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薛姨媽笑道:“你身邊藏着這許多銀票,怎麽不拿出來讓小厮們出去買了來吃?如今倒要在我這裏蹭兩盤子?”黛玉笑說:“姨媽哪裏知道,我上次讓雪雁偷偷給了二門外頭一個小厮一些銀兩,讓他去街上弄點子鴨胗回來,誰想後來被鳳丫頭瞧見了,竟将那個小厮好一頓痛打,說他是要害我呢。”薛姨媽奇道:“這是怎麽說?如何竟害了你?”黛玉道:“這鴨胗最是寒涼之物,腌制風幹後又堅硬如石頭,老太太雖知我愛吃,但怕我腸胃弱不易消化,早已吩咐了各廚房,不準再做鴨胗給我。故而鳳丫頭才毒打了那小厮。”

雪雁在旁笑說道:“如今那小厮每每瞧見我,便還一個勁兒的撅嘴埋怨說,你家姑娘倒是解了饞了,可憐我的腿還崴着哩!”說得衆人頓時一通大笑。黛玉笑着輕拍胸口道:“今兒姨媽疼我,便切個一小碟子上來又何妨?”寶釵勸道:“妹妹身子弱,這玩意兒豈是能多吃的?正經喝點子老鴨湯便也罷了!”

黛玉道:“姐姐不知,《論衡》有雲:居右,食嘉。老子又說:甘其食,美其服。可見古人尚且知道珍肴之妙,怎麽到了姐姐嘴裏,好端端的一碟子鴨胗,竟變作了老鴨湯?真真是暴斂天物,以次充好了。”寶釵道:“我只一心為着妹妹的身子好,妹妹竟不領情,可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了。”黛玉笑道:“何時寶姐姐竟自封起神仙來了?便是要做神仙,也該是三清六禦、五方五老、四大天王、四值功曹之流,再不濟也該是二十八星宿、三十六天将、九司三省、神霄八帝之類,卻偏偏選了個八仙中的純陽真人來做。姐姐難道不知,他可是‘黃粱一夢終成空,酒色財氣呂洞賓’麽?”

寶釵笑道:“真真你這張嘴,是再也說不過你的。只是你如今既看了《論衡》,卻又大肆說起各方神仙來,卻不是自相矛盾麽?”黛玉咬着唇,偏頭一笑道:“我不過是逗着姐姐取樂子,為大家喝酒助興罷了,姐姐如何竟當真了?”寶釵說道:“何時你連《論衡》這等‘異書’都看了起來?卻不知它是‘疾虛妄古之實論’麽?”黛玉道:“如此好書,姐姐卻與那俗人一般,也說是‘異書’,卻不知它既解世俗之疑,又辨照是非之理,我以為姐姐這個‘異’字,很該換成一個‘奇’字,才算是真真配得上此書了。”

寶玉聽了,忙問道:“妹妹可從家中帶來了不曾?如此奇書,我竟少不得要看一看了。”黛玉笑道:“你快把你那些個《四書》、《五經》先讀通了才好呢。這會子倒要看起什麽《論衡》來了,仔細舅舅知道,又該打你了。”寶玉道:“又不為考取功名,這《四書》、《五經》的,随手翻兩頁便也罷了。好歹妹妹将這奇書先賜我觀瞻觀瞻。”黛玉抿嘴笑而不語。

寶釵在一旁聽了,卻說道:“寶兄弟此言差矣,如今但凡大家子裏頭的公子哥兒,哪個不曾習學《四書》與《五經》?哪個不是為了将來考取功名、從官勤政?寶兄弟素日只愛在脂粉堆裏胡攪蠻纏,如今年歲大了,自是也該——”一句話未說完,冷不防寶玉已摔了筷子,将臉冷下來,說道:“寶姐姐這話可笑!莫非人人便要做那‘祿蠹’不曾?莫非習不了《四書》之類,将來便無處容身了不曾?寶姐姐若愛考取功名,從今兒起便該好好在那‘八股文’上痛下功夫,來日薛家指不定還能出個女狀元來!”說着,也不顧寶釵早已被臊得滿臉通紅,起身便要走。

黛玉忙拉着寶玉坐回椅中,伸出一根手指頭戳着寶玉,輕笑道:“今兒你是吃了爆竹不曾?這般的火冒三丈。好好兒的一頓飯,便不能安安靜靜地吃完不曾?”說着,轉頭又拉着薛姨媽的袖子撺掇道:“好姨媽,你怎麽坐了半天還不命丫頭們把鴨胗切上來?我的喉嚨都癢癢兒了,不知道的,只當是姨媽小氣,竟連鴨胗都不舍得拿出來吃呢!”

薛姨媽一聲“阿彌陀佛”,笑道:“方才你那一番話,又是說鳳丫頭毒打了小厮,又是說老太太吩咐了廚房不給你做,如今我若擅自做主給了你吃,回頭老太太怪罪起來,我這張老臉可沒處挂去。”黛玉嬌聲道:“姨媽好,姨媽疼我,姨媽就切一小盤子上來,讓我看着解解饞也好。”說着膩歪在薛姨媽的身上,把頭悶進了薛姨媽的懷中撒起嬌來,惹得薛姨媽緊緊抱住黛玉的細腰,連聲道:“好好好!我的兒,姨媽今兒便是豁出這張老臉給老太太罵到牆角子裏頭去,也得給你切一盤子上來。”

