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這一日正是臘月初八,屋外雖冰雪連天冷風塑面,屋內卻暖意融融如沐春風。林黛玉身邊,四大丫頭之一的春鳶,此刻正端着一碗臘八粥走至屋內,但見另一個丫頭雪雁,尚兀自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忍不住心頭有氣,便重重地放下碗來,冷笑道:“我說雪雁姑奶奶,如今你是越發拿大了,再過兩三天怕是就要成小姐了。不說這都已是日上三竿了,單是姑娘那邊端茶送水的,也該你去伺候着。這會子倒裝出一副小騷蹄子的浪樣兒來,還躺在床上挺屍呢!”雪雁被春鳶的罵聲驚醒,擡眼一看,見是一張清水鵝蛋臉正滿面怒色地瞅着自己,不禁茫然問道:“我這是在哪裏?”春鳶好氣又好笑,叉腰道:“還在做夢哩!這會子自然是在府裏,莫非你真把自己當作了小姐,還想着是在閨房裏頭繡花不成?”
雪雁揉了揉眼、甩了甩頭,皺眉看向四周,但見自己正身處于一間幹淨整潔的耳房之中,床櫃桌椅俱全,雖簡單素淨卻又古雅清幽。正想着不知是到了哪個人的家裏,卻驀然驚覺腦袋一陣脹痛,仿佛有另外一種記憶要硬生生擠進來似的,與她腦海中原本的記憶打成了一片,互相沖突彼此激蕩。
原來這雪雁,姓李,年方二十。因自幼父母雙亡、無依無靠,故而是被她奶奶一手帶大的。如今雖已到了念大學的年紀,然因家境貧寒,又無親戚扶持,遂只能白日在快餐店裏打工,晚間再用掙得的微薄工資讀了一所夜校。日子雖清苦,好在尚能自得其樂。因近日暑假,不用上課,遂從奶奶的大樟木箱子中,翻出了一套《紅樓夢》來,信手翻看,聊以度日。
不曾想,昨晚捧着《紅樓夢》睡着了,今日一覺醒來,竟發現自己穿越了。且無巧不巧的,恰是穿越到了另一個雪雁的身上。那便是林黛玉身邊的小丫頭雪雁,一個今年剛滿十歲的女孩兒。十歲的身體,二十歲的思維,如此穿越,也不知是福還是禍?所幸的是,這個小丫頭雪雁的記憶,倒是都已如數回來了,故而裝失憶的這一俗招兒,便可免去不用了。
雖是對自己的前途迷茫一片,然想到林黛玉已在咫尺之遙,又不禁暗暗欣喜,冷不防一擡臉,卻看見春鳶正抱着雙臂冷冷地瞅着她,冷冷地笑道:“可是要死了不是?這番做作是給我看的不成?三天大病兩天小病的,自打你三歲被老爺收留做了丫頭起,你倒說說看,有哪一天你不是頭疼腦熱、手足發軟的?有哪一天你是正正經經幹了一天活的?”
雪雁飛快地在腦中尋着記憶,漸漸有了思路。原來她此刻是在揚州城、林如海林老爺的府上,眼前這個頤指氣使的女孩兒,正是林黛玉身邊,四大丫頭之首的春鳶。另有夏鷺與秋鶴,卻不知現在何處,想必已在外頭忙碌也未可知。
春鳶見雪雁仍舊是一副懵懵懂懂、迷迷茫茫的樣子,不由得火攻心頭,伸出一根手指就戳在雪雁的腦門上,罵道:“死丫頭,莫非你還等着我給你端銅盆、遞香皂,伺候你洗臉不成?還不快把自己收拾收拾幹淨了,給姑娘把臘八粥送去!”雪雁不動聲色,默默讓自己的神智又清醒了片刻,這才輕輕地擡臂揮開了春鳶的手指,淡淡地說道:“不過是迷蒙多睡了會兒,你便張口罵人。老爺向來是知書達理、喜愛清淨的,你這會子卻吵吵嚷嚷的做什麽,倒像是這個府裏無人了。”說着,也不去看春鳶的臉色青一陣紅一陣的,只是默默從床上爬起身,不慌不忙地穿上了衣褲鞋襪,又在角落架子上的一個銅盆裏,用香胰子洗淨了雙手,這才端過桌上的臘八粥,緩步向林黛玉的屋子走去。
既來之,則安之。如今她既已成了林黛玉身邊的一個小丫頭,便該盡到自己的職責與本份,伺候、照顧好黛玉。倘若還能用自己微不足道的渺小力量,來産生一點蝴蝶效應,替黛玉和自己争取到一個更好的生活,那也算是對得起自己的這番穿越了。
及至黛玉的屋外,雪雁先不敲門,而是蹑手蹑腳湊在門縫上往裏看去。都說黛玉是個玻璃美人燈兒的人物,今日且先瞧瞧她究竟有多脆弱有多美貌。卻見黛玉此時正坐在一張梳妝臺前,拿着一柄水竹篦子默默梳理着自己的垂地青絲。一張雪白的瓜子臉上,兩彎似蹙非蹙罩煙眉,一雙流轉多情迷離眸。果真是,嬌弱處我見猶憐足風流,蹙眉時病如西子勝三分。
