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回是“我怎麽知道”,一回是高中畢業,一回是他奶奶死

高中畢業那回他哭了很久,最開始吻着你哭,之後抱着你哭,最後被你抱着哭。你從背後抱他,抱得他氣息紊亂,抱得窗外的八婆“噢喲”“啊呀”,抱到最後他蜷成一團,你抱着他,撫摸他脊背,不知道他臉上的水究竟是為了傷心還是其他。

“程哥。”他哭着叫你。

“程哥。”

25

最後小狗崽子沒學農學,他學了最想學的計算機。

你帶着一應炒粉物什和他一起走。

其實這幾年你炒粉掙了不少錢。雖然小地方,炒粉賣不上價,一份也有七塊十塊的。你一份掙三塊,一天賣七八十份,一個月下來就是六千多。你不怎麽花錢,刨去生意不好的寒暑假,每個月能存四五千,六年下來也有三四十萬的。

你攥着那錢,本打算買房,給自己安個家,你沒打算給小狗崽子用,你沒這麽高尚。

但誰叫他變成你的人。

你抱了他,親了他,埋進他裏面,他變成你的女人。

他變成你的人。

你覺得自己得對他負責。在這方面你是很古板的。你得對他負責,所以你把自己的血汗錢給他用了。你把本打算買房的錢給他買電腦,供他讀書,在他學校邊上租房,給他交學費。

退掉城中村那套房子的時候你很不舍得,你覺得像刮骨剜肉。你記得桌子上的豁口是姐姐切菜切的,床頭木板上的污漬是她頭上的傷口留下的,牆邊三條腿的舊櫃子放過她的骨灰盒。

但是沒辦法,你得跟小狗崽子走。

他是你的人了,你得照顧他。

26

Advertisement

你在小狗崽子學校附近賣炒粉。他學校門口有個公園,裏邊有夜市攤。

那地方好,生意多,又是大城市,炒粉賣得起價,你花出去的錢很快掙回來。

你很忙,忙着掙錢。你想多掙些錢,在這裏買套房。小狗崽子說以後在這留下來。他留下來,就是你留下來,你需要替你們安個家。

你太忙了,忙得腰背酸脹,忙得沒時間陪小狗崽子。

幸好小狗崽子不用你陪。他也忙。忙着讀書,忙着交友,忙着見識新生活。

交了朋友之後他帶着他們看你,來你攤子買炒粉。你特別開心。你開心小狗崽子交到朋友,也開心他願意帶朋友到你這兒來。你免了他們的炒粉錢,他們說不行不行,推來推去,最後錢還是被塞進你月餅盒充當的收銀箱裏。

走之前小狗崽子叫你,他叫你“程哥”。

“程哥。”他叫你,當着他朋友的面,叫得黏糊糊的。

你大驚失色,他朋友卻開始起哄。原來他們早知道你是他的哥哥,情哥哥。你在一幫半大孩子中間手足無措。你不知道原來現在的風氣已開放如斯。看着他們純然善意的調侃眼神,你忽然想哭。

自從撒了姐姐的骨灰之後,你很久沒有過這樣的沖動了。

27

你們度過他的大學四年。這四年太好,所以過得快,快得如白駒過隙,一晃就沒了。

小狗崽子漸漸長大、成熟,他變了很多,變得更穩重,再不像小時候一臉冷冰冰,動不動就把身上的刺炸出來。他學會掩藏自己的心思,學會說場面話,學會在打電話的時候适時插入“好的好的嗯嗯啊”。

你再猜不透他心思。

但他依舊是你的女人,你的人。他裏裏外外都是你的氣味。你喜歡從正面抱他。如果他這時候他發出聲音,你會親低頭他。你喜歡他眼角含媚眸帶水的模樣,你喜歡他啞着嗓子叫你“程哥”。

