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不心存僥幸,總覺得既然還能見到最後一面,待見了岩铮,他定要求得原諒。現在的他,已經沒勇氣設想假若岩铮仍不肯原諒他,自己該怎麽辦才好。

見他滿腹心事地呆在那裏,少年便連哄帶勸,強拉着他走了出去。

彼時正是夕陽西下,天空浸了血似的紅。景洵和少年各自上了馬,穿過重重營地。

在這住了許多天,日光下的軍營景洵卻是第一次見。雖剛剛入秋,這裏卻已是百草荒蕪,觸目所見的,盡是些清寒铠甲,參差木栅,以血紅的晚霞為背景,整個營地沉浸在一片邊塞特有的粗犷與孤絕之中。

走到校場的時候,人頭攢動,喊聲震天,正是團營人馬操練的時節,遠遠地也認不出哪個是岩铮。

小侍從把包袱遞過來,囑咐景洵在原處等着,他自先去将岩铮尋過來。景洵一手握着缰繩,一手接過包袱,偶然側目被夕陽刺了下眼睛,心頭也恍惚起來。

算起來也沒過多久,阿武便回來了,只是只身一人,并不見岩铮跟在後面。待他走到近前兒,景洵才看出他紅着眼圈,正強忍着不掉下淚來。

“這是怎麽了?”景洵忙打馬迎上前。

少年揉揉眼睛,倔強地扁着嘴,哽了半晌才勉強答道:“……景大哥,尉遲大人正忙呢……還是,還是我送你走吧。”

景洵的心一分一毫地沉了下去。

不用問也知道,定是這孩子一直當他是岩铮的好友,不明就裏,于是趕到岩铮面前不分青紅皂白說了一通,要不就是問了岩铮為何不親自來送他,要不就是問他們兩人在為何事不開心,再要不,就是還替他向岩铮求情來着……總之是哪壺不開提哪壺,自然挨了好大一通冷眼和數落。明明是自己讨岩铮嫌惡,卻連累他受遷怒,景洵心裏比自己挨了岩铮的罵還要不好受。

一路靜默無語,間或傳來少年吸鼻子的聲音。

出了軍營,行至一處無人的小路上,小侍從住了馬,意指只能送到這了。景洵亦停下來将包袱背好,握緊手裏的缰繩,回頭望着這個仍是一臉委屈的孩子。

“景大哥,沿着這路望東走,快馬加鞭的話,半天的工夫就到了豐和關了……那兒有家客棧,你身子不好,先歇息一晚,明早再去延青城不遲。”

景洵颔首,“好。”眼底卻含着歉疚,“你快別難過了。岩铮氣的是我,他絕無心責備你。”

少年點了點頭,“那,景大哥,尉遲大人還等着我去複命呢,你路上保重,我,我這就回去了……”

景洵應了聲,見他撥轉了馬頭要走,終是忍不住叫道:“阿武!”

少年忙回過頭。

“岩铮他……就沒有什麽話留給我?”

聽完這句話,少年竟驀地低了頭,不敢去看他的眼睛,“沒,沒有……”

見他這反應,景洵已能猜出七八成了。心裏雖有些不舒服,卻仍是堅持道:“不要緊,他要你告訴我什麽,你只管說就是了。”

“沒,沒有,尉遲大人真的沒有……”

“阿武,”景洵急道,“你若不肯告訴我,我便即刻回去,當面問他!”

