包紮的很好,剛剛火辣辣的疼痛已經淡去。寧楚珩沉默片刻,擡手将小姑娘摟入懷中。
“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麽,有時候我在想,我看不懂你。”
姜定蓉随着他的動作,放輕了力道靠着他,懶洋洋回嘴。
“陶念念要是讓你看懂了,還得了。”
再怎麽完整的一個假身份也是假的,唯一真的就是她這個人。
剝去陶念念的表層,內裏的,一直都是姜定蓉。
外面雨下的越來越大,暴雨聲幾乎能遮掩一切,姜定蓉眯着眼片刻,睜開眼。
“還疼嗎?”
她伸手戳了戳寧楚珩的掌心。
寧楚珩順手包住她的手。
“不疼。”
這麽點小傷,根本不值一提。但是被她關心了一下,瞬間覺着這個傷也有了價值。
“既然不疼,我們被雨困在這裏也浪費時間,不如做些不浪費時間的吧。”
姜定蓉用上巧勁,直接把寧楚珩壓倒在地,三兩下把人衣裳系帶解開。
寧楚珩冷靜地扶着身上的女孩,有種果然如此的預感成真。
他這次倒也沒有反抗,任由她肆意動作,卻嘆了口氣。
“你有時候給我一種錯覺,你想要的,只是我的身體。”
一個大男人說這個好像有點矯情,但是寧楚珩實在無法,這就是他有時候最直觀的感受。放在旁處,或許還會被別的遮掩,每當這個時候,就會發現她的目标很明确。
每次不得手,都會十分不痛快地欺負他。
姜定蓉嘟起嘴響亮親了他一下。
“你想多了。”
她要的,只是和他的一時歡好。
至于別的,她不要,也不能要。
這次寧楚珩難得沒有反抗,姜定蓉頓時心情好了許多,暴雨帶來的陰霾減退,一門心思撲在自己的大業上。
“回王都只剩一天,我們回去後給陶家去個信,先定下親。之後我再随你,如何?”
寧楚珩手還扶着姜定蓉,怕她坐不穩,摔了。
地上潮濕,他背貼着地,陰冷,而然身上卻是一團火,熱得人難受。
姜定蓉眼看着馬上就能得手,只要有了孩子,一切就都解決了,哪裏還顧得上他在說什麽,頭一次違背良心,敷衍而虛僞地答應。
“行啊。”
豈料她話音剛落,男人眉心一蹙,坐起身來,手指捏着她的下巴,盯着她的眸子。
姜定蓉驟然被打斷,手裏還攥着他的衣角,茫然而委屈。
又不配合?
剛剛不是都還好好的嗎?怎麽了這是?
“騙子。”
寧楚珩在姜定蓉的眼底沒有看見一絲半點的真誠,有的只是對他不配合的不滿,心沉入谷底。
他有些苦澀地想,如果他不是這麽敏銳,或許可以假裝沒有發現。
但是他發現了,現在無法欺騙自己。
“你根本沒有想過和我成親。”
如果是真的有心與他成親,在提到這個的時候,為何是這麽敷衍又不耐,好像答應他,只是權宜之計。
姜定蓉也冷下臉來。
她只求的是一時之歡,他想要的,卻是整個的她。
“想過如何,沒想過又如何?”姜定蓉淡淡說道,“難道此事只是你我想一想就行的嗎?”
寧楚珩緩緩松開握着姜定蓉下巴的手。
“你根本不知,我要的是什麽。”
姜定蓉拍開他的手:“你也根本不知,我要的是什麽。”
她不痛快地站起身,順勢整理了一下剛剛淩亂的衣裳。
暴雨如初,混雜着泥土的氣息,讓人心情更加不适。
果然,大雨天就沒有什麽好事。
事到如今,也懶得繼續了,兩個人都扯破了臉,何必繼續。
她又不是非他不可。
“多日來是我冒昧了,從此刻起……”
一刀兩斷?還是橋歸橋路歸路?