“程哥。”他低聲嗚咽,胸膛起伏。

你的肩背結實,是颠鍋颠的,有型有力,摸上去硬邦邦。他喜歡攀着你的手臂、你的肩膀。他撫摸它們,在覆蓋它們的皮膚上留下自己的痕跡,紅色的,一道一道,暧昧又淫`蕩。

你也變成他的女人。

第一次拿水管子洗後面的時候,你羞得雙眼赤紅,不僅為微妙的排洩感,還因為恥辱。你一直覺得自己是頂天立地的男人,你從沒想過躺在下面。

但那是小狗崽子。你的小狗崽子。你的女人。

“算了。他想要,就給他吧。”最後你還是妥協。

你擡臀塌腰,埋着頭趴在床上,小狗崽子從後面抱上來,呼吸急促,就差沒搖尾巴。他吻你脖頸,舔你耳朵,喉裏隐隐有嗚咽聲。

“小狗崽子。”你想。

你笑起來。你忽然覺得他可愛。你扳過他脖子吻他。這時候你又覺得,躺在下面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了。

28

四年裏,你掙辛苦錢攢夠了首付,等小狗崽子工作穩定,就在他公司附近買了房。是間公寓。這是你們第一個家。

你三十二歲了。姐姐死掉已經快二十年了。自你姐姐死掉至今,你終于又有家了。

小狗崽子工作一年,掙得不多,比你差着一位數。但他會把掙得錢分給你,讓你存起來。最開始他給你一千,後來他升職了,工資變多,給你的錢也變多。工作第四年,他每月給你五千。

他給你錢你就接着,并沒有矯情推讓,你覺得你們是一家人,沒必要弄那些虛的。

29

工作第五年,小狗崽子的奶奶死了。接到親戚電話,他買了最早的票回家,卻還是沒趕上見最後一面。

你看着他在奶奶的墓前落淚。他站在那裏,眼眶流出水。先是安靜的、悄無聲息,之後不自主哽咽,最後,他嚎啕大哭。

你聽見他對奶奶說對不起。

“對不起,”他說,“我日子好了就忘了你。”

你想安慰他,但是你沒有立場。小狗崽子這幾年回家看奶奶的确不多。他工作剛起步,本就沒多少假期,為數不多的假期也都花在你身上。

你聽小狗崽子在奶奶的墓前前絮絮叨叨,說着他的小時候。

他說起自己父母诙諧的死亡。他說自己還小的時候,有一天父母用502粘抽屜把手,粘好之後擊掌慶祝,卻被不慎沾上的膠水黏住,分不開,只好去醫院。前往公交車站的時候過馬路,來了車,兩人往不同方向一躲,重心不穩踉跄幾步,于是雙雙給撞死掉。

他說起奶奶小時候對自己的照顧。他說奶奶本是好人家的小姐,學校畢業,年輕時做醫生的。老了老了,老伴死了,兒子兒媳也死了,只剩個一點點大的孫子。他說自己受父母亡故的打擊,性格變得陰沉,老挨欺負。他奶奶見了,先去找人家父母說,不管用,幹脆潑出臉皮不要,老瘋子似的追着欺負他的小孩兒要打。她一輩子體面,最後竟成為遠近聞名的瘋婆子。但是,托她的福,附近孩子沒有一個敢欺負他的。

“我現在有很多朋友了,還有程哥,”小狗崽子說,“再沒人敢欺負我。”

說完,他呆立墓前,良久,方輕飄飄說了句:“對不起。”他說得很輕,輕得像霧又像風,缥缈難覓,似乎一點兒痕跡都留不下就會消散掉。

30

處理完奶奶的後事,小狗崽子回城市裏來。他認真工作,與朋友笑鬧,與你纏綿,似乎一切都回到正軌。

但你知道不是,你知道小狗崽子心裏有疙瘩。他還沒過去奶奶的坎。

他覺得自己是只白眼狼,有了自己的生活就忘了她,掙錢了也不知道孝敬她,丢她一個人在那小城市孤獨無依地死去。

她死後兩天才被發現,似乎是上廁所蹲着,一下站起來,頭暈目眩,摔倒磕了腦袋。老房子的衛生間是蹲便器,後邊配個開關式的沖水把手,開了,還得手動關上。她開了把手,卻再關不上,水流了兩天,鄰居見不對,找到物業,這才發現她已經離去多時了。

他恨自己顧慮良多,不敢朝她出櫃;又恨自己沒能力替她單獨買套房子,接她來這裏生活。

31

你發現小狗崽子整天焦慮。他似乎覺得自己無能又孱弱,總嫌自己不夠努力,成天念叨着加薪跳槽。同時他又盯你盯得緊,時常半夜驚醒,發現你好好睡在身旁,方舒一口氣,惴惴不安地睡去。