“哎!別!”阿武忙勸阻道,頓了半晌,又是好一陣躊躇,這才一磕三絆地開了口,“景,景大哥,其實尉遲大人有話讓我告訴你……可,可我拿不準要不要說……”

景洵強笑道:“以往多厲害的話我沒見識過,還怕這個?你直說就是了。”

少年脹紅了臉,許久才吃力道,“他……他說他肯原諒你……”

景洵一時間瞪大了眼睛,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可少年接下來的話,卻像一盆冷水,澆了他個徹底。

“他說……只要你……有多遠,走多遠……”少年的臉越垂越低,聲音也越來越小,“你每走遠一分,他便……原諒你一分……等你走到天那頭的時候……他就肯原諒你了……”

景洵默默地聽着,面色漸漸白得同紙一般。手指無意識地攥緊,缰繩幾乎嵌進掌心的傷裏也不自知。

少年看出他臉色不好,忙勸解道:“景大哥,雖說我不曉得你和尉遲大人之間發生了什麽,但是……但是他看着兇,其實人很好……他現在跟你置氣,說的自然都是氣話,過一陣子保不準就氣消了……你千萬別太往心裏去!你走了以後,好好珍重身體,我自會找機會勸他兩句,沒有什麽結是解不開的!”

景洵強穩住心神,想扯出一個感激的笑,終是不大自然。

“你說的,我都明白。”他拱了拱手,“明小兄弟,這些天承蒙你悉心照顧了。”

阿武亦客套幾句,對景洵抱了抱拳,看向他的目光卻是小心翼翼的。

兩人道別後,少年走了不多時,忍不住回頭看,只見景洵依舊停在原處,垂着頭不知在出神些什麽。斜陽裏,一片空茫之上,僅餘這一人在路的盡頭。

他年紀尚小,竟也覺出一絲說不出道不明的凄涼。

作者有話要說:

第 10 章

“啪”的一聲,什麽東西撞上了岩铮的胸口,又滾落到地上,他這才猛地回過神來。

緊接着一個粗啞的聲音炸響:“你這小子!大敵當前,都什麽時候了,還魂游天外哩!我看你這幾天都不大對勁,怕不是癔症了吧?”

原來是師将軍發了怒,拿了手邊的書冊來丢他。

輔國大将軍師義川生了一張瘦長臉兒,兩撇花白胡子,若是他這麽默然坐着,打眼看去還頗有幾分骨秀神清的雅氣,可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的真性情與外表可是全然不符的。

師将軍不拘小節,粗蠻之中透着股俠氣,沒有一處與岩铮的父親相同,卻曾是父親的摯友。對岩铮來說,除去這一層交情,師将軍還對他有知遇之恩,便如同再生父親一般,被他教訓,自是沒話可說。

“岩铮知錯了。”他彎腰撿起地上的書冊,揉揉眉心,重新伏案整理起文書來。

師義川觑着他,嗤的笑了:“你這副正襟危坐的模樣,倒和你爹當年像得很。小小年紀,偏整日皺着眉頭,跟個老頭子似的!”

岩铮敷衍了一聲,目光卻仍凝在書案上。

“那些與朝中往來的信件,整理得怎麽樣了?”師義川問。

“馬上就全部看完了。”

“好。凡是幹系到曷召這一戰的,盡數燒掉。”

岩铮一怔:“可是,其中大半是皇上禦筆……”

“哪那麽多廢話,燒的就是它!”師義川皺皺鼻子,端起桌上的茶盅灌了一大口,“小皇帝毛還沒長齊,倒敢在打仗這事上,跟老子面前指手畫腳。”又罵道,“草包一個!”

“是……”岩铮只得答應道。

師将軍同父親一樣,皆是先皇最倚重的元老,兩人也曾一同戍守過邊關。只是當年戰事平息後,父親不顧師将軍勸阻,棄兵權,入朝堂,從此在京城紮了根,而師将軍卻留在了這豐和關,兩人一別便是十數年,直到父親被貶,客死他鄉。

如今先皇的第四個兒子皇甫華登基不過三年有餘,行止之暴戾已可見一斑。更何況他的皇位原本便有争議,這些年還一直伺機聚攬兵權,削弱舊臣,也難怪師将軍會對他多有诟病。

半個時辰後,尺把高的公文總算處理完了,而窗外夜色已深。岩铮喚來侍從,将這些信件分批搬運走。當他請示要離開時,卻被攔下了。

“今日在校場上,我看到你練箭了。”師義川話是對他說的,目光卻未從駐軍圖上挪開。

岩铮僵在門邊,臉頰頓時有些發燙。

大庭廣衆之下,十箭僅四中,還有一箭連靶子都未沾到,堪稱奇恥大辱。這件事,他一直在強迫自己忘記,沒想到竟全被将軍收入眼底……

老爺子哼了一聲,“你這小子,從幾日前便心神不寧的,今天尤其厲害。”目光驀地地撇過來,透着幾分犀利,“究竟所為何事?”