姜定蓉還在斟酌用詞,身後的男人忽然伸出手攥住她的手腕。
姜定蓉一怔。
男人聲音低啞而苦澀。
“我認輸。”
洞穴裏沉默許久,男人的聲音充滿認命的冷靜。
“你說給我最後一次機會,還算不算數?”
姜定蓉恍惚了下。
在懸崖邊,她是這麽說了。寧楚珩沒有任何猶豫就跟着她跳了下來。
那一刻,她能記很久。
攥着她手腕的力道很暖和。
力氣不大,她可以輕易睜開。
不是談崩了嗎?寧楚珩也是一個上位者,他真的能做到這一步?
就在剛剛姜定蓉還以為,她要和寧楚珩老死不相往來了。
豈料,寧楚珩居然放下了他的驕傲,主動低頭。
同樣身為上位者,一軍之帥,姜定蓉清楚的知道,若是她遇上這種事,她絕對低不下頭。
退讓,只會一退再退。這個道理寧楚珩也懂,他明知道,卻還是退讓了。
姜定蓉心情有些複雜。她擡眸看着洞穴外的天空。陰暗,閃電在空中劃過一道白晝,落雨被染上粉紫色。
“我堂堂……說話自然算數。”她小聲說。
實在是因為雨太大她不能走,還要在一個洞穴待着避雨,這就老死不相往來,太尴尬了。
絕不是她在找借口。
嗯。
畢竟……寧楚珩這一次的低頭,完全不在她的預料之中。
洞穴裏逐漸安靜了下來,外面暴雨聲拍打着草地,愈發顯得洞穴內的沉寂。
姜定蓉抱着膝蓋坐在藤蔓間,垂着眸不知道還能和他說些什麽。
也或許,不用說什麽。
雨下了很久,姜定蓉不知不覺間睡着了,睡夢中依稀覺着她似乎睡在了寧楚珩的懷中,又閉上眼,繼續睡。
等她再次睜開眼時,雨已經停了。
男人抱着她,在泥濘的小路走着,不遠處,是石蘭和他的親兵一路找了過來。
睜開眼看了片刻,姜定蓉又閉上了眼。
有些煩。
有些事一剪子沒有剪斷的話,以後會更麻煩的。
但是……
麻煩就麻煩吧。
她也不是怕麻煩的人。
柳家的仆從死了一個。寧楚珩直接說是自己動的手。
柳悅發熱剛退,聽了這個消息,哭着去給寧楚珩道歉,也不知道說了什麽,等姜定蓉再次坐在馬車準備出發時,柳悅一行停留在原地,寧楚珩留了一個親兵代為傳遞消息。
雨過天晴,姜定蓉卻不知為何有種懶懶地感覺。
就像是一切都與她無關,沒有緊迫感。
甚至于對寧楚珩她也覺着不急于一時,兩個人現在的關系,雖然說是他主動低頭,表面看着還能繼續,可現在她基本不主動和寧楚珩說話,寧楚珩也同樣,除了偶爾會回眸看了一眼馬車,并未主動和她有過任何交流。
兩個人的關系,甚至還不如剛從群陵縣離開的時候。
好在,已經要抵達王都了。
“主子,我們是直接跟着寧将軍去大将軍府嗎?”
眼瞧着抵達王都城門,石蘭也有些興奮,興致勃勃問道:“那我們還要準備些什麽?”
