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那個買兔肉的官兵。再掃一眼,果然看到那個胖子也在這幾人當中。只不知這些人打的什麽算盤。

那胖子沖瘦子擠眉弄眼地笑了笑,望着景洵道:“往常總隔着個面紗看不清楚,今日一見,沒想到這小子長得如此标致,倒跟個娘們似的,莫不是窯子裏跑出來的小倌兒罷!”

語罷剩下三人全都笑得前仰後合,不住稱是,滿口的污言穢語,幾不可入耳。景洵後脊梁骨跟被蟾蜍舔了一口似的,惡心得夠嗆。

“看他一聲不吭的,當真啞了?”一人問道。

那胖子嘿嘿一笑:“哪兒啊!長了這麽一張臉,若是個啞巴豈不可惜?”說着撸起袖子走上前來,對着景洵喝道:“啞巴,我問你!你在這延青城,可有什麽親眷朋友?”

景洵只道沒有。

“我料你也沒有!”瘦子插嘴道,“若有家,誰住這種鬼地方!”

胖子清清嗓子,又問:“那你在這住了有多久?”

景洵道:“三年。”

“聽你的口音也不是這的人,如今局勢這麽亂,人人逃還來不及,你怎麽倒要往這邊關湊呢?”

景洵一愣。

“無話可說了?”胖子一拍巴掌,“——我就知道!如今這延青城裏,非兵即匪,三年前起兩國交戰,而你恰是那時來到這以打獵為生,世上哪有這麽巧的事?爺爺我看你分明是蠻人派來刺探軍情的探子!兄弟們,把他帶回去!賞錢平分!”

“我,我不是……”

那幾個士兵一擁而上,沒人聽他辯解,他只得左閃右避,奮力扭打掙脫。屋內狹窄萬分,退後一步背便觸到了牆,實在不好施展。

眼見着一個人揮拳打過來,景洵順勢反扭住他的胳膊,只聽咔嚓一聲,随後就是刺耳的哀嚎——那人的骨頭已經被折斷了。

其他人頓時被唬了一跳,臉上勢在必得的笑意也蔫了下去,換上了驚詫與惱火。

“我早就說這啞巴會些拳腳功夫,要不這窮山惡水的,怎麽能獵到野食呢!哥幾個可當心了!”那瘦子尖着嗓子嚷,腦門上的青筋都暴了起來,“啞巴,我勸你立刻束手就擒!若是落到爺爺們手裏,定要你加倍疼回來!”

景洵此時已明白過來,這些人根本不會在乎他是否真的是奸細,他們要的,不過是抓到奸細後的那二十兩賞銀而已。

不容他多想,除去斷了胳膊在一旁叫苦的那個,剩下三個不速之客一齊撲将上來。景洵再會些拳腳功夫,也敵不過這麽多手腳,更何況此時他身子亦不爽利,動作便滞緩了許多。一片混亂中,白天那兩人忽想起景洵的胸口是弱處,便有意拿拳去捶,果然疼得他兩眼發黑,當即被按到了地上,從背後扭住了手腳。

他挺起上身想掙脫,被一只肥厚的手掌左右開弓,狠扇了幾個嘴巴,便動彈不得了。

“沒看出來,小貓的爪子還挺厲害……這下可老實了吧?”