岩铮低頭道:“許是沒睡好的緣故。”

“我看你也是沒睡好!”師義川斥道,“這都什麽關頭了,還要我再說一遍?蠻人各個都是亡命之徒,豐和關首當其沖,勝負存亡就在這幾日了。你再這般失魂落魄的,不等在戰場上丢了性命,老子我頭一個擰下你的腦袋!”

岩铮自知理虧,只拉着臉硬着頭皮站在那裏挨訓,可聽完師将軍的下一句,卻猛地擡起頭來。

師義川道:“是為了景洵吧?”

岩铮也不知哪來的一股子邪火,直在胸口裏撞,張口便硬道:“不是!”

老爺子冷笑:“我老眼昏花的,猜錯了你可別怪我。這一陣子,你有兩天最是心不在焉,那第一天,算來剛好是景洵來的時候,第二便是今日。所以我估摸着,那孩子是今日走的吧?”又摸了摸鼻子,“八成是酉時。你十射四中,呵,當真令人過目難忘。”

岩铮面上青青白白,紅紅紫紫,變幻不定。再開口時,聲音已冷極:“将軍,若無旁的事,岩铮還是先告退了。”

師義川悠然地抿一口茶:“被道破了心思,便急着逃走。”

“我——”

師義川擺擺手道:“你們之間的恩怨,我原也管不着。可這麽多天了,這事還是扳纏不清,又趕在了這個節骨眼上,我看着膩味得慌,還是忍不住插兩句嘴。”他忽地有些失神,嘆道,“我跟這孩子也算有緣。你可知道,當年正是我将他撿回來的?”

岩铮蹙眉道:“我好像曾聽娘提起過。”

“約莫二十年前,我駐守景州,一次出征于雪堆中撿到了個巴掌大的男娃娃。我本想将他随意丢給路邊的人家,卻被你爹娘制止。那時你也不過剛會走路,不知怎的,一見到這男嬰就笑,又拉着他不肯撒手,為這,你爹娘才把他留在身邊,賜名景洵,用意是要他忠心不二地輔佐你。”

岩铮不明所以,面上已有些不耐。

師義川只作不覺,續道:“你平日最惡旁人嚼舌根,說你借着你爹與我的舊交情往上爬,所以為了辟謠,無公務時,就連我的軍帳你也鮮少踏入。可數日前,景洵被污做奸細抓了起來,你見以你一人之力不能證實他的清白,竟來求我,要我出面救他。”

岩铮冷硬道:“他本不是奸細,還他清白也是理所應當。只是要論私心,我卻沒有。早在三年前,他便和我尉遲家再沒半點關系了。”

“你爹娘眼看着他大,每每在書信裏向我提及,都悉數他的種種好處,便是身家性命也是肯放心托付于他的。你肯拉下臉來求我,相信你同他一起長大,也有手足之情。為何又說再無半點關系了?”

“那都是過去的事了。”頓了頓,岩铮終是忍不住道,“三年前,正是因為他替皇甫明求情,才害得我爹被貶谪。之後我娘積郁成疾,死在了半路上,也跟他脫不了幹系。若不是念着往日的情分,我怕是早親手殺了他了。”

聞言,師義川緩緩搖了搖頭,“小子,凡事不要說得這麽絕對。當年的事,我也知道個大概,可這權位争鬥之複雜,遠非外人可以想象……”

聽了他的話,岩铮心中越發不快:“他為逆賊求情,是我親眼所見,難道還能冤枉了他不成?”

