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回是“我怎麽知道”,一回是高中畢業,一回是他奶奶死
三小時之後,小狗崽子也回來了。他一身酒氣撲進你懷裏,抱怨富二代難伺候。你揣着心中的惡魔,撫摸他頭,安慰他,他醉醺醺吻你。
洗澡時,發現他滑入浴缸,你忽然生出無盡的惡意來。
“若我們現在死掉,一切麻煩就都不存在了。”你如是想到。
你掙紮,你踟躇,你的手甚至已經伸向洗漱臺上的刮胡刀片。
但最終你還是舍不得。你死不足惜,但小狗崽子不能死,他還年輕,你舍不得。
你慌忙将他從水裏拽出來。
你抱着他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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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懷疑日益深沉。你的不安愈發濃重。
你以理智對抗沖動,逼迫自己沉默閉嘴,逼迫自己信任包容。
但你失敗了。
情緒像水,平靜時溫和無害,發狂時卻聲勢滔天。你心裏卷起海嘯,伴着地震狂風,這不是區區理智所能對抗得了的。
如此煎熬之下,某日,你終于向小狗崽子吐出不該問的問題:“你把我當成什麽?”
“你把我當成什麽?野狗嗎?”你如是發問。
聞言,小狗崽子先是怔愣,緊接着前所未有地暴怒起來。他眼下黑青,在外邊當了一天孫子,本想回家放松,卻不想迎接他的竟是這個。藉此發問,你的不信任以及你可恥的跟蹤行徑全都無從遁形,它們赤裸裸地暴露在他面前,使他心灰意冷——他已提前同你打過招呼,你卻還拿這件事情質問他。
然而,幾分鐘後,他還是壓下火氣。光看他的表情你也明白,這火氣壓得很勉強。你知自己該道歉,該讓事情趕快過去,至少維持住表面的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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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确這樣做了。
但你依舊無法安心。
你想再一次聽到他的保證。“那只是騙騙外人的。”你只需要這樣一句話,哪怕是騙你也無妨。
現在你所能倚靠的只有小狗崽子了。
你的住處是他給的,你的家庭是他給的,甚至連你那未經打磨的銷售本領也是他給的。不知不覺,他在你生命裏占據太多,你無法想象失去他的生活。他給你的一切,都是建立在一個十分不穩定的基礎、即所謂的“感情”之上的。現在,他甚至開始否認這一點了。
他在所有人面前否認你們的感情。除了你。在你面前他總像個孩子,說他是愛你的。
你該相信他的,但你沒有辦法。現在的你,實在沒有本事分辨出,他所謂的“表演”,究竟是對着你,還是對着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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煎熬良久,你想出一個“好主意”。
你記起私房錢的事情。
你忽然想起來,當你們感情穩定的時候,小狗崽子是從不攢私房錢的。你覺得自己可以在家裏找找,看他有沒有藏私房錢,如果沒有,你就可以徹底放心了。
你越想越覺得有道理,于是開始了以“大掃除”為名的地毯式翻找。從櫃子到抽屜,從枕下到床底,甚至沙發縫和櫥櫃裏,你都仔仔細細翻找幹淨。你沒日沒夜地找,找得近乎瘋魔,小狗崽子看你辛苦,還心疼地叫你不要累着,你滿口答應,第二天卻依舊忙碌。
幾天過去,家裏幾乎被你翻遍,你什麽也沒找到。
你放下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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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你忽然想起你們家還有一個保險櫃,鑲在牆裏的,搬來後從未用過。
掙紮片刻,你忽然跳起來。
你朝着保險櫃進發,同時心裏神經質地絮語:“這回沒有我就再不折騰了,我會關心他,信任他,愛他,就像從前那樣。”
你一刻不停地想着,想到後來幾乎念出了聲。
你顫抖着手打開保險櫃。
你期待裏面是空的。
但是,當櫃門洞開,一只黑色的鐵皮盒子出現在你的面前。
你粗暴地将盒子從保險櫃裏拽出來,掀開盒蓋甩在一旁,翻弄起盒子裏的東西來。
沒有錢。
沒有卡。
沒有存折。
除了你送給小狗崽子的零散玩意兒,那裏面什麽都沒有。
你終于真正平靜下來。
你跌坐于地,頹然苦笑,拇指食指掐弄睛明。你終于意識到自己的滑稽。你發覺這幾個月裏自己簡直是個怨婦,多疑、敏感、跟蹤小狗崽子、亂翻他的東西。“就像尋找丈夫出軌證據的可憐女人。”你悲哀地想到。
這真的太不像你,也太難看了。
正當你拍着屁股站起來,打算将盒子放回保險櫃之時,大門倏而響動——是小狗崽子回來了。你一下子慌了神,手忙腳亂,本來一摁就能合上的盒蓋,來回折騰了四五次竟也沒能蓋好。你急得滿頭大汗,神色慌張,手腳發涼。你想關上鐵盒,卻怎麽也對不準。
鐵片因你的顫抖互相撞擊,發出尖銳的悲鳴。
正在這時候,大門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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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狗崽子大笑着進門,告訴你他終于找到合适的助力,話剛說一半,他的目光就被慌張的你吸引。你想要掩飾,卻越描越黑,最終,順着你飄忽的視線,小狗崽子起身向保險櫃走去。
他打開櫃門,看見被翻得亂七八糟的盒子。
他終于後知後覺,明白你最近在做什麽。
你以為他會暴怒,但是他沒有。
他沉默良久,一句話也沒說,站起身來,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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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急瘋了。
你不斷朝小狗崽子道歉,他說他需要冷靜一下,你只能說好,你只能漫無目的地呆在家熬。
一周之後,他開始夜不歸宿,你在他身上發現陌生的古龍水味道。
他曾說過近期将“免不得參加些不太正經的應酬”,你答應不計較這些。但你不知道這所謂的“不正經”究竟會“不正經”到何種程度,你也不知道經過那日的風波之後,他對你的承諾是否作數。
他究竟是逢場作戲,還是假戲真做?
