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賈母因又看着雪雁,笑罵道:“還不快起了身,給你家姑娘倒杯熱茶來。”雪雁忙起身出了屋去。卻不料薛姨媽正因着昨兒晚上讓黛玉吃了一小碟子的鴨胗,心裏頭擔了一夜的心,遂一大早上便巴巴地趕了來瞧動靜,還未走入耳房,已見雪雁被罵了出來。正自猶豫要不要進屋,賈母已在床邊瞧見了薛姨媽,說道:“站那門口兒的可是姨太太?快請進來。”
薛姨媽本想抽身離去的,卻聽見賈母已在喚她了,便少不得堆起一張笑臉,走入黛玉的耳房內,一邊說道:“正是要來找老太太聊會子天,可巧老太太在林姑娘屋裏呢。”說着走近床旁,探身看了看黛玉的臉色,見她并無異樣,先自放了一半的心下來,遂又道:“我瞧着今兒外頭的太陽倒好,雪也化了,便想着來找老太太出去走一走。”賈母淡淡瞧着薛姨媽,待要埋怨她昨晚不該讓黛玉吃鴨胗,卻思量着她既是遠客,況又是王夫人的胞妹,于情于理,都難以去怨怼,隔了半晌,方嘆了一口氣道:“林丫頭昨兒夜裏咳喘了一晚上,我也不曾睡好。雖是瞧着今兒外頭的太陽暖融融的,想着是該出去走一會子,卻又眼皮耷拉的困得不行。人老了,到底也是不中用了。”
薛姨媽聽說黛玉昨兒夜裏竟咳嗽了,吓得心一跳,忙道:“可是勸着姑娘不能吃鴨胗了,姑娘硬是撺掇着我切了一小碟子上來,果真身子便不受用了。老太太可傳了太醫來瞧了不成?”賈母嘆道:“小人家兒的,只顧着貪吃,姨太太倒是一番好意,她卻自己不愛惜自己的身子。”薛姨媽聽了這話,臉“騰”地紅了起來,遂不敢吱聲。
黛玉說道:“姨媽莫急,我不過是堵了心口略咳了兩聲,想來歇一歇,午後便該止住了。倒叫老祖宗和姨媽看着受累了。”賈母拍了拍黛玉的手,道:“好孩子,只躺着別說話就行了。”薛姨媽在一旁道:“到底也該請個太醫來瞧瞧,開兩劑清通的藥才好。”賈母點了點頭,便命鴛鴦去請太醫了。薛姨媽站在一旁,雖不曾聽到賈母怪過她半句,然見賈母冷冷淡淡的樣子,心便也冷了下來,辭別賈母後,便自行回到了梨香院中。
這一日,鳳姐兒因着無事,便來到黛玉處閑聊嗑瓜子兒,因見雪雁正在斟茶遞水的忙碌,不免笑道:“這丫頭的模樣兒如今是越發齊整了,妹妹剛進府時,我瞧她才不過櫃子一般高,如今竟出落得袅袅婷婷,妖妖喬喬的。”雪雁轉過身來,替鳳姐兒換上了一杯熱茶,笑道:“二奶奶竟是在罵我呢!袅袅婷婷便也罷了,為何又說是‘妖妖喬喬’的?”鳳姐兒拍了下雪雁的細腰,笑罵道:“小蹄子,我素來不誇人,今兒興起誇了你兩句,還說我是罵你。可知平日裏,你家姑娘是要被你欺負的。”
黛玉笑道:“二嫂子最是青天大老爺了,這丫頭在我這裏,便是個山大王,誰見了她都要讓三分。”鳳姐兒拍手道:“這可好了,以後你做了寶二奶奶,便讓她做你的通房大丫頭,從此榮府裏頭,便是你們兩個說了算了。”黛玉漲紅了臉,站起身,用粉拳打了鳳姐兒肩背兩下,嗔道:“好個沒羞沒臊的二嫂子,竟又拿我說笑了。寶玉與我有何幹系?寶二奶奶與我又有何幹系?”