師義川卻又是搖了搖頭,蹙眉良久,問道:“與皇甫明有勾結……貶谪你爹的那道聖旨上,真是這麽說的?”

“這……”岩铮一愣,“這我卻不知。可大致應是如此。”

師義川的眉頭擰得越來越厲害,“這就怪了……據我所知,新皇乖戾,當年凡是被判作與逆黨有勾結者,皆是滿門抄斬,而你爹卻僅僅是被降職而已,連戴罪之身都算不得,否則你還上哪談什麽前程?況且皇甫華的皇位來得不正,依你爹那脾氣,能讓他坐得安穩才怪,他又怎麽會放你爹活着出了京城?而那景洵……既是為九皇子求情,死罪亦是板上釘釘了,如今卻是安然無恙地活在這世上……這……”

當年的那些事太過痛苦,岩铮向來是避而不提的,甚至心裏也回避着不敢想。這些年,他只知景洵是這一切的始作俑者,所以心中一直對景洵懷有恨意,而這些顯而易見的問題,他竟是想也沒想過。

“将軍,依您看,這些究竟是為什麽?我該去——”

“不,你切不可輕舉妄動!”老爺子像是想到了什麽,卻是忽地打斷了他。

蠟燭光影雕刻出的嚴峻面容中,似是混着一絲老道的狠厲。師義川字字清晰道:“是我疏忽了,不該和你說這些。小子,你聽仔細了,出了這個門,你便要将今日這番話忘個一幹二淨,聽到沒有?!”

岩铮的眉心一擰:“将軍……”

“我問你聽到了沒有?”

岩铮踟蹰片刻,終于答了聲是。

“這次就算了,往後莫要再見那景洵。你不殺他,對他已是仁至義盡了。”師義川揮揮手,“你先去吧。”臉色看上去卻很是煩躁。

岩铮強壓下心頭的疑慮,走到門邊,卻又被叫住了。

“往後你這心裏,只能想着怎麽吃蠻人的肉,喝蠻人的血!”師義川拍拍桌子,“若是想起什麽人,讓你亂了心,我便替你殺了他。”

作者有話要說:

第 11 章

早在數日前,營裏便做好了敵軍大舉進犯的準備,卻沒想到曷召數萬人馬,竟能來得如此悄無聲息。

此處是兩山隘口,蠻人若是要攻豐和關,勢必走此捷徑。在此處設兵,并非癡心妄想要攔住曷召的大軍,而是為了方便探查敵情,為延青守城之戰多争取個一時半刻而已。師将軍則早已率大隊人馬回了關內駐守。

是夜,號角響徹,軍鼓震天。

曷召猛士裸着上身,提刀縱馬而下,如入無人之地。烈火燎烈,濃煙四起,熏痛了岩铮的眼睛。充耳盡是厮殺哭喊聲,馬蹄聲,火焰爆裂聲,夾雜着兵刃相接的刺耳聲響。

側身躲過數支破空而來的箭,岩铮狠拽缰繩,幾乎喊啞了嗓子,才不過在身邊召集了數十人,大半又沒有馬匹。他認出其中一人曾負責守備後方。

“往豐和關報信的人馬突圍了嗎?”額角的傷沾上汗水,傳來一陣刺痛。

這支人馬也是一早備下的,只是曷召派人繞了遠路,從後方伏擊他們,如今已是腹背受敵,不知這隊人馬能否成功脫逃。

那人握刀的手臂已被血浸透了,勻了口氣才道,“折了幾人,剩下的雖出了營,後面還有追兵。現下不知境況如何……”

岩铮微微颔首,眉頭依舊緊鎖着:“你帶着這些騎馬的人走,再去送信!”