他眼下黑青愈發濃重,同時人變得暴躁易怒,盡管極力壓抑,負面情緒還是不斷從他身體裏溢出來。

你覺得這樣不行,他這樣狀态不對。你勸他放輕松。然而,他嘴上答應得好好的,行動卻照舊。

你為他着急,急得嘴上都起了燎泡,但是你不敢呵斥他,不敢同他争執。你擔心他,你覺得他這樣的狀态遲早要出事。他就像一只被灌滿的氣球,肚裏全是不安與愧疚,這情緒充斥他的身體,填滿他,幾乎要從他口鼻中迸射出來。

32

果然。

某日,同上司意見相左,小狗崽子竟暴怒拍案,與上司争執。上司當場沒說什麽,不過之後不到一星期,他就被辭掉了。

33

小狗崽子近乎發了狂。他窩在家裏不出門,對着電腦鼓搗,雙眼赤紅,就像瘋子一樣。你擔心他,連出攤時間也壓縮,只留在家裏陪着他。

他沒日沒夜看工作,然而現在不是招聘季,合适的沒有幾個。他不甘心低就,更不甘心成天坐在家裏。

你覺得他似乎又變成高中時那個長手長腳的少年,瘦骨伶仃,陰郁敏感。

你心疼他,但你知道這個坎他得自己過去,你所能做的只有陪伴。

有時,他對着電腦久了,擡頭休息,你會走過去摸摸他的頭,給他端水果,從背後抱着他,像抱着當初駝背木讷的小娃娃。偶爾,他也會主動抱着你。他抱着你,從背後将你整個圈起來,抱得很緊,生怕你跑了的樣子。

34

他通過了幾個面試,卻依舊沒找到順意的。你對他說不着急,慢慢來,再怎麽的,家裏還有你掙錢,還有存款,餓不死。

聞言他只笑笑,嘴上說好,第二天依舊四處奔波。

某日回家,他情緒忽然異常高漲,他大笑着進門,要求你将你們所有存款給他,他說他要自己創業,開公司。

你拒絕。并不是懷疑他的能力。事實上,你相信他總有一天會發達,會站得很高,他向來是聰明的、有本事的,你始終相信這一點。

但不是現在,不是這個時候。

現在他不理智,你不能讓他糟蹋你們多年的積蓄,錢花掉倒是其次,你可以預見他的失敗,你不能再讓他遭受一次毀滅性的打擊。

聽見你的拒絕,小狗崽子先是震驚,緊接着飓風般狂怒。他紅着眼大吼,你第一次見他如此瘋狂的模樣。他讓你拿出錢來,先說好話,之後是惡語。你被那些傷人話割得鮮血淋漓,卻不得不逼着自己理智面對。

到最後,小狗崽子低聲哀求你,求你把錢給他。

“我太需要一次成功了。”他說。

你幾乎心軟,但最後你還是堅持了自己的判斷。

小狗崽子走了,他約朋友出門喝酒。走之前他很失望,他說,他從沒想過,你居然這麽不理解他。

35

最後你還是沒把錢給他。

你們冷戰了幾天,準确地說是小狗崽子單方面冷戰。你時時告訴自己,現在是特殊時期,得包容他,然而你還是難免心生不滿。你覺得小狗崽子還是太軟弱。他被你寵着、疼着,好幾年沒吃過真正的苦,于是變得嬌氣起來。

你不由得将他正面臨的與你曾面臨的相比,你得出結論,覺得他面臨的事實上并不太艱難,至少不如你當年曾面臨的艱難,也不如當年他自己曾面臨的那樣艱難。你覺得小狗崽子的确很辛苦了,但你還是不自主腹诽他的嬌弱。

你是吃過十分苦的人,吃過十分苦的人,總覺得六分的苦算不上苦。

即使理智上你理解小狗崽子,但是情感上你還是覺得,有人寵着長大的孩子,果然還是太脆弱。

36

小狗崽子經朋友介紹找到合适的工作,入職做了一陣兒,他平靜下來。他同你道歉,為他傷人的惡語。

你以為事情終于過去。

你終于收起小心翼翼,随性地與他相處,就像過去那樣。

直到你發現他偷偷存錢。

他每個月依舊給你一些錢,作為你們共同的積蓄,所以你沒察覺。直到他朋友來家裏吃飯,無意間透露他新工作的收入。你發現他的收入與你的差不多了,甚至還比你高出那麽一點兒,可他依舊只給你那麽一丁點錢。