景洵剛想動,馬上有人踏着他的肩膀死勁往下按。

“媽的!看老子不剝了你的皮!”剛剛被扭折了胳膊的那個叫道。

“哎,這水嫩的皮肉,剝了多可惜。依我看啊……把他帶回軍營前,不如先讓我們哥幾個樂呵樂呵!怎麽樣?”語罷又是一陣哄笑。

景洵氣得眼冒金星,正想着幹脆一頭磕死了事,卻忽聽清脆的咔嚓一聲,似是什麽東西碎了。

“他娘的!是錢!這啞巴竟藏了這麽些錢!”一人難掩興奮,不住地去抓漏到稻草中的銅錢。原來是他藏好的錢罐被踩破了。

“一個窮鬼哪來的這些錢?定是做奸細得來的!看他還有什麽好說!”瘦子附和道,手按着景洵的腿,眼睛卻只顧跟着錢去了。

趁着這幫人一時松懈,景洵突然咬牙發力,撞開了那幾只手,從地上掙了起身奪門而出,撒腿便是一通沒命的跑。

天色已晚,雨水鞭子似的打在臉上。

他也顧不得辯路,只管悶着頭亂撞,可越是心急如焚,雙腿便越是不聽使喚,饑餓感和傷口的疼痛一齊發作開來。還沒跑多遠,眼見着後面幾道人影便連嚷帶罵地追了上來。

景洵喘得胸口像裂了似的,實在是沒了力氣,只覺兩腿一軟,便撲倒在雨水裏。身後的腳步聲頓時近了,他心底一慌,強撐着爬了起來,還未邁出第二步,便又被人從後面一腳踹到了地上。

這第二次摔倒,景洵便覺得再也起不來了。

重擊紛紛落下,不知是拳頭還是腿腳,更不知如何閃避,他只閉着眼蜷着身子,心也涼了大半。

“跑,你倒是跑啊?我讓你跑!”

身上早已疼得麻木了,景洵在雨水裏滾了半晌,又被提溜着衣襟拽了起來。

“今兒個,哥哥先教你點規矩。”

感到一只粗糙的手扒開他衣襟往裏探,景洵一個激靈,扒過那手臂便咬了下去。凄厲的慘叫在耳邊響起,血腥頓時沾了滿嘴,末了直到他狠挨了一巴掌,才不得不松了口。

“媽的!還敢咬人?”一只手猛地扯起他的頭發,幾乎要把他的頭皮撕扯下來,“老子這就打斷你的牙齒,踩斷你的腿!看你以後還敢不敢咬人,還敢不敢逃跑!”

朦胧之中,景洵感到膝彎上踏上了一只腳,痛感卻遲遲未來。

“怎麽回事?”一個聲音從高處傳來,帶着冰冷的憤怒。

世界似乎一瞬間安靜了許多,只剩下雨水滂沱落地的嘩嘩聲。

他是已經死了還是怎的,竟幻覺聽到了岩铮的聲音?

作者有話要說:

第 6 章

景洵正當自己是在做夢呢,忽又聽到岩铮說了句話。只是這回他已能聽出來,岩铮的聲音比當年更顯低沉成熟,也更顯得……陌生。

“你們幾個膽子倒是不小,都這個時辰了還不回營!目無軍法,腦袋還要不要了?”

“回……回尉遲大人,我們抓到了一個奸細!”

長時間的靜默之後,那人又忙不疊地解釋道:“這、這人一看便知不是本地人,又會些功夫,形跡可疑,還、還……”

“還整日拿紗巾擋着臉,實在蹊跷!”另一人接道,“小的們早疑心他多日了,今日拼死把他拿住了,正說要帶到營裏去,請大人好好審審呢!”

“對對對!正是這麽回事!咱們不過是問了幾句,這小子心虛,便先動了殺念,一個兄弟還被他折斷了胳膊,現在還在地上躺着呢!”

景洵強撐起眼皮,朦胧中瞥到一個黑黢黢的人影穩穩地跨在馬上,威嚴的軍服加身,在被大雨洗刷着的昏黃天地之間,居高臨下地望過來,直若天神羅剎一般。

一時間,他也不知哪兒來的力氣,用胳膊肘撐着身體,一寸一寸地向着那人爬了過去,費了好大力氣才扒住他的靴子,力道之大,指尖都幾乎陷進了暗雲紋的靴面裏。

“求你殺了我,別讓我死在這些人手裏……”景洵的聲音如裂帛一般嘶啞,才說了這一句,一股腥甜便糊住了喉嚨。

“大膽!仔細污了尉遲大人的靴子!”那幾人忙上前架着他的胳膊拖他走。

景洵驀擡頭,在看清了那馬上之人的面孔的一瞬間,竟是入了魔似的收不回眼——這下他沒了遲疑,在他面前的,确是尉遲岩铮無誤。

三年了。三年來他第一次能面對面地、好好地看一看對方的容貌。

岩铮的眉眼依稀還是舊時模樣,只是成熟了許多,再不見當年的稚氣了。如今他眉峰微蹙,目含微霜,整個人平添了幾分森然戾氣,薄唇亦略顯刻薄地緊抿着,明明無甚表情,卻自有一份懾人的威嚴。