那人咬咬牙,答了是,即刻喊了人手縱馬離開。

“還剩幾壇酒?”他問另一人。

這人早已慌了神,費了好大勁捋直舌頭:“回,回大人……兩壇……”

“開一壇,把剩下的糧草燒了。另一壇拿來分給大夥,潤潤喉嚨。”

這人連聲應了,兩腿拌蒜地跑走了。

滾滾熱浪湧來,半壁天空似是被火光映亮的,又似是被鮮血浸紅的。他不是不知道此戰敗局已定,更清楚他的職責早已盡到,哪怕此時帶兵折回豐和關,也絕沒有人會責備他。

可他還是不能走。

因為借着舞動的火光,透過隐隐煙塵,他辨出了殷無跡——曷召之王的身影。

這個男人身量極高大,一襲束腰紅衫,手持一柄青龍戟,胯下一匹高頭大馬,同樣通體赤紅,十分奪目。他總是出沒在戰事最膠着的地方,狂傲無匹,談笑間殺人如斬草。

人人盡說這個男人是狼之子。

岩铮望着那一抹血紅身影在混戰中時隐時現,心想不知這狼頭墜下時,那紅色會否更豔幾分?

想到這,岩铮策馬揮刀,殺出一條血路,直沖殷無跡而去。

幾個蠻人撲将過來都未能攔住他,反而喪命在他刀下。馬蹄踏着血水,突然一打滑,險些将他摔落在地。

剛勉強穩住身子,一人一馬倏地沖到他身側,他猛地俯身,腦後幾乎可以覺出利刃的森涼。那人繞了個彎再次來到他面前時,他沒有失手,那人的腹部被生生豁開一個大口,內髒汩汩淌出。可在同一時間,那人不退反進,竟從馬背上撲了過來,臨死給岩铮留下了兩處刀傷,一處在上臂,一處在大腿,幾可見骨。

岩铮吃痛,猛地将屍體推開。他的衣衫血污遍布,分不清是自己的還是旁人的。眼看着離殷無跡僅十幾步的距離了,他無瑕顧及其他,一心只想着取對方的項上人頭。

可正在這個節骨眼兒上,一陣陰冷毫無預兆地竄上他的脊背。

岩铮只遲疑了一秒,馬上反應過來,頓時心底暗道糟糕——這刀上有毒!

這毒名為寒露散,世間僅曷召獨有,兩國交戰期間有不少士兵都中過招。相傳寒露散不是毒草所制,而是取近百餘種潰敗衰竭之物凝煉成的,中毒重者寒氣侵心而亡,輕者數月甚至數年內都會時不時的體虛發冷,極損身體的根元。

岩铮喘了幾口粗氣,将寒戰硬生生壓下去。都已到了這地步,不殺了殷無跡他絕不甘心。

這樣想着,他攥緊刀柄,再次策馬向前,身體卻是晃得厲害。還未行幾步,迎面又是兩個曷召人圍上來。奮力格開對方的攻擊,虎口疼得似要裂開一般,而那絲陰冷又瞬間爬上了胸口,手險些連刀都握不穩了。

正在這個關頭,又是幾支流矢飛來,岩铮砍去兩支,卻有一支刺中了馬頸,馬兒人立而起,将岩铮摔了下去。

這一下摔得他刀脫了手,內息也一團淩亂,寒氣直達四肢百骸,整個人竟似泡在冰水裏一般。

一個曷召士兵高舉彎刀,沖了過來。岩铮用了拼死的力氣,卻動彈不得。

刀劈過來的這一瞬間,快得讓人來不及反應。岩铮連眼睛都未閉上,只見那刀刃卻在離他幾寸處停了下來,視線再往上移,前一刻還要奪他性命的人此時卻口吐鮮血,目光渙散,散了似的軟倒在他腳邊,背心插着一把匕首。

一個男孩站在後面,瞪着一雙倉惶的眼睛,手上全是血。

“阿武,怎麽是你?”岩铮皺眉望着自己的小侍從。剛開戰的時候他便讓阿武跟着報信的人馬回豐和關了,沒想到這孩子此時竟出現在這裏。

男孩早被吓得三魂丢了七魄,張着嘴答不出話來。

緩了這一刻,岩铮已找回些力氣,起身猛地将他拽到身邊,他之前立足的地上頓時多了幾支利箭。

“你回來做什麽?這是沙場,當是鬧着玩的嗎?!”