每個月整理好你掙到的錢,除去生活的必須花銷,剩下的你都會存起來,雖然賬戶在你名下,但你一直默認這錢是你們兩個的。

你覺得心涼。

你以為你們是一家人。

37

失去你的維護,你們之間的罅隙愈發猙獰,猙獰到小狗崽子的朋友都有所察覺。

趁小狗崽子不在,他朋友來你家勸說你。

他說,與你不同,左晟幹這份工作,需要花錢維持體面,需要上下打點,收入上去了,消費也上去,才不至于格格不入。他又說,左晟其實很顧及程哥你。他說他們大學時上選修課,那時候,左晟說最喜歡波伏娃,喜歡塞萬提斯,喜歡斯特裏克蘭德。誰也沒想到,一畢業,他竟做起了工資上交的好好先生。

這朋友是他的大學同學,他們一起來過你的炒粉攤。

你想起小狗崽子當着朋友的面叫你“程哥”,黏糊糊地。

你想起他脊背的手感。

你想起他蜷在你懷裏的樣子。

你想起高中畢業時,他帶着淚水的吻,他細細的顫抖。當時他哭了,他哭着被你蜷在懷裏,他叫你“程哥”。

你又想起小狗崽子的好來。

38

所以,當小狗崽子再一次向你要錢創業時,你給他了,毫無保留地。

39

見你幹脆利落地轉賬,小狗崽子很驚訝,這驚訝刺痛你。你幾乎不想掩飾自己的失望。你不知道自己做錯什麽。

但你還是幹脆利落地轉了賬,連個位數都沒有剩下。

這裏面的錢大半是你的,是你的辛苦錢。

你知道沒錢的滋味,也知道命運沉浮之痛苦,你不是高尚的人,你本不必這麽做。

但你舍不得小狗崽子,你把他視作家人,他真的需要這筆錢,于是你想藉此表達你的真誠。上次拒絕出錢後,小狗崽子心生防備,你理解他,也覺得自己沒做錯,但這件事還是在你們中間劃下裂痕。

你不想與小狗崽子一拍兩散。于是你試着修補它。

如果是所謂的愛情,你絕不會做到這地步,在你心裏,愛情是虛無缥缈的,不能充饑不能解渴,是好人家才能享受的奢侈物。

家人就不一樣了。

家人是漫長相處得來的。是關切,是體貼,是無數生活的細節。

夏天挽起的褲腿、手捧紅莓的姿勢、刀尖抵住案板的動作、忍痛時不由自主的悲鳴;早晨翹起的頭發、夜裏不可愛的鼾聲、冬天将手插進褲腰取暖的壞習慣、喝水咬杯沿的小動作。

這些碎片零散四散,遍布你的生命。

碎片落進來,忽而變得炙熱,仿佛最熱烈的火焰,融化獨立的個體。它融化你,推擠你,直到你的邊界消融。它們融進你的生命。

誠然,你依舊是獨立的,卻又不那麽獨立。

就像挨着放進蒸籠的生饅頭,熟後還是兩只,分扯開來,才發現皮黏着皮,再不能完整。

40

大概是你的失落觸動了他,又或者你的舉動喚醒他記憶,總之,小狗崽子與你親熱起來。

這一次是很真誠的。

你們坐在一處,把事情說開,從奶奶去世開始,一樁樁一件件,都揉碎攤平。這并不容易。面對自己向來是很艱難的。不過,這之後,你們終于和好如初。

41

這之後,小狗崽子投入自己的創業大計。

準備資料,跑工商稅務,拉單請客,伏小做低,創業之初,什麽都得自己做,什麽都得自己承受。

眼見着小狗崽子瘦了一大圈,你心疼得不行,想幫忙,卻無能為力。

思前想後,你打算收了攤子回家照顧小狗崽子,剛露出個苗頭,就被阻止了。

“萬一我真失敗,只能靠你養着,到時候給你洗衣做飯,可不能嫌棄我啊程哥。”小狗崽子笑着說。

42

小狗崽子東奔西跑,疲勞又焦躁,發間染着終日不散的煙酒氣。

他需上下打點,需盯着業務,甚至還得管些雞毛蒜皮的瑣事。忙得要死,偏偏公司又留不住人,除了挖來的幾位老将,新招的員工來來去去,流動如流水。創業之初小公司,平臺就這麽大,開高工資更不現實,只能靠忽悠留人,然而世上沒幾個傻子。