果然片刻之後,薛姨媽便命人将那已浸過水沖淡了鹹味的鴨胗,用香油拌了,并上一碟子細蔥姜末,切成薄如蟬翼般的雲片,端上了桌。黛玉因素日便愛吃鴨胗,只是苦于在家林如海不允她多吃,到了賈府賈母又不準她吃,今兒既見到了這久違的美味,早已拿起筷子痛快吃了好幾口。雪雁在身後勸道:“姑娘便少吃兩口,先喝點子燙酒,小心吃多了容易涼身子。”黛玉聽話的抿了一口酒,笑道:“如此這般,才算是‘居右,食嘉’呢。”

酒過半巡,衆人正吃得薄醉微醺之時,紫鵑突然走了進來,将手中一件大衣遞給雪雁,微笑着說道:“我瞧着外頭雪越下越大了,想着姑娘出門時穿的鬥篷太單薄,所以替姑娘又拿了件大衣來。”衆人一看,眼前頓時一亮,但見是一件皮質上乘、毛絨豐厚、色澤光潤又不顯贅重的深褐色貂皮裘衣,一見便知是極其貴重之物。即便是如賈寶玉、薛寶釵兩人堪居四大家族之流,也是未曾見過如此華服。卻見雪雁只是随手接了過來,淡淡地拿在手中,也不曾當做是件寶貝般看待。

黛玉向着紫鵑笑道:“倒難為你巴巴的從屋子裏趕過來,這大冷天的,過來喝盅暖酒再回去。”說着将自己手中的杯子遞給紫鵑。紫鵑看見是黛玉的杯子,忙搖手道:“姑娘的杯子我豈敢用。求姨太太另拿一只杯子,我自己來倒一盅。”寶釵因笑問:“你是嫌棄你家姑娘麽?”紫鵑道:“哪裏是我嫌棄姑娘了?只是姑娘素喜幹淨,平日裏便是有婆子沾過手的碗盞,都不會再去碰一下。如今我若是喝了姑娘的杯子,姑娘豈非要連我這個人都一起丢了去?”說得衆人大笑,又紛紛咋舌不已。

寶玉因問道:“妹妹當真如此潔癖?”雪雁在身後笑道:“姑娘這也是從家裏頭帶過來的習慣。往日在家時,別說是婆子們的手了,便是人從碗盞邊走過,只要略微咳嗽了一聲,這碗盞也是要丢了再不能用的。如今住到榮府裏頭也有三年了,這毛病兒竟似已好了許多了。”

薛姨媽笑道:“可見颦丫頭今兒肯在我這裏吃飯,已是給了我這張老臉天大的面子了。”黛玉說道:“姨媽別聽雪雁胡說。我縱然有些潔癖,卻也沒有那般誇張。”薛姨媽嘆道:“比起你,我家的這個寶丫頭,可真真是個苦丫頭喽!”

且說晚飯過後,黛玉與雪雁從薛姨媽處回到了耳房之中,雪雁替黛玉更衣沐浴完畢後,見已是二更天了,忙将黛玉扶進那熏了香、且用湯婆子捂熱的暖被中,輕聲道:“今兒晚了,姑娘快些睡下吧。”卻聽已有小半年沒有咳嗽過的黛玉,此時突然又咳嗽了起來,且幽幽說道:“想必是酒喝多了,胸口竟似堵得慌。”雪雁驚道:“未必便是酒,姑娘晚上吃了不少鴨胗,可是不消化了?”黛玉蔫蔫地躺倒在床上,并不吱聲,隔了半晌,又是一陣咳嗽。雪雁憂心忡忡地坐在床沿上,輕輕拍着黛玉的背脊,睡也不是,站也不是,躺也不是,滿腦子慌亂冗雜,只怕黛玉果真因着貪食鴨胗而吃壞了身子。如此一夜,竟枯坐到了天明。

及至清晨,黛玉還未起身,雪雁正要迷迷糊糊睡倒之時,賈母已走進了耳房中,問道:“昨兒夜裏,我恍惚聽見林丫頭又咳喘了起來,可是我聽錯了不曾?”雪雁忙站起身,福身道:“老太太并不曾聽錯,姑娘昨兒夜裏因在寶姑娘處吃了點子鴨胗,想必堵了心口,故而晚間略略咳嗽了幾聲。”賈母一聽,頓時罵道:“糊塗東西!你跟了你家姑娘這麽多年,竟不知她是個不能貪涼吃硬物的人兒麽?昨兒既在寶丫頭那裏吃了鴨胗,又如何不回我,好即可去請大夫來?你竟是一心要逼死你家姑娘不成?”雪雁慌忙跪倒在地上,垂頭道:“老太太息怒,非是我不知姑娘是個不能食涼吃硬的身子,只是昨兒,一來見衆人都在興頭上,二來是思量着吃一點子鴨胗想必也無妨,三來又見姨太太在場,我雖有心要勸,卻怕姨太太說我僭越了,故而就……就未曾盡責。”

正說着,黛玉已從床上探起身來,咳嗽了兩聲,方道:“老祖宗莫怪雪雁,是我自己昨兒晚上,趁着酒興多吃了兩口。如今雖有些咳喘,想必也無妨。今兒便只喝些清粥,不過是到了午後,也就好了。只求老祖宗不必擔心。”賈母忙走至床前坐了下來,将黛玉抱在懷中,嘆道:“我的心肝肉兒,便是那起子丫頭媳婦們糊塗,你也該自己顧着些自己才是。你身子原弱,又經不得這些個硬**的東西堵塞着,倘若萬一出了事,可是要我怎生才好?以後可斷然不許再吃了!”黛玉點頭道:“便是昨兒貪了嘴,才惹得晚上咳喘了幾下。老祖宗就是不說,我也再不敢吃了。”

欲知後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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