被岩铮這麽一喝,阿武下巴朝天,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岩铮撿了地上的彎刀,将阿武推到身後。身上又是毒又是傷,兩腿一發軟,竟又跪倒在地上,只能勉強拿刀撐住身體。他今日死在這裏便罷了,偏阿武也來湊這個熱鬧,讓他怎能不惱火?

阿武哭得滿臉鼻涕眼淚,只見擋在他身前的男人撐着刀的手不住發抖,骨節泛白,似是拼了死力才得以維持。眼見着又有個曷召人縱馬殺來,男人掙了幾次也站不起身,最後手中的刀落了地,人也徹底倒在了地上。

阿武拿手去推他,他動也不動;又去拽他的手,阿武不知他中了寒露散,只覺得他的手透涼兒,直以為他已然喪了命,頓時吓得連哭聲都斷了。

就在敵人的馬蹄踏到阿武身上的前一刻,做夢一般的,只見斜刺裏驀地沖出來一人一馬,如迅雷閃電一般橫在他身前。地上的煙塵被馬蹄揚起,帶出濃濃的血腥味。

敵軍的馬受了驚,嘶叫着擡起前腿,蹄聲淩亂歪倒,卻在最後一刻勉強停了下來,兩匹馬這才沒有撞在一起。

阿武愣愣地擡起臉,還未回過神,便看那人手起刀落,敵人的頭便沉甸甸的滾到了他的腳邊。血噴濺而出,落地時幾可聽到瀝瀝聲響。

那人翻身下馬,蒼白的臉上濺滿了血星兒。

“景,景大哥……”眼淚又湧了上來。

看到景洵臉上是他從未見過的嚴峻,阿武的哭意不知為什麽便憋回去了。

将阿武推上馬,景洵又示意他幫忙把岩铮扶上馬背。

“景大哥……”

景洵最後拍了拍馬兒的身子,啞聲道:“……走,快走!再別回頭!”

作者有話要說:

第 12 章

秋風漸緊,天氣一日比一日涼了起來。

豐和關早在一月前便失了守,如今軍隊都屯在了延青城裏,修補城垣,清點城夫,肅清街道,料理糧草兵器。人人聽到個什麽聲響都心驚肉跳,唯恐是蠻人的攻城錘在砸門呢。

同往常一樣,天蒙蒙亮阿武便從床上爬了起來,各處收拾一番,揉着眼睛做了早飯,估摸着近辰時了,這才汲了水,送到主子的房裏去。

他擡眼一瞄,天空層雲密布,似是憋着一場大雨,不禁擰了擰眉頭。

扣了扣門,得了允之後他才推門進去。打眼兒便看到尉遲岩铮衣冠齊整地坐在床邊,似是早已起身了。趁着主子起身洗臉的工夫,阿武把窗子掩了起來。剛才窺主子的臉色,好像較平時蒼白一些,怕是昨晚受了寒,又把寒露散的毒性引了出來。

岩铮用完早飯,照例是要騎馬出去巡視一番的,阿武給他遞傘,他卻說不多時就回來了,沒有接。阿武站在門邊,待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拐角處,才将目光收回來。

其實阿武的心從一個多月前就懸着,直到現在才勉強安穩了些。

一個多月前,景洵在戰場上将馬匹讓給了他和尉遲大人,之後再未回來。那日是何等危急境況,他心知肚明,因此他也知道,自那日一別景洵至今未露面,怕已是兇多吉少。之後的幾天裏,尉遲大人身上又是傷又是毒,一直昏迷不醒,因中了寒露散的人最忌諱心緒起伏,即便他醒了,阿武也一直不敢提景洵這回事。阿武只跟他說,是自己撿了一匹馬,才帶着他破出重圍回了延青城,所幸他也當真相信了。

