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作品相關
《程哥》作者:萬裏平疇
“你別後悔。”你對着手機大吼,手舞足蹈,狀若癫狂,樓頂狂風呼嘯,吹得你涕泗橫流。
聽筒裏沒有回音。
你又哭又叫老半天,又是威脅又是乞憐,最後才發現電話早被人挂斷了。
你知他看不起你。他背地裏叫你野狗。倒不是成心侮辱。朋友聚會,聊到你,随口就說了。
他嫌你就知道跟他要錢,最開始一千五千,現在知他富有,于是變成五萬十萬。錢越要越多,做的事情卻不見多,不過洗衣做飯,暖床挨肏。給一千那會兒還能肏個新鮮皮囊,現在每月兩萬了,嘴下的肉反倒變老。
“沒勁。”他說。
“那你讓他走呗。”他的朋友起哄。
他搖頭直笑,說肏這麽多年不舍得。又說你什麽也不會,踢出門去,死了怎辦?
朋友大笑,說他菩薩心腸,他連連點頭,苦笑道,可不,這就是做慈善呢。
你在門口聽着,渾身顫抖,怒不可遏,恨不得立馬推門進去,告訴他那幫朋友,他怎麽在你懷裏痛哭流涕,尋求撫慰。
但是你沒去。
你轉身走了。
三個小時之後,他一身酒氣回到家中,撲進你懷裏撒嬌,抱怨富二代難伺候。他說他不喜歡昏暗的地方,不喜歡晃來晃去的光束,不喜歡烈酒。你摸着他的頭安慰他說,事業起步麽,打進圈子難,先忍忍吧。于是他笑起來,帶着滿身的惡臭親你,你任他動作。
你給浴缸放水,扛他去浴室讓他洗澡。他喝得酩酊,洗着洗着竟然睡着。他靠着浴缸壁一點點下滑,水面沒過下巴,嘴唇,鼻孔。你以為他會立馬醒來,但是他沒有。
你看着他滑入浴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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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猶豫,你踟躇。
惡意浸沒你的胸膛。
你以為時間已過去很久,事實上分針只走過一格。
你忽然瘋了一般拉他、拽他,把他從浴缸裏面撈出來,将他拍醒,替他擦身、穿衣。
他迷迷瞪瞪回到卧室,躺在床上,将你抱進懷裏,蹭了蹭你的頸窩。被子柔軟而溫暖,如雲霧飄然而至,溫柔地覆蓋住你們交疊的身影。
剛認識那會兒,他是個高中生,你在他學校門口賣炒粉。
有段時間他天天來你這兒報道,每回都是辣雞炒粉。
你記得他,不僅因為他天天吃辣雞,還因為他每天十點五十來,準時準點,拿了粉就沒命狂跑。他們學校軍事化管理,十點四十下晚自習,十一點宿舍熄燈,熄燈前點名,三次不到全校通報。
你從沒見過這麽愛吃炒粉的人。
于是你記住了他。
吃了這麽久宵夜,你發現他依舊骨瘦如柴。于是你會多給他些粉皮,偶爾多加一勺肉。但是他依舊骨瘦如柴。
你終于意識到所謂“骨瘦如柴”大概是他刻意保持。
你心疼那些白給出的粉皮和雞肉。
那麽大一份,他根本不會吃完,多的說不定都扔掉了。你如是猜測。
你覺得羞恥,恨自己戲多,于是當天晚上給他的炒粉特別少,粉和肉都是。他指着盒子質問你,你冷淡道就那麽多,說完不再搭理他,轉頭炒起下一份訂單來。
你知他沒時間和你糾纏。事實也如此。
不到一分鐘,他攥着發泡餐盒走了。
轉過天去,你又覺得自己過分了——分明是自己一廂情願,腦內戲多,怪別人做什麽呢?