真的是岩铮。這個連夢裏都讓他牽挂的人,居然就在他眼前。

一時間,景洵的心安然地落回了肚子裏,連身上的疼也忘了,就好像有這個男人在,他便有了最好的庇護。

“……岩铮,岩铮!是我,是景洵啊!”他掙開身後的束縛,直往岩铮腳邊撲,“救我,救救我!”

良久,夜雨密密地下着,時間好似靜止了一樣。

尉遲岩铮巍然不動,似是玄石雕就的一般,只垂眼望過來。雨水滲進他的眉毛裏,又順着他的下巴滴落。

景洵仰着頭,含淚等待他的回答。

片刻後,他眼睜睜的看着男人撥轉馬頭,避開了自己的手。馬兒噴着鼻息踏動幾步,他便撲了空,重跌回了雨水裏。

男人的那副樣子,竟似是怕髒了自己的靴子。

随後,他聽到那個他思念了三年的聲音,字字清晰道:

“還愣着做什麽?既疑是奸細,還不押了回去候審。”

那幾個官兵聞言如獲大赦,連聲答是。景洵一怔,連胳膊被扭住都沒有察覺。

“把他帶回去。若果真是奸細,你們幾個……就等着領賞罷!”

***

景洵暗自算着,這已是被當做囚犯關押的第三天了。

從三日前遍身是傷地淋了場大雨之後,他便發了高熱,身子時而好似掉進了火爐中,時而又好似浸在了冰水裏,迷糊得厲害的時候,更是連噩夢與現實也分不清了。

其實這些年來,他在夜裏甚少睡得安穩。要麽夢到被斬首的皇甫明前來索命,要麽夢到坐在妝臺邊的尉遲夫人,皮肉腐敗,發絲零落,卻還挺直着脊背,教導他要不惜一切扶持岩铮,光耀門庭。

可這次大病,他夢裏也是岩铮,醒來時心裏也只想着岩铮。他心裏還是懷着一絲僥幸,盼着岩铮沒那麽恨他,盼着這一切只是個短暫的懲罰,與兒時的那些懲罰無異,懲罰過後岩铮還會來找他,為他澄清一切,然後帶他離開。

之前他已受過一次審,若不是審訊官看他早已死了一半,怕受不住刑,他這會恐怕早就體無完膚了。那幾個抓他回來的士兵為了二十兩賞銀,在審訊時一通亂說,他百口莫辯,末了只得閉了嘴,任他們編排。

景洵清楚,再這麽下去,審訊官早晚會認定了他是曷召派來的奸細,若是從他口中榨不出什麽有用的消息,便會将他當衆處死,以儆效尤。

他在囚車裏苦苦地等,從來沒有經歷過如此漫長的三天。他吃不下喝不下,從初時的心急如焚,已經等到了心如死灰,卻仍是沒有等到岩铮,只等來了朝他謾罵着丢石頭的官兵,和拖他去受審的侍衛。

他曾料想過岩铮見到他的反應:先是一瞬間的驚詫,随後是帶着恨意的斥責,漸漸疲憊感占了上峰,最後的最後,兒時一同長大的情誼,或許……也會慢慢浮上來。無論如何,也不會是如今的場面。岩铮沒有與他相認,甚至一句話也未同他講,一個多餘的眼神也懶得施舍,末了還任他為莫須有的罪名被囚禁,背着罵名自生自滅。

