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梳洗完畢過後,雪雁扶着黛玉來到了林如海的房中。但見清幽的翠竹掩映之下,一間小小的雅室臨水而建,天然靜谧,令人精神為之一爽。這林府因造在江南水鄉之地,故而此刻雖是臘月時節,竹林卻依舊青蔥翠綠。林如海此時因病正斜斜躺在一張軟榻之上,手中握着一卷書,雙目卻緊緊閉着,不知是在沉思還是已然熟睡。
林如海姓林名海,表字如海。前科探花,後升至蘭臺寺大夫,今已是巡鹽禦史。這巡鹽禦史是什麽官?巡鹽禦史乃是管理鹽務的官員,鹽商能否賺到錢全都得仰仗巡鹽禦史的關照。林如海身為欽點出任的巡鹽禦史,是個既有實權又有實質的要職。更何況揚州鹽商富賈天下,皇上既然把林如海欽點成了巡鹽禦史,說白了,其實就是讓他賺錢去的。即便是三年清知府,尚有十萬雪花銀。更別說林如海至今已做了近四年的巡鹽禦史了,家中財産沒有千萬也有百萬。唯一可惜的只是,林家枝葉不盛,子孫有限,黛玉又偏偏是個女兒身。
黛玉端了一碗藥輕輕走至林如海榻前,林如海驟然醒轉,看向黛玉,微微笑道:“玉兒來了。”黛玉看着林如海清瘦的臉頰,不禁鼻尖酸楚:“大冷天的,便是歪在榻上,也該披一條暖被才是。”林如海放下書,揉了揉眼:“原是看書看得倦了,想着先閉上眼睛歇一會子,誰知道竟睡過去了。”黛玉一陣心疼:“我不去外祖母家可好?我要在府裏照顧父親。”林如海撫了撫黛玉的小臉,笑道:“若是舍不得,我随時随地可以将你接回來。”接着又嘆道:“如今你外祖母想念你得很,況且那裏兄弟姐妹們也多,不似這裏冷冷清清只你一人。閑時你多陪陪你外祖母,也可寬解她喪女之痛。”說到這裏,不禁垂下淚來。
黛玉知道林如海是想念起了過世的母親賈敏,忙勸道:“父親不可太過傷神。既如此說,我去便是了。”頓了頓,她看了眼身旁的雪雁,又說道:“只是雖說是外祖母接了去的,我也該自己備些盤纏銀兩在身邊。到了榮府,我的一應飲食起居,并不想麻煩外祖母。”林如海點頭道:“正該如此。我自然早已想到了這一層,已替你預備着了。等到明日你上船之時,我便将盤纏與銀票交給賈雨村,由他代為保管。”
雪雁在一旁聽了,忍不住輕聲說道:“老爺,奴婢有一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林如海看向雪雁,笑道:“你說。”雪雁道:“奴婢以為,将姑娘的盤纏與銀兩都交予那賈雨村,似有不妥。”林如海詫異道:“你這丫頭今年不過十歲,又懂些什麽了?”
雪雁走至林如海身前,雙膝跪地,正色道:“老爺,我雖年幼,卻也知事。況如今我既伺候了姑娘,眼裏心裏便只有姑娘一個,自當處處要為姑娘着想。這番姑娘去榮府,老爺若是将盤纏銀票都交給那賈雨村保管,只恐生變。”林如海饒有興致地看向雪雁,擡了擡手,說道:“你先起來說話。”随後又問她道:“你說不能交給賈雨村是作何道理?”雪雁站起身,緩緩說道:“那賈雨村雖也姓賈,然與榮國府卻只是同譜而不同宗。且他不過算是姑娘的客座西賓,與老爺既無親戚關系又非至交好友。我素日看他,只覺此人一心攀龍附鳳、心比天高。況如今老爺既已修下薦書,替他謀了個官職,讓他送姑娘一程也就罷了。倘若再将姑娘的盤纏銀票都托付于他,未免有些太依仗他,倒顯得我們林府無人了。”
林如海聽了半晌,不覺再次擡眼,看了看身前這個只有十歲的雪雁,見她年紀雖小,卻已隐隐然有一股風流綽約之姿,心裏暗思:素日只見這丫頭病病怏怏且糊塗無知的,沒想到尚有這一番丘壑心眼。倒難為她小小年紀竟處處為了玉兒着想。也罷了,不如就将盤纏銀票交給她保管,讓她随着玉兒一起去榮府便是了。想到此處,遂笑道:“姑娘這次遠行,我便讓你跟着姑娘,照料她一應生活起居如何?”雪雁笑道:“我是姑娘的貼身丫頭,自然是要跟在姑娘左右的。老爺可不能把我與姑娘分開了。”林如海點頭笑道:“你聰明伶俐又有些見識謀略,若有你照料姑娘,我也可放心一半。如此,盤纏銀票便交由你保管,可要不要緊?”雪雁微微笑道:“老爺放心。銀票在我在,銀票丢我亡。等到了榮國府,誰若是敢欺辱姑娘,我便與誰拼命。”林如海大笑道:“小丫頭片子,胡說八道,胡說八道。”想了一想,便從榻上爬起身,走至桌前提筆寫了一封書信,随即折好後交于雪雁,說道:“這封信裏,我已寫明了姑娘此去榮府,一應開銷用度皆由林家來承擔,不必勞煩她外祖母家了。等到了那府裏,你只管交給老太太便是了。”雪雁微笑着躬身接過書信。