你不知道。
你相信,在發現你翻找他私房錢之前,他是愛你的,但是現在,你愈發迷茫。你不知道他會不會因為你那日的舉動傷了心,你不知道會不會有人在此期間趁虛而入。
你什麽也不知道。
但你不敢尾随他,更別提開口質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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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你頭頂的達摩克裏斯之劍落下。
你在小狗崽子身上發現不屬于你的吻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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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指着吻痕,問小狗崽子是誰留下。
最近他對你都愛理不理。但是,大概是你的顫抖太明顯,亦或者的确心虛,這回,他認認真真回答你,說是夜場裏一個“男模”。
“我與他什麽都沒發生,這是他趁我酒醉咬的。”小狗崽子解釋道。
你點頭不語,心裏卻并不相信。
次日,你再次做起了尾随的腌臜事。你尾随小狗崽子出門,懷揣望遠鏡,跟了他一整天。他和一幫子中年男人吃飯時,你發現他身邊坐着個小男生,風騷入骨,扭臀掐腰,同桌的人會狎昵地摸他屁股。
你舉着望遠鏡盯了會兒,身邊已有人不住打量你,并嘗試着聯系保安,你只好收起望遠鏡回到家中。
你爬上樓頂,想吹吹風冷靜一下,卻不想樓頂狂風呼嘯,吹得你涕泗橫流。你冷靜不下來,甚至愈發焦躁。
你打電話問小狗崽子在幹什麽,又問他身邊坐着什麽人,小狗崽子依舊搪塞你。你描述那男孩兒的穿着長相,問他這麽好看的弟弟哪裏能找,小狗崽子聽了冷笑,找了個安靜地方,問你究竟想怎樣。
他的語氣充滿火藥味,不屑又不耐,你甚至聽出幾分輕蔑的意思。
你驟然崩潰。
你嘶吼着,讓他馬上将那小男生打發走,威脅他說若不照你的意思辦,你就操刀砍了他。小狗崽子這回是真的笑起來,他讓你盡管來,他一定奉陪。你叫他別後悔,又哭又叫老半天。但是撂了狠話你又害怕,只得軟了語調求他同你好好過日子。
電話那邊一直沒有回應。
你将手機從頰邊移開,定睛一看,才發現電話被挂斷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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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長嘶一聲,滿心絕望。
你知自己不理智。但你不知道你究竟做錯什麽,才使事情走到今天這地步。
你覺得自己太無能,你恨自己的無能。
倏而,你想起那天沉入浴缸的小狗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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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們現在死掉,一切麻煩就都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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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從樓頂下來,回到家裏,走進廚房,拿出磨刀石,磨利家裏的兩把剔骨刀。
你攥着刀往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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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門之時,你被門框磕絆,摔倒在地,胸口一陣銳痛,緊接着是伴随脹痛的濕意。
你愣了愣,攥着剔骨刀回到家中,走進浴室對着鏡子拉下衣領。
是你胸前的小瓶子碎了。
那瓶子伴你多年,裏面裝着你姐姐最後一點骨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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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苦再難都留下,留下,別回去,攥着自由別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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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胸前的傷口,你怔住了,手中的刀“當啷”一聲掉在地上。
你忽然發覺,不知什麽時候開始,自由已離你很遠很遠了。賣炒粉的錢明明夠你吃喝用度,你明明已經能夠養活自己,但是,不知為何,你還是一步步失掉了自我。
你喪失自信。
你依附他人。
你失掉了自由。
那是你小時候寧肯忍饑挨凍也要保住的自由。
那是你姐姐用命給你換來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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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笑起來,瘋狂地,神經質地。
你笑了很久,笑得眼淚不住下落。