他忙得腳打後腦勺,形容憔悴,卻仍強迫自己同你笑臉相向。他不怎麽向你宣洩負面情緒,但你看得出他情緒并不高。你猜是你們之間經歷波折,剛剛和好,小狗崽子不願再生波折,這才如此卑微。

你讓他在你面前做自己,聞言,他只說好,第二天卻依舊頂着張疲憊不堪的面龐強顏歡笑。

42

好在,沒過多久,小狗崽子的朋友成功被說動,辭掉工作,來這裏幫忙。

與小狗崽子不同,他朋友沒有從事本行工作,畢業後轉做銷售,如今已小有成就。這次他來,還帶來幾個老客戶,算不上大客戶,不過足夠與老東家鬧掰。

他笑着稱小狗崽子作“左總”,讓他對自己下半輩子負責,小狗崽子佯裝嫌棄,也不道謝,只毫不客氣抓了朋友領子催他去幹活。

小狗崽子終于有了睡覺的時間。

公司也逐步走上正軌。

43

穩定盈利之後,小狗崽子又變回工資上交的好好先生,他掙了錢就給你點兒,頻率不定,幾萬幾十萬都有。

第一次拿錢給你時,他小心翼翼,說自己可能會留一點。不等你開口,他就長篇大論地解釋,說需要應酬打點,手頭多少得留錢花用。

看着眼前小狗崽子如履薄冰的模樣,你覺得難受,你擔心自己上次說話太重,這才讓他謹慎如斯。

之前開誠布公的聊天中,你同小狗崽子談到“私房錢”的事情,你說這使你難過,使你感覺生疏。小狗崽子道了歉,說以後再不這樣,以後遇事一定提前同你商量。其實令你難過的并不是存錢本身,事實上,只要他和你說清楚,哪怕他不顧及家裏,完全自賺自花,你也是沒意見的。他是你的人,你希望他過得自在,你甘願照顧他。你在意的是隐瞞與欺騙。

小狗崽子大小也是個“總”,到了外邊前呼後擁的,你不希望自己成為他的壓力來源。

然而,這并不是立馬能夠解決的問題。

你只好整理情緒,先笑着答小狗崽子,說沒事沒事。同時,你暗自決定,以後一定要對小狗崽子多相信些。

44

你的信任起了作用,小狗崽子漸漸放松下來,他變回那個愛撒嬌的少年。現在他已完全長開了,肩寬背闊,猿臂蜂腰,腹部有縱橫的溝壑。

但他依舊喜歡蜷在你懷裏。

他白天上班,你晚上出攤,你們相處的時間只有周末。周末,你一覺醒來,常發現他抱着電腦坐在你身旁,見你睜眼,就吻你一下,放下手裏的活計,蜷進你懷裏。

“程哥。”他喚你,比少年時的語調還膩人。

這時,你會抱他。

現在他大了,長開了,經得起折騰了,所以你不會像從前那麽溫柔,你會粗暴一些。你鎖他在懷裏,親密無罅隙,這之後,你啃他,咬他,折騰他。他被你折騰得胡言亂語,凄慘求饒,但又不允許你真的停下,所以你知道,對于你的粗暴,他是很喜歡的。雲消雨散,你會吻他,然後同他一起洗澡。

你喜歡這樣的日子,所以你努力珍惜它。你們關系的緩和源于信任,所以你時刻提醒自己保持這種信任。

45

“信任他。”你反複默念,每天每天。

無休止的自我提醒使你厭倦,你覺得自己像被鎖在深閨的女人,眼界狹小,為了家裏一丁點事請就滿腹愁思。

但你又不敢停下。你不敢停下提醒自己。

奶奶的事,以及小狗崽子之前的賠小心讓你意識到,維系一段關系,僅靠情誼并不足夠。你們自可以山盟海誓,攜手同行,你們說你們的,現實卻并不會因此予你們優待。

有時候你想,如果奶奶的事情出來,你早點留意到小狗崽子的變化,用更合适的方法開導他,也許事情會變得不一樣。說不定他能早點控制住情緒,不至于被辭退,也就沒有後來關于創業的種種風波。