眼看着天色漸漸黑下來,景洵知道,人騙得了誰,也騙不過自己的心,而在他的心底,最後那點零星的希望早已熄滅了。

他阖了眼,放任自己陷入一片黑暗中。

***

似是有鐵鏈碰撞的聲音。身子跟着囚車晃了幾晃,景洵的意識抗拒着蘇醒。

“……把門打開。”

“你只照做,我自有分寸。”

是岩铮的聲音。

景洵睜開眼,辨出近前兒有兩個黑黢黢的人影,一人正費力解開繞着囚車門的鐵索,帶動囚車不住地晃動,另一人只靜靜地看着,像是随時會融進夜色中的一片陰影。

囚車的門被打開了。景洵下意識地想往後縮,手腳卻似有千鈞重一般,實在動彈不得。

“你先下去吧。有事我自會喚你。”

開鎖的那人弓着腰點了點頭,轉身走掉了。

一陣頭暈目眩,再回過神兒來,景洵發現自己的前襟被一只大手拽着,被迫坐起了身子,同時一只碗遞到他嘴邊,碗沿兒粗糙,劃着他幹裂的嘴唇。

“喝。”岩铮簡練道。

景洵回不過神,愣愣地望着他。

“張嘴。”岩铮再次命令。他沒了耐心,用力将碗底一擡,稀飯順着景洵的下巴淌下去,卻絲毫沒有進到他嘴裏。

景洵哪還顧得上什麽粥。三天以來,他的眼睛頭一遭有了神采,目光凝在岩铮面上,挪也挪不開,心中更是千言萬語亂作一團,不知先從哪句說起才好。若有力氣擡手,他早就把這隔在自己和岩铮中間的碗打落到一旁去了,哪還有心思吃飯呢?

“喝下去!”岩铮低吼,手猛地一抖,碗裏的粥又灑出來一些。

景洵不禁往後躲了一躲。他覺出頸上黏膩,這才想到自己遍身污穢,如今又灑上了這麽多粥飯,若不是有夜色掩飾,怕是要讓岩铮作嘔了。

可這個舉動已經讓對方徹底沒了耐心。

尉遲岩铮扯住他的領口,一把将他揪出囚車來。景洵的腿打着絆,身子輕得好似一片枯葉,任他拖拽。岩铮将他甩倒在地,把剩下半碗稀飯全潑在了他的臉上。

“岩铮,岩铮……你別生氣!”不開口還真不知道自己的聲音竟能啞到這地步,景洵歪在地上,拿袖子胡亂抹抹臉。嗓子眼裏疼得厲害,好似有把刀在劃,可他已顧不得了,“你來找我,是不是,是不是已經肯原諒我了?”見男人忽地背過身去,唬得景洵以為他要走,忙撲上前去扯住了他的衣擺,“岩铮!……咳咳……三年了,你心裏若還是恨得厲害,便打我吧,罵我吧,就是……咳……別丢下我不管,也別,別趕我走……”

男人背着身站着,也不知是什麽表情。他多沉默一分,景洵心裏的害怕便滋長三分。

“岩铮!岩铮……”越是急火攻心,這話便越說不利索,末了他竟萎在地上,咳得縮成一團,只是拽着岩铮衣擺的手絲毫沒有松懈。

忽地,肩上一股力道襲來,竟是岩铮擡腳将他踢到了一旁。

“髒死了。”

男人字字冰冷,俯身抖了抖衣擺。

這一腳力道并不大,充其量不過是将景洵推開了而已。可景洵一怔,心口還是不可抑制地疼起來。依舊伸向岩铮的手指顫了幾顫,終是僵硬地收了回來。

“你怎麽髒成這樣?”男人又道。夜色中,景洵幾能想象出他嫌惡蹙眉的模樣。

尚未擦拭幹淨的飯湯順着下巴往下淌,景洵又拿袖子抹了幾把,可再怎麽抹味道還是在的。他真是奇怪,自己怎麽不早些化成了灰爛進土裏,好歹不髒了岩铮的眼睛。這麽一想,心中不禁又懊惱又憋屈,眼眶也有些發燙。

