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上回提到雪雁突然要對黛玉說一件有趣的事兒,黛玉正要問個究竟,寶玉在一旁聽了,早已撇下了寶釵,飛跑至雪雁身邊,連連作揖道:“雪雁妹妹,我哪裏又得罪你了?”雪雁笑道:“寶二爺何曾得罪過我了?我不過是想着姑娘也無‘寶玉’也無‘金鎖’的,便憶起了舊年裏頭,有個跛足道人來到我家,竟說姑娘是太虛幻境、離恨天裏的绛珠仙子呢。我想着姑娘若果真是仙子,自然也是不用披金戴玉的,便是因此,怕寶二爺的臉上挂不住。”
寶玉先是聽見了“太虛幻境”四字,已是大為驚訝,後又聽見了“離恨天”、“绛珠仙子”這幾個字,頓時将雪雁視為天人,竟呆呆地望着她,如遇神祗,口中喃喃道:“雪雁妹妹也……也與我一同入了夢,共領那警幻仙子所訓了不成?”再細細看向雪雁,雖見她只有十二三歲的樣子,然體态風流、神韻妩媚,已俨然有着幾分秦可卿之姿,遂又想起在太虛幻境裏,警幻仙子曾對他說起過,秦可卿是她的妹妹,便忍不住心中大駭,嘴上脫口而出道:“妹妹竟是警幻仙子?”雪雁翻了寶玉一個白眼,也不解釋,只是輕聲笑道:“你既已明白,又何必多問?”寶玉一聽這話,更是以為猜中了,便直愣愣地瞪着雪雁,發了好一會兒魔怔,才被寶釵在一旁喚醒,尚兀自滿頭大汗、手足無措,竟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了。
餘下幾人看着寶玉與雪雁的神情,又聽着他們兩人之間稀奇古怪的談話,無不在心中暗暗納罕。莺兒悶悶不樂地撅着嘴,只得替寶釵重新扣上了薄衫領子的紐扣。寶釵卻只是曬然一笑,并未多語,保持着她一貫“自雲守拙”的作風。雪雁見寶釵與莺兒主仆兩人的心計未能得逞,心中早已樂開了花,表面上卻裝作不動聲色的樣子。唯有黛玉,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咬着手指頭兒不明所以。
轉眼已是端午時節。這一日,黛玉與雪雁、紫鵑三人正在房中吃着鳳姐兒着人送來的水晶糯米粽,周瑞家的忽然走至屋外,輕聲笑道:“林姑娘,姨太太讓我送花給姑娘戴呢。”話說這周瑞家的,乃是賈政之妻、寶玉之母王夫人的陪房,為人最是處事圓滑、見風使舵。因早已知道黛玉雖說是寄住在賈府裏頭的,卻是一應吃穿用度并未花過賈府一分一厘。況又常聽人說,林如海林老爺司巡鹽禦史多年,府中早已是家財萬貫,即便黛玉日後出嫁只能分得一份嫁妝,但這份嫁妝怕是也要有百萬之數了。又想着如今寶玉與黛玉年歲漸長,看老太太的意思,竟是要将黛玉許配給寶玉似的,若果真如此,黛玉日後便是榮府的“寶二奶奶”了,那可是個當家做主、說一不二的身份,斷然是不容小觑的。故而這周瑞家的早已有心想要巴結黛玉了,卻一直苦于未能尋到機會。如今正巧薛姨媽給了她一匣子的宮花,要她給衆姑娘送去,她便拿着匣子繞了個遠路,巴巴的先往黛玉處而來。
黛玉見是周瑞家的來了,忙讓了坐,對紫鵑說道:“紫鵑,快給周姐姐沏杯茶。”紫鵑答應着去了。周瑞家的便将手中一只小錦匣子放到桌子上,打開蓋子,笑道:“姨太太說了,這是宮裏頭做的新鮮樣法,堆紗花十二枝。姑娘選着挑兩枝戴在頭上,必是比神仙兒還要好看的。”雪雁看向匣子裏,原來就是宮制堆紗的新巧假花,想起書上明明寫着的是,周瑞家的把最後兩枝花才輪給了黛玉,沒想到今時今日,她竟将這十二枝花先自送了來,任由黛玉随意挑選。看來果真是有錢能使鬼推磨,竟連鳳姐兒的那四枝,都已排在黛玉的後頭了。
黛玉問道:“怎麽其他姑娘還未曾選?”周瑞家的笑道:“知道姑娘素愛幹淨,我怎麽敢讓別人先挑選呢!自然是要以姑娘為第一。”黛玉輕輕一笑,随手拈了兩枝出來,說道:“也罷了。都是差不多的玩意兒。”周瑞家的忙将自己的雙手在衣服上抹了抹,腆着一張老臉道:“我來給姑娘戴上。”說着便拿過花要往黛玉的頭發上插去。
雪雁緩緩站起身,擋住了周瑞家的,輕輕從她手裏将花枝拿下來,微微笑道:“周大娘放肆了。既說了我家姑娘是個素愛幹淨之人,如今又怎麽随便去碰她的頭發了?縱然是我,也得先用柚子葉細細地洗過兩遍手,再噴上點子玫瑰花露,這才敢把手放在她頭上的。”周瑞家的慌忙賠笑道:“我莽撞了,原是忘了林姑娘自小在林府裏頭,便是被當做神仙一般供着的。”雪雁笑道:“周大娘這話兒,竟像是在取笑姑娘了。”周瑞家的立刻低頭垂手站在一邊,一聲兒也不敢再吭。