你想起來,當時,你甚至腹诽他嬌氣。

也許你可以用更好的方法與他溝通,而不是像個守財奴似的抱住存款搖頭。

你想,也許你并沒有真正地理解過他。

過去的事,過去也就過去了。但你不能讓自己今後犯同樣的錯誤。

所以你反複提醒自己。

關心他。

信任他。

46

你疲憊地維持着對小狗崽子的信任,調動所有知覺感受你們之間可能出現的問題,将危機掐滅在萌芽階段。如此,三年過去,你們攜手同行,蜜裏調油,小狗崽子的事業也愈發成熟,你炒粉掙那些錢只夠補存款的零頭。

你們搬去更好的住處。

你本想将小公寓拿去放租,小狗崽子卻說什麽也不同意,他說這是你給他買的,是你們第一個家,絕不能讓別人糟蹋。他說你們不缺錢,投資理財收益頗豐,并不需要這點蝦米肉錦上添花。

你一算賬,發現的确如此,于是同意了他的做法。

回過神來,你生出巨大的恍惚感。

你覺得這簡直像做夢。

以前你從沒想過,有朝一日,自己竟有資格以“回憶”為名,白放着房子撂空有錢不賺。

你總覺得自己是生活在城市最底層的人,髒兮兮油膩膩,掙那點辛苦錢,哪天做不動了,一輩子也就結束了。你知道自己沒背景,沒學歷,眼界也不夠廣闊。你覺得屬于城市的一切上升通道都與你無緣。

但是,現在,驀然擡首,你發現自己已站得很高了。雖然不是憑自己的本事,這一切都是小狗崽子給你的,但你真的再不用為溫飽發愁了。

你陷入巨大的虛妄當中。

小狗崽子被你這模樣逗得直笑,彎着眼打趣,說你嫁了個好人家。聞言,你回過神來,拿巴掌呼他腦袋,用那話兒狠狠教育了他。雖然這麽做着,但你心裏知道,小狗崽子說得并沒有錯,你就是撞了大運,與他相好,才有了今天的生活。

47

這一認知使你恐懼,你終于切實感受到自己與小狗崽子之間的距離,你驚覺他已經走得那麽遠了。

于是你愈發惶恐,近乎虔誠地對待你們之間的關系,同時千方百計想要提升自己。

思索再三,你收了炒粉攤,決定認真學一門手藝,一份真正的手藝。哪怕學不來炒股編程,至少也得是西點汽修。你覺得自己再不能守着那小推車止步不前了,你怕有那麽一天,自己被小狗崽子遠遠甩在後面,連他的背影都不能看見。

察覺你的焦慮,小狗崽子找你談天,說他理解你的心情,但他對你的感情不會因際遇改變。

“我永遠愛你,程哥。”他如是保證。

你被他這句話擊垮。你終于老老實實袒露自己的脆弱。你擡眼望他,眼裏滿溢迷茫與掙紮,多年前出租房裏抱着姐姐骨灰壇的小孩子又重新回到你的身上。

小狗崽子第一次見你這副模樣。他吃了一驚,随即心疼地擁你入懷。

48

經他勸慰,你終于放下近乎侍奉的态度,平常地與他相處,同時你準備成考,決定去找點書讀。你本想直接考本科的,但你只有小學畢業,畢業證還丢了,所以不得不一路折騰,先考中專,再考本科。

聽罷你計劃,小狗崽子扶額失笑,勸你打消這個念頭。他說,若想學本事,去他公司,找個師父帶你,幾年足夠;想要讀書,他也能幫你,你不必這麽辛苦。

你展顏大笑,感嘆他是真的長大。長大了,出息了,能保護你了。聞言,小狗崽子故作嬌柔,鑽入你懷,喚你程哥。

“程哥,我哪裏長大?我不過是只小狗崽子。”他笑着說。

你撫他後頸,與他笑鬧,心中的酸澀卻止不住陣陣上湧。

是摻了甜的酸澀。

卻依舊滿含悲哀。

49

你進了小狗崽子公司,跟着他朋友學銷售。那人叫丁東,是他大學同學,來過你炒粉攤,小狗崽子剛創業那會兒,他辭了職過來幫忙。

小狗崽子把你托付給他,他大笑着說:“老左啊,嫂子交給我,你就放心吧。”

