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賈母聽到門外有人說話,已在裏頭問道:“是哪一家的丫頭,嘴皮子竟這麽利索?還不快進來讓我瞅瞅。”黛玉聽到賈母的聲音,立刻帶着雪雁與王嬷嬷入內,祖孫兩個彼此抱頭痛哭了一場,又在賈母的指點下,一一與衆親戚見了面,這才漸漸止住了哭聲。

少頃,賈母便回頭看着雪雁道:“這孩子年紀雖小,一張嘴卻是不饒人。倒很有些鳳辣子的影兒。”說着将雪雁拉近身前,仔細瞧了瞧,又對着衆人笑道:“這模樣竟有些像是蓉小子的媳婦兒。偏又是這般的伶俐精怪,我這裏竟無人可比得過她了。”

賈母的首席大丫頭鴛鴦,忙走上前,拉着雪雁的手,一邊看一邊笑道:“果真有些像是東府裏的蓉大奶奶,這眉梢這眼角,竟像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只是身量還顯不足。”因又問道,“妹妹幾年幾歲了?”雪雁笑道:“剛滿十歲。”賈母“啧啧”地嘆道:“你才十歲,竟把我這鴛鴦都比下去了。”說着推了鴛鴦一把,笑道:“還不快躲牆角子裏哭了去,回頭若是有人問起,便說是老太太欺負你了。”說得衆人頓時一通大笑。

賈母一晃眼看見正站在一旁,年事已高的王嬷嬷,遂笑着向黛玉道:“你帶來的這個婆子,瞧着比我都老,怎麽能照顧你?我這裏倒有個丫頭,名喚鹦哥的,為人最是靈巧心細,如今便将她給了你。”黛玉起身謝過,鹦哥便又過來拜見了黛玉,随後與雪雁站在了一處。

這鹦哥正是紫鵑,乃是賈母身邊一個二等的丫頭。雪雁側頭看着紫鵑,只見她身形中等微瘦,容貌清麗秀美,年紀約莫在十三四歲上下,貌似是個忠厚老實之人。雖說只是賈母身邊的一個二等丫頭,風度氣質竟與鴛鴦、襲人之流一般的無二。

當下,黛玉又與迎春、探春、惜春幾個姐妹們,彼此見了面說了會兒話。正磕着瓜子,便聽見一個爽朗的笑聲從後院中傳來:“我來遲了,不曾迎接遠客。”只見一群媳婦丫頭簇擁着一個盛裝麗人款款從後方進來,這個麗人身形苗條,體态風騷,一雙丹鳳三角眼顧盼生輝,兩彎柳葉吊梢眉青黛如墨,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啓笑先聞,正是賈琏的媳婦,琏二奶奶王熙鳳。

賈母笑道:“才說起你,你就來了。”說着,将雪雁從黛玉身旁拉至王熙鳳的跟前,說道:“如今你可有對手了,我外孫女的這個丫頭,年方十歲,一張嘴竟比你還要能說。”王熙鳳鳳目流轉,輕輕掃了雪雁幾眼,笑道:“才有兩個老婆子跑來向我哭訴,說是竟被一個小丫頭片子嗆了幾句。我正自尋思,是哪一家子的丫頭如此伶俐的,不想竟是妹妹的。”說着,抱住黛玉的肩膀,笑道:“那起子老婆子原是粗鄙人,因聽說府裏來了一位神仙般的人物兒,便急眉上眼地趕了來,也不洗手也不熏香的,若是沖撞了妹妹,妹妹只別生氣才好。”

雪雁在一旁福身笑道:“原也怪我口無遮攔的,得罪了那幾個嬷嬷,還求她們別見怪才是呢。”頓了頓,又道:“倒也不為別的,只因姑娘自小便有些潔癖,往常在家時,老爺便是做了規矩的,二門外的婆子們一律不得近身。便是伺候姑娘的丫頭們,雖大大小小有十來個,卻也只留了四個貼身伺候,其餘不過是在屋子外邊,或洗手絹兒的,或喂鹦鹉兒的,或掃枯枝落葉兒的,又或是養魚養烏龜兒的,雖只與姑娘隔着兩道門,卻究竟連姑娘是高是矮、是瘦是胖,都不甚清楚。”一番話娓娓道來,有情有景,又是從她一張嫩生生的嘴中說出,竟将王熙鳳與賈母聽得“撲哧”一聲,笑倒在了丫頭媳婦們的懷裏。

賈母眼角都笑出了淚水,不住用手點着雪雁,對王熙鳳嘆道:“你瞧瞧這張嘴!再過五年,這個丫頭必不會輸給你。到時候你那‘鳳辣子’的稱號也該摘了,沒得丢臉!”王熙鳳使勁捏了把雪雁的臉蛋,笑罵道:“小促狹蹄子!以後大家都不用管我叫‘鳳辣子’了,只管叫你‘雪巧嘴’可好?”說得衆人又是一番大笑,卻也正好寬解了賈母與黛玉一個喪女一個喪母的憂傷之情。