事情出在頭七那天,阿武給景洵燒紙的時候。

那時他估摸着主子已經睡下了,便拿了些買好的紙錢到院子裏燒,還未開口眼淚便往下掉。後來好不容易忍住淚,這才拿棍子撥着紙,一言一語地對景大哥傾訴起來。

他先是感激了景洵的救命之恩,又對他講了講岩铮的近況,求他保佑岩铮早日康複,裏外裏啰嗦了好大一通。末了當他抹抹臉、拍拍袖子立起來時,一回頭險些把舌頭咬了——尉遲大人正站在他身後,一聲不響,也不知站了多久。

兩人的目光撞上了,岩铮便轉身回了房。阿武依舊呆在原地,愣了半晌,甩手給了自己一嘴巴。

第二日早上,阿武心裏七上八下,一直觑着主子的臉色,卻怎麽也想不到,岩铮對昨晚的事竟只字未提,竟似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神色舉止也同往日一般;待一個月後傷養得差不多了,便開始着手處理公事,只是身上的寒毒仍遲遲不見起色。除此之外,一切甚是風平浪靜。

如此下來,阿武覺得自己也該安了心了,可還是隐隐覺得哪兒不對勁。

一晃到了中秋。

知道主子不喜吃甜的,阿武少買了兩塊月餅,全當沖沖喜。端了別的飯菜進屋的時候,只見主子立在桌邊,一手背在身後,另一只手兩指拈着塊月餅,拿在眼前瞧着,整個人凝住了似的動也不動。

阿武甚少見他出神,不禁有些詫異。過了一時半刻,忽聽岩铮道:你跟菩薩求了些什麽?

阿武一怔,半晌才明白他在問什麽。

中秋确實有不少人會去寺廟裏上香,求神佛保佑合家團圓。主子見他從外面回來,又買了月餅,興許以為他也去了趟寺廟哩。可這延青城僅有一座城隍廟,哪來的什麽菩薩?

阿武照實答了話,岩铮卻渾然沒聽見似的,依舊盯着月餅發呆。也不知過了多久,最後才慢悠悠地放到嘴邊咬了一口,卻也只咬了這一口,随後又把月餅丢回了桌上。

……

阿武在院子裏站定了,想了又想,除了那天之外,好像真沒別的不對勁的。如此看來,莫非是自己那天的話,主子并未聽到幾句?又或者是……景大哥的死,主子當真不放在心上?可不知為什麽,他心底裏就是覺得這兩點都說不通。

這般東想西想着,轉眼便過了一個時辰,按理說,尉遲大人也該回來了。阿武靠着門邊,望着外面的街巷,竟是左等右等也不見岩铮的身影。

若是偶然有了什麽公事在路上耽擱了,也是大有可能的,阿武本也不必焦急,可過了一盞茶的工夫,雨也瓢潑地下了起來,阿武曉得他沒帶傘,便很是坐立難安。

大約又過了兩盞茶的工夫,巷口拐過來一個士兵,騎着馬沖到阿武跟前兒,上來便道:“還愣着作甚?你家主子的寒毒突然發了,淋着雨倒在了半路上,現已被送到了鄒郎中那裏,鄒老要你趕快去看顧呢!”