“岩铮,對不住,對不住……我……”景洵想說我不碰你了,你別生氣,可話哽在嗓子眼裏,再也說不出來。

“罷了,”岩铮的聲音忽地響起,依舊清冷得如寒風一般,“你跟我來。”

待聽完這句話,景洵滿臉詫異,驀地擡起了頭。

作者有話要說:

第 7 章

他病得走不了路,岩铮便将他夾在胳膊底下,堂而皇之地拖着他進了自己的軍帳。興許是覺得衣裳反正都已經髒了,岩铮便也沒再嫌棄他。

一束束火把燃得極盛,将夜晚照得明亮了些。巡夜的士兵結隊走過,兵刃不時發出磕碰的銳響。

雖說岩铮在軍中有個一官半職,可如此随意地帶走一名疑犯,終歸還是不妥,景洵便有些提心吊膽。所幸一路走來,只不時有士兵向岩铮行禮,卻從未有人将他們攔下。

進了帳,木盆裏的洗澡水竟是一早備好的。

不容他多想,岩铮三兩下除了他的衣裳,便把他丢了進去。

景洵連嗆了幾口水,好容易翻騰着探出頭來時,帳內卻已只剩他一個人了。

這裏的擺設十分簡樸,僅有一張桌案,一張羊氈矮床,幾盞燭臺,和其他兵器雜物等。盡管如此,看着那桌上攤開的書冊,劍架上形制古樸的寶劍,以及床鋪上随意搭着的外衫……他仍能确确實實地感受到,這是岩铮生活的地方。只有這裏,才能給他帶來歸屬感,只有這裏,才是離家最近的所在。

此時一切都安靜下來了,被熱水一激,景洵才覺出身上新傷舊傷的疼來。可除了疼之外,他感到的更多是慶幸。

他看得出,岩铮還是恨他的,而且恨他恨到不願跟他多說一個字,恨到多看他一眼都嫌煩。可他私心裏還是盼着兩人間尚有兒時的情誼在,還是願意相信岩铮對他,還剩着那麽一丁點的放不下。他從不敢奢求太多,只要岩铮對他還有這麽微乎其微的一點在乎,就足夠讓他有了一個撐下去的念想,就足夠讓他高興得不知怎麽是好了。

為了一句“原諒”,他已等了三年,往後即便再要他等三年,五年,哪怕是十年,只要岩铮肯給他這個機會,他便等得起。

這麽想着,景洵的心便安定下來,困意也鋪天蓋地地襲來……

***

岩铮拿着幾瓶藥回來,掀了帳簾,打眼便看到景洵歪在浴盆邊上,一只白得沒色的手臂懈懈地垂在外面。

有那麽一瞬間,他直以為景洵已經死了。

心仿佛狠狠地仄了一下,岩铮丢下藥瓶幾步上前,手指搭上景洵的頸側,又伸手到他鼻下探他的呼吸。片刻後,他才深深呼出一口氣,兩手撐在盆壁上,半天回不過神來——景洵不過是睡着了而已。

這麽一下的工夫,他背後的衣裳竟已被冷汗濕透了。

在戰場上将人斬做兩截的時候,他沒怕過,因為他不信輪回報應;中了敵人的埋伏,滿身是傷千鈞一發的時候,他沒怕過,因為他不在乎生死。那他現在在怕什麽?怕景洵死?笑話!他從三年前就恨着這個人,這人為外人求情,觸怒龍顏,害得他家破人亡!

岩铮扳過景洵的下巴,凝神細細審視這張闊別了三年的臉。

景洵生得白,打小又最是瘦弱,五官雖說不上精致,卻恰到好處,因此幼時常被認作是女孩子,長大後才好了許多。如今這張面孔同三年前并無多少變化,只是面色有些不佳,且似乎是瘦了的緣故,棱角亦鮮明起來。

這麽些年過去了,岩铮總以為時間已足夠久了,已久到可以讓他忘了眼前這個人,忘了過去的一切,可為何當這人活生生地出現在他面前時,反倒好像那三年的時光是一場夢一般。他仍和景洵在一起,為何他的家卻沒了,爹娘也不在了?為何他已不在從小生長的京城,而是生活在這片荒蕪得僅由鮮血滋潤的土地上?