拜別賈母與衆人後,黛玉便帶着雪雁與紫鵑去見兩個舅舅了。先是來到寧國府,見過了賈赦之妻邢夫人,随後又回到榮國府,在衆人的指引下,來到賈政之妻王夫人的正房中。但見王夫人正坐在炕上,身後墊着青緞靠背褥子,看見黛玉來了,臉上神情淡淡的,既無喜色亦無悲色。只是拉着黛玉坐在身旁,說道:“你舅舅今日恰好齋戒去了,往後再見也不遲。今兒卻有一事要囑咐你:我的小兒寶玉,最是一個‘混世魔王’,此刻因去廟裏還願了,故而尚未回來。到了晚間,你若見了他,只不必理睬他就是了。你若一理他,他便成魔了。如今姐妹們幾個,見了他都避之唯恐不及,就怕他發瘋。”黛玉抿嘴微笑着答應了。一時,有丫頭來傳話說:“老太太那裏傳晚飯了。”王夫人便攜着黛玉的手,款款走向賈母的後院。晚飯且略過不表。

只說晚飯過後,紫鵑去賈母處問黛玉在哪裏就寝,賈母想了想,說道:“将寶玉挪出來,同我在套間暖閣裏睡。把你林姑娘暫且安在碧紗櫥裏。等過了春天再另作打算。”

此時賈母身邊有一個少年公子,面若中秋之月,色若春曉之花,眉目含情,秋波拂動,正是王夫人口中的“混世魔王”賈寶玉。他因在晚飯時已與黛玉見過了面,知道這個神仙似的人物兒原來竟是自己的表妹,便已對她存了一份心。此時聽到賈母說要将他挪走,連忙扭着身體撺掇着賈母,求道:“好祖宗,我便在碧紗櫥外的床上睡就很好,又何必挪出來鬧的老祖宗不安靜。”賈母沉吟了一會兒,便笑着說道:“也罷了,就讓你睡在碧紗櫥的外床上吧!”

雪雁心中暗思,黛玉與寶玉的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之情,恐怕正是從這碧紗櫥起始的,要想改變黛玉的命運,比得先讓她遠離寶玉才是正理兒。如此想了,便上前一步,向賈母福身笑道:“老太太,奴婢年紀雖小,卻有一句僭越之語,求老太太容奴婢一說。”賈母擺擺手,笑道:“你只管說,且讓我聽一聽。”雪雁笑了笑,緩緩說道:“俗語說的,‘七歲不同席’。如今雖說是天冷,被子蓋得也厚實,然姑娘畢竟也已九歲了,表兄妹倆,一個睡碧紗櫥內,一個睡碧紗櫥外,知道的都說是老太太疼愛孫子與外孫女,不知道的卻少不得要搬出一些是非來嚼舌根兒。且我家姑娘自小睡覺,便喜在清靜幽雅之處,若讓她睡在碧紗櫥中,一來恐男女不便,二來也怕姑娘夜不能寐、輾轉發側的,不但傷了自己的身子,更是要鬧得老太太與寶二爺睡不安寧了。”

賈母聽了半晌,遂看向紫鵑道:“你也是林姑娘的丫頭,你且來說說看。”紫鵑忙福身道:“雪雁妹妹與我想到了一處。只是我沒有雪雁妹妹這份膽子,所以不敢開口拂逆老太太的意思。”賈母嘆道:“從今往後,你已是跟着林姑娘的人了,便也該像雪雁一樣,處處為你的姑娘着想。我有想不到的地方,你們便替我想。我有做不到的地方,你們便替我做。我到底是年紀老了,心眼兒糊塗了,有些事情竟沒能思慮周全。”說着吩咐身邊的婆子道:“也罷了,今晚先将就睡一睡。明日趕早在我後屋裏頭,收拾出一間耳房來,給林姑娘暫作安置之所。”婆子連聲答應着去了。

是夜,紫鵑替黛玉鋪好了床褥,往屋外打水去了。黛玉拉着雪雁的手坐在床沿上,笑道:“今兒你可是大出風頭了,竟是人人都說你伶俐精怪呢。”雪雁微笑道:“我還不是為了姑娘你。”黛玉笑着捏了捏雪雁的臉,說道:“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只是這樣說,會不會得罪了旁人?我瞧見日裏頭那幾個婆子的臉色,便是心有怨怼的樣子。”雪雁笑道:“那些不過只是三等的嬷嬷們,縱說重了些,難道以姑娘的身份,還要遷就她們不成?更何況,姑娘如今是帶着銀票到這裏來的,所有吃穿用度并未使過榮府的一分錢。姑娘很該挺起了腰杆子,做出一番規矩來,莫讓旁人以為姑娘還是那個寄人籬下、投奔遠方親戚的窮小姐。”黛玉聽了,奇怪道:“我不過是今兒頭一遭來這裏,哪裏你就用上了‘還是’這樣的字眼兒?竟好像我從前已來過了似的。”

正說着話,紫鵑輕輕走進來說:“襲人姐姐來看姑娘了。”一轉身,寶玉身邊的首席大丫頭花襲人已走了進來,笑問道:“林姑娘與雪雁妹妹在聊什麽呢?這般的開心?”雪雁看着襲人,微微笑道:“正說着幾位姑娘與公子哥兒身邊的大丫頭裏,就屬襲人姐姐最是溫柔賢惠、大方得體了。”說着已将床沿讓了一半出來。襲人坐上了床沿,看着雪雁笑語:“怪道今日府裏衆人都說,咱們榮府裏有個‘鳳辣子’,林姑娘偏就帶來了一個‘雪巧嘴’。瞧瞧你這張小嘴,真真伶俐。”

欲知衆人又說了什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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