笑罷,你掏出手機,查詢你們共同賬戶的存儲明細,開始一筆筆算賬。
刨去你們共同花用的,你将那裏面屬于你的錢一分分一厘厘全部摳出來。
你把左晟的錢打進他銀行卡。
你搬回自己買的那間公寓裏。
你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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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轉賬之後,左晟趕忙打來電話,他慌了,問你在哪,你告訴他你在你買的公寓——你們之間糾纏太深,有太多的事情需要處理,你不能不管不顧。
你清算了你們的資産,粗略地拟定一個分割規則,之後對着日歷盤算,确定去左晟家拿東西的時間。這使你難過,你甚至難受得發抖。
但是這難受與幾天前的大不一樣。
你覺得蒙在你眼前的如紗如霧的東西一下子消散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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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晟挽留你,懊悔不已,涕泗橫流。藉此,你終于确定這二十幾年來,你并不是一直那麽不堪。這使你獲得一點點安慰。
但奇怪的是,看着他哭泣,你并沒有什麽強烈的情緒。
心疼是心疼的,卻也只是心疼而已。蒙在你眼前的霧似乎飄入你記憶,你還記得那些事,卻也只是記得。
就那麽一瞬間。
就在瓶子碎掉的一瞬間。
“咯噔”一下。
那些情緒如同蒸籠裏的蒸汽,你揭開蓋子,它們噴湧而出,之後消散在空氣中,了無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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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晟沒有同意你的方案,他阻撓你離去,攥着你應得的財産不放,甚至一條條掐斷你獨自生活的道路。
你外出應聘,然而找不到工作,想離開這個城市,公寓又無法脫手。自離開左晟,你辦事千難萬難,但你的心裏很平靜——總不會比你小時候更加艱難了。現在你長大了,有存款,有房子,一年兩年的,你耗得起,誰也沒辦法逼死你。
見找工作實在無望,你幹脆刷鍋切菜,推着小推車幹起了老本行。
你回到大學城擺攤。好容易與周圍人打好關系,重獲“擺攤資格”,賣了沒兩天,攤子卻被砸了。一天兩天,大家還幫着你,十天半月,所有人都知你這是惹上事情,他們躲你如躲瘟疫,生怕被波及。
你只好另找地方開張,但砸攤子的人始終跟着你。
炒粉賣不下去,你就去當服務員,服務員幹不下去,你幹脆上街收廢品。
你是苦出來的人,不在乎所謂尊嚴,沒有那些清高的富貴病。你這樣的人是很堅韌的。一旦腦子轉過彎來,沒有什麽能夠打倒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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耗了一年,左晟終于放棄。
那天你正收着廢品,左晟忽然出現在你面前。他紅着眼叫你程哥。他說他錯了。他說他再不會折騰你。他求你回來同他一起生活。
你拒絕了他。
這之後,你再沒見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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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找到一份銷售的工作,同二十來歲的年輕人一起打拼。
你沒有離開這個城市。你只是個小人物,小人物是沒有資格羅曼蒂克、獨舐情傷的。你熟悉這個城市,在這裏有房容身,如果前往新的城市,你不知道未來會怎樣。
你提升很快,沒幾年就開始負責大客戶,之後又轉做市場。退休之時,你已是個中高層,雖遠不如左晟,但也算擁有了自己的事業、自己的生活。
工作三年之後,在身邊小年輕的帶領之下,你學會泡吧。你不年輕了,但身材依舊健碩,因為常年颠鍋,你的肩背性`感,又不曾中年發福,于是行情頗佳。你玩了幾年,覺得身體吃不消,于是關門大吉,回家養老。
泡吧這幾年,你認識了一幫朋友,工作之餘與他們撸串喝酒,年紀大了就登山喝茶,日子好不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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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休之後,你本想在家裏呆着,然而忙忙碌碌一輩子,習慣做事,閑不住。于是你每日去大學旁聽,學些無用知識,時間長了,與一位年輕教授成為忘年交,她常來你家喝茶。
忽覺大限将至,你找到年輕教授,請她将你的骨灰灑進河裏。她答應了。
某日,年輕教授來你家喝茶。閑談之間,她問你為什麽選擇這麽一條污髒惡臭的河作為埋骨地。你告訴她,你的姐姐也眠在那裏。
順着這個話頭,你同她說起年輕時的事情。你很開心有人能陪你回憶過往。
你回憶起姐姐,回憶她結實的大腿,切着菜的身影,手中捧着的野紅莓。說着,你覺得她仿佛就在眼前了。
你又回憶小狗崽子。你和他在一起二十多年,你本以為,關于他的話題你能說許多許多。但是你沒有。時光流逝,自你們分開三十多年過去,現在,連他的模樣你都記不起了。
最終,你們還是扯回現實那點事來。你說你的腰疼病,她抱怨她家的熊孩子,說着說着,你哈哈大笑,正笑着呢,忽然一口氣接不上,梗在喉嚨裏。
就這樣,你坐在藤椅裏,帶着笑容,滿足地故去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