當真是物是人非。岩铮不禁有些惶然。

自己這是怎麽了?自三天前他在街上遇到景洵起,平寂了這麽些年的心竟亂作一團,像是有個什麽落了疤的傷口重又裂開了似的,無論如何也難以坐視不管。

他忽地意識到自己的手無意識地用着力,便忙移開了指尖。景洵下颚的皮膚上,果然浮出了幾道鮮紅的印子,可仍是沒有醒來。

岩铮只是盯着他這張毫無戒備的臉,心中便又是一陣煩亂。

這是恨吧?他還記得最後一次見面時他對景洵說的話——永遠不要出現在我眼前。下次相遇,我定會殺了你。沒錯,既然恨意未消,只要殺了景洵,自己的心便能清靜了吧?

這麽想着,他的手緩緩下移,扼住了那尤泛着水汽的細白頸項。

現在要這個人死,不費吹灰之力。景洵死了,家仇便報了,恨也就消了。青雲當自致,他自可以安心地戎馬一生,把失去的家業掙回來,完成爹娘的遺願。

手指微微用力,逐漸收緊。

“……岩铮……”仿佛感覺到什麽似的,景洵皺着眉,在睡夢裏竟喚了他的名字。

聽了這一聲,腦子裏似有什麽瞬間崩斷,記憶翻山倒海傾湧而出。

十五歲,碧紗櫥。

岩铮……景洵捂着嘴,聲音從指縫裏洩出來,悶悶的。

岩铮将他按在櫥壁上,從後面進入他。又扣住他的手,俯身貼上去,下巴抵在他的肩上,只覺他白膩的項背不住摩擦自己汗濕的胸口,身上的火沒被撲滅,反倒又灼烈了幾分。

他撞入景洵體內,退出的時候見了血。外面有人經過,景洵疼得直哆嗦也不敢出聲,岩铮的手從後面探過去摸他的臉,發現濕漉漉的全是淚。

心中一瞬間酸澀。

卻又甜得讓人欲罷不能。

景洵,我們這輩子在一起,下輩子也在一起,還有下下輩子,你肯不肯?

……

勉強從記憶中掙出來,岩铮這才意識到自己的手雖仍然扣着景洵的脖子,嘴唇卻已狠狠碾壓着上了他的雙唇,不知疲憊地索求着那片柔軟。

已然回過神來的他猛地後撤一步,整個人虛脫了似的癱坐在地上。

作者有話要說:

第 8 章

第二日醒來時,景洵發現自己裹着岩铮的衣裳,睡着岩铮的床,而岩铮本人卻依舊不見蹤影。

許是這麽多天都沒休息好的緣故,昨夜一覺他睡得十分沉,今日晨起精神也稍好了些,也想吃東西了。低頭看時,他發現自己身上的傷都已上了藥,再順着這往回想,才記起自己昨晚八成是睡在了浴盆裏,那之後穿衣上藥之類的繁瑣事八成也都是岩铮處理的。雖說年少時兩人連那羞于啓齒的事都不知做過多少回了,可一想到昨晚發生了什麽,他還是會難為情。

桌上的飯早涼了,可他還是三兩下劃拉進胃裏,吃了個幹淨,之後便束手束腳地坐在床沿上,等岩铮回來。

有那麽幾次外面傳來大聲的喧嘩和喊叫的時候,他心裏便有根弦兒繃起來了,生怕是岩铮窩藏嫌犯一事已叫人識破了。期間有找岩铮的人闖進來過,把景洵吓得恨不得鑽到桌下去,可那軍官模樣的人莽莽撞撞地來了,見岩铮不在,又莽莽撞撞地走了,根本沒理會他。