黛玉看了看雪雁手中的花枝,輕輕笑道:“既然周姐姐喜歡這花,不如就将我的這兩枝,送給周姐姐也罷了。”雪雁笑道:“雖是新巧,到底也不是什麽稀罕物兒。往年家裏送來的那些個,比它更好看,姑娘也是不愛戴的。”說着,将手中的花枝遞給了周瑞家的。周瑞家的原想着黛玉必然會嫌惡于她,沒想到竟還把花轉贈給了她,雖方才被雪雁搶白了一通,此刻卻仍是喜出望外,福身道:“多謝姑娘。”說完也不敢多留,帶着剩下的花枝連匣子退了出去。
等到周瑞家的走後,雪雁問道:“想必是姑娘嫌她粗鄙又弄髒了花枝,所以推了個送水人情給她?”黛玉笑道:“你果真成了我肚子裏的蛔蟲了。倒也不為別的,只是我素日不愛戴這些假東西,又不新鮮,又不奇巧,不過是仗着宮裏頭的名兒圖個尊貴罷了。我竟嫌它會紮壞頭發呢。”雪雁笑道:“可不是。若要戴花,自然是要選那清雅高潔的雪梨花才配得上姑娘。”
紫鵑卻在一旁皺眉道:“這周瑞家的既是太太的陪房,又是太太的耳目。姑娘在這裏的一言一行,日後她自然都會一五一十的告訴給太太知曉。”黛玉道:“太太雖是長輩,卻也只是我的舅媽,平日裏我做些什麽、說些什麽,竟幹她何事?”紫鵑笑道:“姑娘忘了,太太既是姑娘的舅媽,卻也是寶二爺的母親。”黛玉更奇道:“那又便如何?寶玉雖是我的表哥,我與他在一起玩鬧了幾年,卻也不過只是些兄妹間的情分罷了,竟為何要忌憚起舅媽來?”
雪雁看着黛玉,心中思忖:原來姑娘并不喜歡寶玉,看來留在賈府也并非是長久之計,雖有銀票在手,不怕被人說是寄人籬下的,但總不能讓姑娘去嫁給一個不喜歡的人吧。
如此匆匆又是數月。忽然已到了天寒地凍、萬裏雪飄的時節。這一日,黛玉攜着雪雁來到梨香院中,正看見寶玉低頭湊在寶釵的膀子上,一邊癡癡地看着,一邊忍不住便想伸手摸上一摸,便笑道:“可是我來得不巧了。”寶玉驚得一慌,下巴差點磕在桌子上,見是黛玉與雪雁颦颦婷婷地走了過來,連忙起身讓坐。
寶釵笑問道:“妹妹這大冷天的,怎麽也來了?”黛玉偏頭笑着:“姐姐這‘也’字竟用得好。到底是說我不該來呢?還是說這天太冷了?又或是在想,如何寶兄弟來了,林妹妹竟也來了?”寶釵恨不得狠狠捏一把黛玉的小臉,笑嘆道:“我不過多說了一個字,你就抓住了痛腳不放。”
寶玉因看見雪雁站在一旁,雖身上罩着湖藍色銀狐領的毛皮鬥篷,仍顯得身形單薄瘦削,不禁問道:“雪雁妹妹可是還冷不成?既到了屋裏,便該脫了鬥篷,否則回頭出門的時候,就該着涼了。”雪雁想了想也有道理,便将鬥篷脫了下來,然後又替黛玉也脫了鬥篷。
寶玉看着雪雁手中的兩件鬥篷,忍不住用手摸了摸鬥篷上的銀狐毛,說道:“真真是好毛兒。這鬥篷可是林妹妹從家中帶過來的?”黛玉笑着點頭道:“你既看中了,拿去便是了。卻在這邊磨磨唧唧的。”寶玉連忙道:“我怎敢拿妹妹之物?況且這大冷天的,我若是拿走了,妹妹穿什麽?”黛玉笑道:“這種鬥篷,我家裏沒有十件也有八件,也不是什麽稀罕物兒。前兒光是紫鵑,我便給了她兩三件。”
寶釵在一旁嘆道:“可知妹妹在家中,自小便是錦衣玉食、瓊漿玉液伺候大的。如我這等沒有見過世面之人,家中統共不過一兩件,竟還當成寶貝似的藏着掖着呢。可嘆妹妹必是不知‘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這樣的話了。”黛玉輕輕一笑:“姐姐又在掉書袋子了。我怎不知‘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只是如今既放着大大小小的鬥篷不用,難道要眼看着它們爛在箱子底下,發黴了不成?”
正說笑着,忽聽薛姨媽走進來道:“諸位小祖宗們,上席吃飯吧!”又對着黛玉笑道,“早知道今天你也來,便該先替你浸兩只鴨胗來切片。只是如今就算現取下來也晚了,怕你嫌鹹。”黛玉聽說有鴨胗,拍手笑道:“姨媽快去現切兩盤子上來,我不怕鹹。”又指着雪雁道,“姨媽好人做到底,便也賞雪雁一盤子,她這個小蹄子,平素裏也是最愛嚼鴨胗的。”
欲知後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