你決定今天多給他炒些,作為賠罪。
他十點五十再次出現。
不等他下單,你已按慣例将粉下鍋。但是他沒來你攤前。他繞過你,去隔壁攤買了酒釀元宵。
你發現他走路一瘸一拐的。
你猜他是打球或者幹別的運動傷着了。受傷不能吃有火氣的,于是你決定原諒他暫時的“背叛”。
但他再沒來過你攤子。
你覺得自己可笑。你覺得以前多給的那些粉皮喂了狗。
10
某日收攤,你發現幾個學生仔正躲在小巷子裏打人,下手狠,打得人蜷在地上喊都喊不出聲音。
你氣得發抖。這讓你想起挨母親打的小時候。
你走過去,掄起打人的小崽子就往牆上撞。你天天颠鍋炒粉,算半個體力活,養尊處優的小崽子完全不是你對手。
你趕走打人的,發現地上蜷着那個竟是你的“十點五十常客”。
11
你這才知道,他每天晚上奔命般買的炒粉,沒有一口是落進自己肚子裏。
剛才打人的幾個是“十點五十”的室友,是他們支使他壓着點出來買夜宵,不買就剪爛他校服,往他被子上潑水。
你罵了句肏,問他為什麽不告訴老師,他說舍友是有錢人家少爺,捐給學校一棟樓;你又問他為什麽不告訴家裏,他說爸媽都死了,家裏就奶奶一個,能在這裏上學全靠獎學金撐着。
沉默半晌,最後你問了句為什麽室友欺負他。他半笑不笑地扯了扯嘴角,自嘲地答我怎麽知道。
說着說着,他的眼裏墜下水來。
12
你發現自己真沒想錯。
多給的那些粉皮果然是喂了狗。
13
知他吃不飽飯,你每天中午贈他一碗炒粉,上邊摞些賣剩的菜肉。不僅是可憐他。世界上可憐的人多了,你覺得自己也可憐,你的愛心沒那麽泛濫。
你幫他是因為喜歡他。
你喜歡他長相,喜歡他的單眼皮和高鼻梁,這讓你想到死掉的姐姐。
你喜歡他堅韌,羨慕他的好成績,欣賞他遭受不平仍努力抗争的模樣。
你喂他就像喂一條皮毛斑駁的小流浪狗。
14
當初在農村家裏,你老子出去打工,你老娘喝了酒愛打人,你熬不住,是姐姐護着你逃出來。
她本不用逃的,因為她長大了。長大了,不是小孩子,就不會挨打了。
長沒長大的标準不是成年生日,是勞動量,能在田裏貢獻與所謂“大人”一般多的力氣,這就是長大了。
當地人奇怪得很,總覺得小孩子不是人,至少不是一個完整的人。不是完整的人,就比自己低賤,可以随意作弄。但是長大就不一樣了。長大了,是人了,和自己一樣了,于是擁有與自己一樣的尊嚴,就再不能打了。
他們挨打長大的,于是他們長大後也要打自己的孩子。
他們不覺得有什麽不對的,即使覺得,也敵不過一句“家醜不可外揚”。
15
姐姐偷了錢和牽着你往外跑。
很晚了,你們很困,又跑得喉間泛腥,但是你們不敢停。天亮了,村裏人一醒,全村就會聯合出動,抓你們回去。他們就像噬人的惡鬼,在你們屁股後面追着、攆着,要囚你們入無邊的黑窟窿。
你們靠兩條腿跑到鎮上,又乘車輾轉來到縣裏。你想報警,但是姐姐不讓,說警察不會管,他們會把你們送回去,還會說你們不懂事。
“打也好罵也好,爸媽都是為了孩子好。一家人哪有過不去的坎呢?”姐姐模仿中年人的口吻語重心長道。
你知她不會騙你。
小時候她跑過一次,被送回來了。那時父親還沒出去打工。男人麽,總是看重男孩的,男孩是他的香火。父親看重你,所以那時的你不會挨打,所以她就沒帶着你跑。
你姐姐身體好,能幹活,大腿結實,跑起來像健壯的母馬。
但是她還是沒能跑掉。
她被送回來,挨了一頓毒打,養好了,就繼續幹活,繼續挨打,直到“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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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姐姐長大了,能幹活,但她沒有錢。掙來的錢都是媽媽的,所以她只能偷。她用偷來的錢買了兩張汽車票,與你一起去市裏。
你們報了警。
市裏的警察和村裏人非親非故,誰也不認識誰,于是你們終于得到應有的公正。
你們被報道,你身上的傷痕被拍攝,張貼在報紙和網絡上。你們的父母失去了你們的監護權。有人說要領養你們。
你們以為日子會好。
你們等着人領養,等啊等,等得你們不再出現于報紙和網絡。
熱度過了,那些說要領養你們的人也就消失無蹤了。
17
你們只得自尋生計。
姐姐在KTV當服務員。KTV附近有個學校,來來去去不少學生,年紀與你差不多大。看着他們,姐姐動了供你上學的心思。
為了搞戶口讓你上學,她委身于騷擾她的中年胖子。那胖子經常來KTV唱歌,她聽他的朋友叫他X總。她覺得,能被稱作某總,這樣的人一定是很厲害的。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并沒有錯。