後來又進來過一個人,是個十二三歲、侍從打扮的少年,單眼皮,烏黑的眼珠,紅撲撲的臉蛋,笑起來兩個挺好看的酒窩。他一見了景洵便邊作揖邊自報家門:“景大哥,我叫明武,是尉遲大人的随侍,你跟大人一樣,叫我阿武就成。大人說你病着,吩咐我照顧你哩。”之後果然忙活着給他熬藥,又打濕了帕子來為他消去體熱。

景洵有好些疑問,卻又拿不好哪些該問,哪些不該問,頗覺為難。阿武見他欲言又止的,便寬慰道:“景大哥,有什麽需要的,只管說,千萬別客氣。”

景洵想了想,便問外面又喊又叫的,究竟是什麽動靜。

不提這個還好,一提起阿武便十分激動:“可解了氣了!景大哥,你猜怎麽着?那些栽贓你的人正在外面挨鞭子呢!”

“栽贓我……的人?”景洵詫異道。

“對啊,”阿武說了一串名字,景洵一個也不認識。少年解釋道:“自從頒了懸賞令,軍中那些個貪財昧良心的便猖狂了,為了賞銀把個延青城攪得忒不安穩!昨日尉遲大人為景大哥把事情都澄清了,說你是他的舊相識,斷斷不會是曷召的奸細。聽說中間也費了些周折,不過具體的我便也不知道了。”

“岩铮……”景洵心頭一暖。

“尉遲大人早說要整頓軍紀了,他們倒也不長眼,竟敢欺負到大人的朋友頭上!活該遭報……”少年又喋喋不休起來。

岩铮的朋友?景洵暗自搖搖頭。朋友二字他哪敢奢想,岩铮對外自然也是不會用這個詞的。可岩铮如此待他,在旁人眼裏看着,自然是要誤會了。景洵想着解釋也解釋不清,更何況又擔心說錯了話惹岩铮不高興,便由着那少年說了下去。

“那……岩铮什麽時候回來?他還說什麽了沒有?”

阿武想了想,“尉遲大人只說讓景大哥盡快把身子養好,別的……好像沒了。”又道,“算着時辰大人這就該回來了。”

景洵便仍舊等着岩铮回來,心裏惴惴的,不知是害怕多一些,還是期待多一些。

之後每次帳簾掀起的時候,他都以為是岩铮,可每次都會失望。最後阿武也沒了耐心,于是出門去尋找岩铮。待他回來的時候,告訴景洵說岩铮還沒忙完,先不回來了。

初時景洵聽了也未放在心上,沒想到入了夜岩铮也未回來,甚至之後的數日都再沒出現過。

起先他還當是岩铮出了什麽事,可阿武每每回來,都說親眼目睹他安然無恙,要景洵不要亂想,那口氣也實在不像是在騙人。在阿武的悉心照料下,景洵的身子也好了大半,他不是沒想過親自去找岩铮,可終究拿不準自己能否在軍營中随意走動,萬一又給岩铮惹了麻煩,可就得不償失了。

他原本當真以為岩铮是公務纏身回不來,後來才知道原來岩铮是在刻意躲着他。

那天阿武從外面回來,曾悄悄問過他,尉遲大人是不是為着什麽事,在跟他賭氣。

景洵問阿武怎麽了,阿武便有些不好意思:“我亂猜的,若是猜錯了,景大哥你可別生氣……景大哥在的這幾天,尉遲大人總是為這為那的不肯回來,我一開始還當他真的有什麽事挪不開身,可後來看着,那些事平日他也都是在這間軍帳中處理的,就是這些天不知為什麽……”

景洵心裏一擰,有些不是滋味,“那除了這裏……他可有別的去處?一切可還方便?”早知如此,自己随便住哪都好,睡外面的草垛上也好,也省得霸着岩铮的住處,害得他回不來。

“景大哥,這你就不用擔心了,”阿武道,“這些軍帳不過都是臨時的住所,哪個不一樣?尉遲大人過得好着呢。”