“不住進去,住到人家裏眼皮子底下去,還不知道有多麻煩。”
姜定蓉手托着腮,懶懶等着前面的人馬車隊過城門。
王都的城門檢查更嚴苛些,來往的行人排了長隊,周圍還有不少挑擔商販兜售着東西。
城門外,還有着許多簇穿着整齊的家仆,都是各自迎接各家的主人。
還有一些寧家的家仆,早早在城門外等候迎接寧楚珩。
姜定蓉掀起簾子看得有趣。
這些人一看就是将軍府的下人,模樣就是操練過的,身體繃直,有模有樣。
寧楚珩翻身下馬,那為首的管家模樣的中年男子喜氣洋洋地給寧楚珩行了禮。
想了想,姜定蓉補充了句。
“找個小宅院,先租賃個一個月,也許就成了。”
說是這麽說,她猶豫了下。
一路走來,寧楚珩似乎很想讓她和他家人見面,也有想和她成婚的念頭。
她可是有原則的人。給不起的,還是不能答應,被某些事沖昏頭的時候例外。
但是……在暴雨天的洞穴裏,寧楚珩服軟了。
那種本該是一刀兩斷的情況下,他低了頭,認了輸。
那她要不要也稍微服軟這麽一次,就暫且先陪他回家一次?
就陪他回去看看家人,別的她不答應就是,這樣應該也可以。
正想着,馬車往前走了一截。
前頭過城門的人已經過去,眼瞧着就是寧楚珩一行車馬了。
她離得近了 ,外頭人說話也聽得清清楚楚。
為首的一個管家模樣的中年男子圍着寧楚珩絮叨:“公子,您這一趟可算回來了,府裏老夫人,兩位夫人,還有夏姑娘,都等您等急了。”
“尤其是夏姑娘,身為您的未婚妻,您出門在外,那夏姑娘是一天都沒有踏實過,聽她院子裏的丫鬟說,這幾天,夏姑娘天天以淚洗面,就是等着公子回家,等着急了。”
姜定蓉手托着腮,緩慢眨了眨眼。
馬車外,男人簡潔有力地回複了句:“我知道。”
哦。
他知道。
姜定蓉忽然覺着自己剛剛想到的什麽服軟,有點可笑了。
原來,他家中已有未婚妻啊。
啧。
寧楚珩有些焦急,和管家說話時,總是心不在焉。
“公子在看什麽?”管家也看出來了,笑呵呵說,“老奴耽誤公子了?”
“家中事情我知曉,這些天,我與家中的書信不斷。”
“只是有一點。”
“陳伯,關于夏姑娘的事情,勞煩你給我身後馬車裏的姑娘解釋清楚。我解釋,她未必會聽。”
寧楚珩領着陳伯往後走了幾步。
從那天起,他和她之間生疏的有些過分。
停在他們身後不遠處的馬車簾子垂下,全然不似平日裏姜定蓉愛看熱鬧時掀起的模樣。
這是還在和他鬧別扭。
寧楚珩也不知道該如何主動去打斷這場持續的冷戰。
他不敢主動和她說話,總是怕了她當時未盡之言。她想要和他分開。他絕不會給她說這種話的機會。
這種情況下,他家中的一些複雜事情若是由他來說,只怕她聽不進去。還是讓管家來說的好。
寧楚珩給陳伯交代清楚。
“馬車中的,是我要娶的人。懂了嗎?”
陳伯瞪圓了眼,連忙點頭。
“這,這……是是是,老奴明白了。”
陳伯按下心中訝異,上前兩步在馬車前躬身,十分和氣地問候:“姑娘安好,老奴是寧将軍府的管家,姑娘喊老奴老陳就是。”
等了片刻,沒有人回答。
這裏面的姑娘,未免有些沒禮貌了些。
陳伯卻不敢多想什麽,畢竟是未來的主母,他只好回頭問自家主子。
自己公子不遠不近站着,朝他比了比手勢。
自己卻是不過來。
陳伯只好繼續說道:“姑娘,老奴接姑娘入府,還不知道姑娘怎麽稱呼?”
又是片刻的沉寂。
別說陳伯,遠處觀望的寧楚珩也覺着不太對。
姜定蓉任性歸任性,從來不失大家風範,不理人這種失禮之事,從來不會做。
不知怎麽地,寧楚珩心中忽地一跳,而後心跳急促到有些失控。
他大步走過來。
他親手給姜定蓉選的馬車,簾子也是他挑過的,清雅素淡。
他用力掀起垂簾。
一陣風吹來,垂簾晃動。
馬車裏空無一人,只留一縷淡淡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