阿武一聽這個便慌了,門也顧不得鎖,跳上馬便一路風馳電掣地往鄒郎中門上趕。

這寒露散傷的是身體的根元,中毒深者當場便會寒氣侵心而亡,所幸岩铮扛過了毒性最厲害的那幾天,只是還未除根,如今雖已過數月了,有時卻仍會體虛發冷。

正經能解去寒露散之毒的,是反其道而行,以數種極陽極盛之物提煉而成的焦陽散,倒是比寒露散要名貴不知多少,出了曷召也是再尋不着的。尋常補氣血的藥材見效極慢,中毒者每逢天氣驟然轉涼或是心緒波動劇烈時,仍有毒發的危險。因此阿武估摸着今日岩铮毒發,也是這變了天兒的緣故。

進了鄒郎中的門,果然見到岩铮雙目緊閉着躺在床上,臉色煞白,眉心擰起,似是強忍着病痛。阿武叫了他幾聲,他也毫無反應。

老郎中見阿武難過,便寬慰了幾句:“你家主子并無大礙,只是剛服了藥,睡過去了。他這病症還得兩三個時辰才能過去,你就坐在床邊,好生守着吧。待他醒了,怕是還得再服一劑。”又囑咐說,“這毒中得如此深,能活下來便已是萬幸了,你家主子又恢複得比常人慢些。平日裏,你該勸着他凡事少往心裏去,且這等陰冷天氣,萬萬不可受涼。往後入了冬,要更加小心才是。”

阿武應了,搬了木凳乖乖坐在床邊。

屋上松風吹急雨。床上的人打着寒顫,泛白的嘴唇幾次開阖。阿武豎了耳朵去聽,模糊聽得什麽“言一言一”的,卻不知是在說些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

第 13 章

這陣陰寒來得極毒,恍惚中岩铮只覺得透骨的冷,像是卧在冰上,一陣一陣的心悸。

噩夢裏,眼前似有一片暗紅湧動。無數的人在嘶喊,伏屍遍野,流血漂橹,到處盡是亂箭飛羽,濃煙烈火。耳邊是血從身體裏汩汩淌出的聲音,原本便所剩無幾的體溫亦随之而去。他急切地想找到他的劍,可是他冷得很,渾身動彈不得,隐隐約約的,只知道自己是要葬身于此了,但終究不能甘心。

正在這個時候,忽地傳來一陣狂亂的馬蹄聲,随後竟有一雙手臂奮力将他扶了起來。在這一瞬間,強烈的熟悉感湧來,岩铮的心剎那間恢複平靜,疲憊感亦延伸至四肢百骸。

景洵的臉一晃而過。

言一,我好累啊……夢裏,他想如此說給景洵聽,卻渾渾噩噩地張不了口。景洵卻都懂得,只溫柔地擁着他。他長舒一口氣,難以言說的安心。這是他第幾次夢到景洵了?為什麽總是景洵?他放任景洵擁着自己,已然顧不得其他。

以往夢進行到這裏,往往都模糊得厲害,不堪拼湊了,可這一回,竟清清楚楚地有了後續——一股力道突如其來将他推開,同時耳邊傳來景洵的低語:……走,快走,再別回頭!

聽了這一句話,仿佛天靈蓋被一劈為二,又好似一抔冰雪傾盆而下,岩铮猛地驚醒過來。

走,快走,再別回頭。沙啞裏帶着幾分柔和,是景洵的聲音。

這不是夢!他想起來了,竟全都想起來了!

岩铮推開被子慌亂坐起,手腳無措,不住地喘着粗氣。一時間,他只覺得腦子裏一團亂麻,胸口不知是否是中毒的緣故,竟痛得忍無可忍,直似有萬箭穿心。

此時,床邊似是響起了阿武的聲音,焦灼地詢問着什麽,可岩铮已然聽不到了。他拿手掩住臉,冷汗涔涔,渾身簌簌發抖,随後猛地推開身旁的人,俯到床邊,将之前吃過的藥盡數嘔了出來。

岩铮聽到阿武念着郎中什麽的,接着雜亂的腳步聲響起,屋中便只剩他一個人了。令人戰栗的寂靜裏,他的手扒着床沿,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盡了似的,心口依舊疼得發麻。

景洵所說的最後一句話,竟是被他想起來了,那他對景洵說的最後一句,又是什麽?

……我肯原諒你了。只要你有多遠,走多遠。你每走遠一分,我便原諒你一分。等你走到天那頭的時候,我便原諒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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