景洵心口一陣難以抑制的苦澀:難怪……難怪岩铮囑咐過,要他“盡快養好身子”。等他的身子好了,岩铮就可以趕他走了,同三年前一模一樣。景洵原本還以為他是在關心自己,沒想到竟是為了這個……

阿武見他臉色不大對,亦能猜出自己失了言,忙懊悔道:“都怪我亂說話,景大哥你可千萬別往心裏去……你想啊,尉遲大人賭氣歸賭氣,終究還是最關心你,否則怎麽會東奔西走地為你澄清身份,還曾找到輔國大将軍跟前為你辯白,而且為了給你治病,好藥材不知用了多少,尉遲大人還總怕不夠呢!”

不等景洵多想,他又忙岔開話題道:“景大哥,你是什麽時候認識的尉遲大人啊?他在我心裏,可是個大英雄!要不這樣,你跟我講講他從軍以前的模樣,我呢,就給你講他在沙場上的故事,好不好?”

終日卧病在床,景洵也甚是無趣,與其滿腦子煩心事,倒不如聽聽這幾年岩铮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都做了些什麽,也算是填補了一片空白。因此,閑暇工夫他們兩人便常常聊起岩铮來。

原來,明武本名不叫武,數年來他跟在岩铮身邊,只因對戎馬生涯極為神往,才改名為武。他是由岩铮自蠻人的刀下救出來的,因此對他來說,岩铮自與旁人不同。阿武年紀尚小,雖是岩铮的侍從,卻從未上過戰場,那些沙場上的故事,多半也是從旁人嘴裏聽來的。

他口中的岩铮,武功好得沒話說,又嚴明,又穩重,人人都信服。在同批參軍的年輕将士裏,輔國大将軍師義川最看重的就是岩铮。岩铮頭一回上戰場就立了功,師将軍便命人打了一口蛇紋寶劍送給他,從那時起,岩铮就再沒用過旁的劍了。

這些事,景洵怎麽聽都聽不夠。那少年眉飛色舞,講到千鈞一發之處,景洵也跟着倒吸一口涼氣,而講到酣暢淋漓之時,他也跟着拍手叫好。

年少時習武,他和岩铮拜的是同一個師父。那時岩铮便學得極快,兩廂一對比,就顯得自己笨得沒邊兒了。師父要岩铮下去多指點着些景洵,岩铮答應得好好的,沒想到暗地裏淨教他些歪招,害得他總被師父罵。幾年下來,他雖說也下了苦工,功夫終究跟岩铮到不了一個層面,岩铮仗着自己拳腳厲害,不知變出了多少花樣欺負他……這些年,他的武功可算是耽誤了,但岩铮依舊在持之以恒地往上走着,知道這些,他心裏也有了些寬慰。

轉眼又是幾天過去,他的傷病已好了個八九成。小侍從終于奉了令,帶他去見岩铮。

作者有話要說:

第 9 章

臨出門的時候,少年收拾了些幹糧、草藥和碎銀,包在包袱裏。跟景洵的目光遇上了,他便笑道:“這是給景大哥的。尉遲大人還等着呢,咱們快些走吧。”

景洵的腳步卻頓住了。

看出他的遲疑,少年一愣,想了想,勸解道:“景大哥,這軍營重地,總不是久留的地方。我,我也不大懂……但好像這陣子軍情不大好,所有人都繃着根弦,尉遲大人連覺都沒好好睡過。他送你走是為你好,你若是擔心他,便在延青城等着,這兩處隔着又不遠,到時候戰事了了,我叫他頭一個看你去!”

景洵輕輕搖了搖頭。

這一天,終究是來了。岩铮果然是要趕他走的,可他好不容易才回到岩铮身邊,怎麽甘心就這麽離開?離開後,他又能上哪去呢?難道還要像以前那樣,人不人鬼不鬼地躲在寺廟裏,待岩铮打馬經過時,再遮着面孔偷偷窺伺他嗎?……他沒有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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