丁東神色輕松,姿态散漫,言語間也很随便的樣子。

小狗崽子畢業已十年,他們是十多年的朋友,就此而言,丁東的态度沒什麽問題。但現在是在公司,丁東自己也是小狗崽子的下屬,他态度親昵,又不經商量直接暴露你與小狗崽子的同性戀情,你總覺得這有失妥當。

不過周圍人似乎已習慣兩人熟稔,對你們的戀情又沒什麽特別的表示。

你覺得是自己想多。

50

教罷你套路,丁東立馬帶着你跑業務,分了你幾個客戶做,對外介紹你說是他新收的徒弟。

“怎收個這麽老的徒弟?”常有人打趣。

丁東從不正面回答。他常暧昧地嗯嗯啊啊,顧左右而言他。

對于新工作,你上手很快。

你是底層摸爬滾打出來的,臉皮厚逾城牆,又見慣了世間惡意。賣炒粉時,你收獲的惡意總是赤裸裸的。有穿着制服的人籍“監督”之名索要免費食物,小攤之間的競争也常伴辱罵。因此,當第一次面對彬彬有禮的拒絕時,你非但不覺得受傷,甚至驚愕非常。

是的,你的确弄不清文化人九曲十八彎的心思,避不過他們精心挖出的陷阱。但你覺得,哪怕心思難測,能披上文明的外衣,這就已經很好了。

因為努力,加之積極的心态,你對業務漸漸上手。做了一陣之後,偶爾,丁東會與周圍人玩笑,嫌你進步太快,搶走他的客戶。

聞言你連道“沒有”,心裏卻是很愉快的——對于追上小狗崽子,你終于生出那麽丁點自信來。

51

很快,你知道自己錯了。野蠻的殺戮并不比文明的殘忍。

某日,丁東與小狗崽子大吵一架。丁東憤而離職,帶走一大幫子客戶,并一個核心技術員工。

他另起爐竈自己單幹,搶單之餘不忘散播謠言,從公到私不一而足。

譬如“左晟是個苛刻老板,連跟他創業的老人都得不到優待”,又譬如“‘左程’內部管理松散,資金鏈将斷”。甚至還有與你相關的。丁東說左晟任人唯親,瘋狂往公司裏塞人,就連床上四十多歲的老兔子也塞進他手下讓他教業務。

“就那個誰,李程,之前我帶在身邊那個。”你坐在某客戶辦公室裏,聽隔壁丁東侃侃而談。

你知客戶如此行動是一種表态,但你已經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斷,你草木皆兵,剛建立起來的信心一朝崩塌。

你擔心客戶是另一個丁東,擔心他所表現出的誠意是某種你所看不透的、為了坑害你們而做出的僞裝。因此,保險起見,你沒有接客戶的話茬,只連連道謝,卻并不做出實質上的承諾。

于是,一周之後,客戶變成了丁東的客戶。

52

因為你的狀态,加之避風頭的考慮,小狗崽子讓你暫歇在家,停止工作。

你同意了。

你知自己幫不上忙,小狗崽子又已焦頭爛額,你不願再給他添麻煩。

小狗崽子忙碌起來。

鑒于你們之前的約定,小狗崽子提前與你招呼,說接下來,對外他會與你撇清關系,同時因為上下打點,免不得參加些不太正經的應酬。

你自然理解他。

53

小狗崽子壓力很大,你也是。

除了壓力,你亦心懷愧疚。雖然知道丁東的心思不是一朝生出,但你依舊覺得事情迅速爆發出來,這裏面有你的錯。

丁東找小狗崽子争執的由頭就是你。

自入職開始,斷斷續續,丁東手裏的客戶被分給你小半,藉此他屢次半真半假地同小狗崽子開玩笑。平時,小狗崽子會安撫他,但是那天,大概正好手頭有事,加之對丁東的信任,他并沒有太注意語氣。這給了丁東機會,他在員工面前擴大争執,直至臉紅拍桌,方理直氣壯地憤而離開。