對于她這樣的年輕姑娘,某總的确是很厲害的,厲害到原配抄着啤酒瓶開了她的瓢,她也拿他們毫無辦法。
但是某總又不那麽厲害。
你姐姐和他在一起好幾個月,天天催呀盼呀,你的戶口還是沒有着落。
18
被砸開腦袋,你姐姐在床上躺了幾個月,傷口感染,死了。
你覺得活着沒意思,想操刀砍了胖子夫婦,但你不知道去哪裏找他們。你甚至不知道怎麽處理姐姐的屍體,不知道去哪裏埋掉她。
你把她送去火化,被忽悠着花掉她留給你的最後幾千塊錢,換來一場虛僞而盛大的遺體告別儀式,以及一只華麗的骨灰壇。
骨灰與你一同住在城中村,沒多久就受潮發黴。發現骨灰受潮時你哭了很久,哭完,找個小瓶子裝了些骨灰挂在胸前,把剩下的全灑了。
你本想找個好風景的地方,但是你沒錢買門票。
最後你把骨灰撒進河裏。
那河離城中村不遠,水很濁,常漂着白的黃的泡沫,城中村裏有人劃着橡皮艇子下去撈魚。真能撈着魚,還挺大,不過是畸形的大。撈魚的人從不吃那條河裏撈起來的魚,他們都把那魚拖去菜場賣掉。
你把姐姐的骨灰撒進河裏。
你想着,這裏雖然髒了點、臭了點,但好歹是在流着的。在流,能跑,就是自由的。
19
你沒讀書。你打零工養活自己。
你年齡不夠,只能在不正規的小店找到活幹,而且不能去前臺,只能在後邊。貼标簽搬東西算很好了。有時候冬天洗碗削土豆,手泡在冷水裏,你真恨不得自己還呆在家裏沒逃過。
你覺得跑了不如不跑。真的。
如果不跑,姐姐還好好活着,你也不用忍饑挨凍。不就是挨打麽,大家都挨打。長大就好了。家裏還有地,還有房。
但是你沒回去。
你姐姐死前叫你別回去,她求你留在這裏。
“再苦再難都留下,”她說,“留下,別回去,攥着自由別放。姐得不到的,希望你得到。”
你不懂你姐姐口中所謂的“自由”,你覺得那一文不值、好似放屁。
但你還是沒回去。
你知道你姐姐對你好。
挨母親打時,她會抱着你替你擋着;進山砍柴時,她會給你摘紅莓吃。就連這次要了她命的逃亡,也是你求她的。那天你被母親打得受不了,蜷在地上,哭都哭不出聲。她抱着你,守着你,替你擦藥,等你發出聲音。你終于哭出聲音,你求她帶你逃。她答應了。她偷了錢帶着你跑。她想讓你讀書。她死了。
你相信她不會害你。你看得出“自由”對她來說很重要。
所以你不回去。
20
你吃最差的,穿最差的,勉強混到成年。成年了,能做些掙錢多的活兒,你依舊待自己苛刻。除了維持生存,你把掙到的錢全部攢起來。你沒有娛樂,沒有享受,年輕人的光鮮同你無緣。
苦難磨得你憔悴,也替你塑了一身鐵骨銅皮。對于你這樣的人應該如何在城市裏生存下去,你已經很了解了,你知道怎麽扮惡,怎麽裝窮,何時撒潑,何時示弱。你可以靠自己活下去了。
熬了小幾年,你攢錢買了輛小推車。你推着這輛小推車在中學門口賣炒粉。這中學離你姐姐曾打工的KTV很近,你姐姐就是看着這所學校的學生,萌生了“讓你讀書”的想法。
這所學校本來初高中都有,後來不知怎的,初中部沒了,就剩下高中。
最初你和初中部的孩子差不多大,現在來買粉的孩子都叫你叔叔。
其實你的年齡可以做他們哥哥的。但你顯老。沒人叫你哥哥。
21
在這裏賣炒粉三年多,你認識了他。
最開始你只認得他臉,後來你叫他“十點五十”,他臨畢業那會兒,你稱他作“小狗崽子”。
最開始他叫你老板,後來叫叔叔,臨畢業了,他稱你作“程哥”。
他低着頭叫你程哥,聲音悶悶的,憋在嗓子裏,顯得壓抑。你不喜歡。你希望他有朝氣些。同你不一樣,雖過得苦,他還是有未來的。于是每次他這麽叫你,你都一巴掌呼在他頭上,說小狗崽子,把背挺直喽。被你拍得多了,一聽你叫小狗崽子他就會自動挺起胸膛,一天天過去,小狗崽子的輕微駝背消失掉,再也看不出了。
22
小狗崽子讀書晚,高中畢業已經十九。他高考考得很好,但是為了省學費,選了個不怎麽樣的學校,學了農學。
你覺得農學不好。你是農村出來的,你覺得學農學是毀了他。你讓他改志願,他問你學費哪裏來,你梗着脖子說錢總會有的。
你們吵起來。
你氣得頭疼,連小時候那股“操刀砍胖子夫婦”的勁頭都冒出來,狗崽子也被你氣得夠嗆,他是越氣越冷的類型,和你吵到最後,他冷得幾乎沒了人氣。
最後他抱着手臂口不擇言,冷冷問了句“你是我的誰”。
“你是我的誰?”他問。
你答不出。
你一下子就冷靜下來。
23
你搓了搓臉,轉身往外走。你還是租的城中村的房子,和你姐姐一起住過的那間。那屋子破窗爛房,一點動靜外面都能聽見。
你早發現幾個附近的八婆在你家門口探頭探腦。你煩她們,但你更不想面對小狗崽子。
你轉身往外走,小狗崽子拉住你,你甩開他,他扳住你的臉對着你的唇啃上來。
他哭了。
24
小狗崽子不常哭的。
你就見他哭過三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