雪雁暗暗贊嘆了一番,的确是與她想象中一模一樣的傾城傾色。遂輕輕叩了叩屋門,只聽黛玉清雅嬌柔的聲音在屋內響了起來:“可是雪雁?快進來,外頭風大。”雪雁微笑着推屋進門,立刻又轉身将門合上,但覺屋內暖意如春,遂将手中的一碗臘八粥遞到黛玉身前,笑道:“今兒是臘八,姑娘平素裏雖不愛吃甜食,但應着節氣,多少也該喝兩口。”因《紅樓夢》看了也有些日子了,故而此刻便不自覺地說起了紅樓話,且她自小就是在北京城裏長大的,“兒話音”自然是說得相當順溜。
黛玉端過小碗,偏頭笑道:“你這個小丫頭前兩日還啞子似的,怎麽今兒倒如此伶俐起來了?竟學着那王嬷嬷,逼着我喝這甜膩膩的東西?”雪雁接過黛玉手中的水竹篦子,将黛玉的滿頭青絲握在掌中,輕輕梳理,又從銅鏡中看着黛玉楚楚動人的小臉,心中油然升起了一股疼愛之情,不禁說道:“打從今兒起,我便是姑娘肚子裏的蛔蟲,姑娘的随身跟班兒與貼身小棉襖。姑娘但凡有任何心事,都不妨對我說說,我雖年幼,卻也該當為姑娘分擔些憂愁才是。”
黛玉喝了兩口臘八粥,實在嫌甜,便遞給雪雁,又帶些好奇地望着她,說道:“從前見你病病歪歪的,問你十句才回一句。如今不但嘴皮子利落起來了,竟連模樣兒,也似乎與往日不同了。想必是你一場大病之後,老天爺竟重新讓你投了一回胎不成?”雪雁接過臘八粥放在桌子上,笑道:“從前姑娘見我都是稀裏糊塗、蓬頭垢面的樣子,如今我既病好了,原該打理得清爽些,姑娘看着也不會太過嫌棄了。”黛玉拉着雪雁的手,又細細朝她臉上看了一回,方點頭笑說道:“今兒這樣的打扮就很好,又幹淨又利索。往日裏,我竟連你的臉都不曾看清過。”
雪雁道:“姑娘既喜歡,從此我便天天這麽打扮。”黛玉笑道:“如今你這般口齒伶俐起來了,我倒有些不習慣。”雪雁笑着問道:“莫非姑娘還是盼着我像從前那樣,問十句話才答一句麽?”黛玉說道:“哪裏就讓你誤會我的意思了?我只是想着從此以後,便有一個人可以與我說說話兒、解解悶兒了。春鳶她們幾個,畢竟年紀都比我大了不少。平日裏,我縱有些心事,卻也不便與她們說去。”說着,輕輕嘆了一口氣。
雪雁見黛玉的眉宇間有着一絲淡淡的憂愁,不由問道:“姑娘可是在為老爺的身子發愁?”黛玉點了點頭,眼眶微微紅了起來。雪雁道:“自從夫人過世後,老爺的身子便每況愈下。雖如此,姑娘也不可太過勞心傷神了。姑娘若身子也不好,老爺見了豈非更添難受?”黛玉點了點頭,輕輕道:“前幾日,外祖母那裏來了人說,外祖母因念我無人依傍教育,已遣了船只來接我去榮府。我因未曾大痊,所以父親暫未讓我動身。”
雪雁停下手中的篦子,問道:“姑娘的意思呢?姑娘若不願意去,老爺自也不能逼着姑娘去。”黛玉垂淚道:“我原說不忍離開父親的,但外祖母執意要我去,況且父親也說,如今我體弱多病年紀又小,上無親母教育,下無姐妹兄弟扶持,既然外祖母要接我去榮府,一來對我實有益處,二來也能稍加寬慰他的心。”雪雁低聲嘆道:“老爺既如此說,看來姑娘去榮府已成定局了。”黛玉道:“左不過三五日間,也就要啓程了。”
雪雁默然沉吟了半晌,方緩緩說道:“姑娘既要去外祖母家,有一點不可不理會。”黛玉問道:“哪一點?”雪雁正色道:“此後姑娘的一應吃穿用度,斷不能用賈家的一分一厘。”黛玉不甚明白,看了雪雁一眼:“這是為何?”雪雁道:“老爺既是當今皇上欽點的巡鹽禦史,又是科第出身、書香之族,況且如今只得了姑娘這樣一個女兒,雖說膝下荒涼,但家中的萬貫家財多少也該有姑娘的一份子。如今姑娘揣着自己家的真金白銀不用,卻要到外祖母家使他們的銀兩花銷度日,可是免不了有起小人要在背後诟病姑娘的。”一通話說得黛玉連連點頭,不禁贊道:“你果然是一場大病生出了個孫悟空。一番說辭倒唬得我一身冷汗出來了。”雪雁忙端了臘八粥遞到黛玉的唇邊,笑言:“既出了身冷汗,姑娘便再喝幾口甜粥緩一緩才好呢。”
黛玉聽話地接過小碗,也不過喝了兩口就放下了,說道:“晨起我聽春鳶說,父親昨晚又是一夜未眠,長此下去,他的身子怎麽……”說着,兩行清淚滾過了凝白雙頰。雪雁忙勸慰道:“才是要讓姑娘不可傷神掉淚的,怎麽竟又哭了起來?老爺吉人自有天相,只要熬過了這一段悼妻之情,往後的日子還長遠着呢!”黛玉抽出手絹抹了抹眼角,緩緩點着頭,卻默默不再言語。于是雪雁便又千方百計地想了些樂子出來,才終于又将黛玉逗得轉悲為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