至少你為他的背叛提供了冠冕堂皇的借口。

這令你寝食難安。

54

你情緒淤積,無處排遣,只好把全部精力投入家裏,盡力将家務做到最好。小狗崽子已經很累,你希望至少把家裏的事情做好,讓他回家以後舒服些。

你為小狗崽子洗衣做飯,掃屋鋪床,偶爾暖床肏他,或者挨肏。

你拿着你們的積蓄,做這些瑣事,這加重了你的心理負擔,以及本就強烈的無力感。你覺得自己愈發沒用。

你想出去工作,哪怕不能進公司,繼續賣炒粉也好。

但是你知道你不能。

你不能再給小狗崽子惹麻煩了。

55

正是在這樣的狀況之下,你聽到了那句話。

“他不過是條野狗。”

56

那天,小狗崽子應酬喝醉,散場之後,朋友不知他住處,只好翻他通訊錄,叫你接他回家。經丁東一事,小狗崽子手機裏你的名字變成平平無奇的“李程”,你不知道這通電話怎麽打到你手機上面。思來想去,大概是你們之間通話記錄多,小狗崽子又忘了清空的緣故。

你來到包廂外,剛想推門,就聽小狗崽子呢喃着稱你“野狗”,“只會洗衣做飯、暖床挨肏的野狗”。

在外同你撇清關系,這是他事先告訴你的,當時你點頭答應,卻沒想到所謂“撇清”是如此含義。你本以為不過是一句“我們沒有關系”。你沒想到他竟在外人面前厭你如斯。

但他提前同你說過了。

你清楚自己并不懂得“文明社會”的游戲規則。

于是你說服自己,說小狗崽子是在演戲,他是愛你的。

你說服自己平靜接受。

57

你按捺住發問的沖動,卻按捺不住內心的懷疑。

那天小狗崽子喝得酩酊,你無法令自己百分百相信,小狗崽子的惡語是全然僞裝。你甚至懷疑這是他酒後真言。

“他究竟喜歡我哪裏?”你問自己。

緊接着你發現,你真沒什麽值得他喜歡的。

小狗崽子三十多歲,身材性`感,多金又年富力強。你卻已經四十多了,日趨衰老,又是個賣炒粉的,雖當過幾天所謂的“白領”,比小狗崽子卻宛如雲泥。

小狗崽子本科畢業,學歷不高,但讀的是名校。而你呢?小學畢業,沒有文憑,幹的行當也低下卑賤。

他喜歡加缪毛姆波伏娃,你嘴裏除了柴米油鹽再說不出其它。

“他究竟喜歡我哪裏?”你質問自己。

“是情分嗎?是我們相處這麽多年的情分嗎?”你終于找到答案。但這答案太蒼白,蒼白得連你自己都說服不了。

58

你如此思索,疑心愈重,甚至做出跟蹤小狗崽子的荒唐事來。

某日,你尾随他,用他給你的錢打扮光鮮,混進會所。你站在包廂門口,探頭探腦,自虐般聽他口出惡語。

這時,你已經相信,他是真的看不起你了。

“那老兔子就知道要錢,”你聽他說,“最開始一千五千,現在知我富有,于是變成五萬十萬。”

“錢越要越多,做的事情卻不見多,不過洗衣做飯,暖床挨肏。給一千那會兒還能肏個新鮮皮囊,現在每月兩萬了,嘴下的肉反倒變老。沒勁。”說着,門內傳來一聲脆響,似乎是有人用酒杯磕了玻璃。

“那你讓他走呗。”他的“朋友”起哄。那是群富二代,小狗崽子好不容易搭上的。你記得他曾告訴你,說希望打進他們的圈子,要真成功,“左程”不但能度過難關,甚至還能再上一個臺階。“那時候,我的公司才算是真正起步了。”小狗崽子如是說。

小狗崽子曾說過的話喚起你最後一分理智,你壓下沖動,擡腿挪步,逼迫自己回到家中。

程哥

···
下一章 上一章
上一章下一章

第2章 一回是“我怎麽知道”,一回是高中畢業,一回是他奶奶死

67%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