少頃,黛玉服侍林如海喝下藥湯後,林如海撫了撫額頭,忽然問道:“玉兒今年已是九歲了?”黛玉道:“父親怎麽沒來由問起這個來?”林如海嘆道:“再過四五年,也已及笄了。”說着神思恍惚了一會兒,又道:“我這把身子骨,也不知尚能再撐多久?想着自己這些年來做鹽政所掙的銀兩,也不知我死後會落到誰的手裏?”黛玉連忙勸道:“父親安心養病,按時喝藥,不過數月就能痊愈的。”
雪雁聽了,不由感到奇怪,遂問道:“老爺何出此言?老爺的家當自然是歸姑娘所有,難道旁人還會來搶不成?”林如海道:“我膝下無子,統共就玉兒這麽一個女兒。若是玉兒日後出嫁了,這些家當難免便會落入堂族人的手裏。”雪雁更是不解:“老爺支庶不盛,子孫有限,沒什麽親支嫡派。就算是堂族,那也是出了五服的,即便能分家當,也不過只有一星半點兒。難道姑娘竟一點都落不着?”林如海神情困頓,揮了揮手,似已不願再說。黛玉與雪雁只得悄悄退出了雅室。
翌日,黛玉便帶着雪雁與自己的奶娘王嬷嬷,以及榮府中的幾個老婦人,揮淚作別林如海,登舟而去。賈雨村則另乘一葉小舟,緩緩随在黛玉之後。
舟中歲月,黛玉與雪雁每日裏或賞游兩岸風景,或聊天下棋解悶,同桌吃飯同榻而寝。不出月餘,便已各自視對方為親姐妹般,無話不說、無話不談了。而雪雁也是越來越喜歡自己的這個小主人了,覺得她不但天真純潔而且淡泊名利,也并不像書中所寫的那樣,常愛使一些小性子。在雪雁眼中看來,黛玉不過就只是一個嬌嬌弱弱的小姑娘,愛作詩,愛填詞,愛撫琴,愛畫畫,有些附庸風雅,也有些小資情調。有時候,看着黛玉或是微笑,或是蹙眉,或是嬌嗔,又或是出神的樣子,再思及她日後,父母雙亡、寄人籬下的悲慘遭遇,雪雁便一陣心疼,恨不得将她一把擁入懷中,緊緊地抱着她,為她擋風遮雨,為她承受苦難。同時,心中也不免惶恐萬分,想着自己不過只是一個丫頭,究竟該怎樣做,才能改變黛玉的命運呢?
這一日,黛玉棄舟登岸,榮國府早已打發了轎子與車輛,将黛玉并雪雁、王嬷嬷等,連人帶行李的一起載了過去。雪雁在黛玉的轎子旁一路走一路看,但見所經之處,街市繁華、人煙茂盛,車水馬龍、熙熙攘攘。行了片刻,擡頭見是三間大門,心知便是榮國府了。正以為要進門,轎子一拐,卻從西角門裏擡了進去。
又行了片刻功夫,轎子終于緩緩停在了一處垂花門前。忽然不知從哪裏走來了一群三等老婆子,嘻嘻哈哈看熱鬧似的,想要掀開轎簾扶黛玉下轎,雪雁忙搶上一步,雙手翻起簾子,先将黛玉從轎子裏輕輕扶了出來,随後笑道:“我家姑娘素來潔癖,她的身子,可不是旁人能夠輕易碰得的。”
衆婆子斜眼看着雪雁,見她不過只是個十歲左右的小丫頭,其中一個便忍不住笑道:“你這丫頭,你家姑娘尚未開口,你倒先有了話說。你們林府裏的規矩可真是大得很。”雪雁淡淡地說道:“好叫嬷嬷們知道,姑娘在林府裏,素來便是萬金之軀當神供着的。且別說開口了,就連平日府裏的丫頭婆子們要見一見姑娘的面兒,必得自己先沐浴三次,再将一雙老眼兒洗得幹幹淨淨的,這才可遠遠地瞧上姑娘一眼。”衆婆子見黛玉抿嘴微笑,淡淡地站在原地,也不吱聲,也不辯駁,心裏頭雖有氣,卻也只能忍氣吞聲,替她打起了門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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