鳳姐兒抿唇微笑不語,喝了半盞茶過後,看着雪雁又嘆道:“你這模樣兒,倒勾起了我的一番傷心事兒來。”雪雁忙笑道:“可是二奶奶又指派我的不是了!我好端端的在這裏伺候着二奶奶與姑娘喝茶,竟好沒來由的編派起我了。”
黛玉也奇道:“二嫂子有什麽傷心事兒了?”鳳姐兒說道:“只為看見這丫頭,我便想起了東府裏的蓉大奶奶,如今竟不知病的如何了?”黛玉道:“常聽人說東府裏的蓉大奶奶,是個姿容身段都一等一的人物兒,一直想着要去看一眼,倒不如趁着今兒天色好,二嫂子便帶着我與雪雁去瞧一瞧可好?”鳳姐兒抱過身旁的雪雁笑道:“妹妹天天看着這個丫頭,竟還沒看夠麽?這會子巴巴的要去看什麽蓉大奶奶?”想了想,又道:“也罷了,此刻天色還早,我便帶你們去走一遭兒。也可讓你了了心願。”說着又看向雪雁,笑道:“還不快扶我起來!這半天兒坐的我腿竟麻了。”雪雁忙笑着将鳳姐兒從椅中攙了起來。
當下,鳳姐兒、黛玉和雪雁并幾個丫頭媳婦們,也不坐車,便一起緩緩踱步走到了東府秦氏處。在一座小角樓前,鳳姐兒停步說道:“只我們三個人進去便是了,餘下的都候在園子外頭。”衆丫頭媳婦們一起答應了躬身退下。
三人不敢驚動秦氏,遂悄悄進了房門,到了裏間門口,正要叩門,卻忽然聽到一陣又急又重的喘|息聲傳了出來。鳳姐兒先是只當秦氏病重了,咽喉裏有痰吐不出來,擡手便要推門進去。恰在此時,只聽屋內有個男人的聲音說道:“如今你既要裝身子不适,就該少與蓉兒行|房了,不然倒叫他看出了真假來。”鳳姐兒仔細一聽,說話之人竟是秦氏的公公賈珍,而他口裏說的蓉兒,自然便是指他的兒子賈蓉了。這一驚當真是非同小可,連忙揮了揮手讓黛玉與雪雁退了出去。
及至到了角樓外,方低聲說道:“想必是大夫正在屋裏頭看病,此刻進去了倒不好。”微一沉吟,便對雪雁說道:“你且帶着姑娘先去園子裏頭逛一逛,我随後便來。”雪雁答應了,扶着黛玉向園子中走去。
鳳姐兒遂又悄悄伏至窗前,豎起耳朵貼牆細聽。只聽秦氏幽幽嘆道:“如今整個東府裏頭,又有誰不知你我之事呢?這般欲蓋彌彰又有何用?”賈珍說道:“那也只是揣測而已。他們一天沒有親眼見到,我們便可一天瞞混過去。”秦氏低語:“我瞧着婆婆像是心知肚明的意思,每每看我,都在疑心似的。”賈珍笑道:“她若有你半分動人,我又何嘗會與自己的媳婦做出這等亂|倫之事出來?如今她即便真的看到你我同在一張床上,也斷不會與旁人說半個字。她是個最最要臉面的人,捂都要捂死在心裏頭的。”
秦氏嘆道:“我的肚子一日比一日大了起來,再往後,怕是連蓉兒都要起疑了。”賈珍道:“便說是他的,想必他也不知道。”秦氏不語,隔了半晌,又是一聲長嘆:“我心裏頭有件事兒,總是放不下。每每思及,都覺得害怕。”賈珍柔聲道:“說出來與我聽聽,如今在這府裏,你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還有什麽事可怕的?”秦氏道:“那日我從你房中出來後,便覺得頭發上的簪子少了一支。後來我又返身去尋了,卻不曾尋到,怕是被人拾了去也未可知。”賈珍失笑道:“我只當你害怕什麽?不過是支簪子,你若喜歡,我便再為你打造十幾二十支又有何妨?”秦氏道:“簪子我并不稀罕,只是怕被人撿了,告訴了婆婆去。”賈珍道:“我早說過了,她便是親眼見到,也不敢拿你我怎樣。且這等子事,她又能對誰開口去?”
說着,忽然一陣衣衫響動的聲音,随後便是秦氏一聲嬌媚之極的低吟:“公公,你可輕些,我這兩日倦得很。”賈珍說道:“與你說了多少回了,再不許叫我公公,要叫我珍。來,腿趴開一些,我這幾日都憋得不行了。”
鳳姐兒聽到這裏,便面紅耳臊的不敢再聽下去,悄悄退了出來,走向園子裏。卻見黛玉正獨自一人坐在荷塘邊的小凳子上賞荷花,便走過去笑道:“雪雁這小蹄子呢?玩瘋了竟連姑娘都不要了。”黛玉随手向身後一指,說道:“她說要給我摘些柳條來編小籃子,想必是還在那裏呢!”
鳳姐兒朝身後望去,哪有雪雁的影子,正自尋思着,卻看見雪雁從角樓後頭跑了出來,心裏一駭,忙趕過去,将雪雁一把拉至身邊,低聲問道:“你這會子跑到那裏去做什麽了?”雪雁笑着說道:“我因內急,想着那後頭隐蔽,便去方便了一會子。”鳳姐兒看了看雪雁的臉色,也不知她說的是真是假,遂又問道:“可是聽見了什麽不曾?”雪雁笑道:“奶奶這話兒問得奇怪,不過是方便的聲音罷了,還能有什麽?”鳳姐兒輕輕撫了撫胸口,籲出一口長氣來,笑罵道:“也是個大丫頭了,說話兒竟還沒輕沒重的。縱是內急着,就這會子功夫都等不得了不成?”雪雁抿嘴笑道:“恐是晨起時,因貪圖涼快,痛喝了兩碗酸梅湯,故而這會子竟肚子有些痛了起來。”鳳姐兒道:“既是你肚子痛,那蓉大奶奶的屋裏,又偏生有個大夫在,倒不如下次再來瞧瞧,盡一份心也就罷了。”
雪雁笑着點了點頭,擡手從一株柳樹上折了幾根柳條下來,又在手上随意彎弄了一番,不多時便已編出了一個小籃子來。将籃子遞到黛玉手中時,黛玉正用衣衫兜了一地的落花,笑道:“可巧籃子來了,正好裝了這些花瓣回去,我要自己磨制胭脂。”鳳姐兒摸了摸黛玉的頭,笑道:“這可倒好了,從此以後,咱們榮府裏又多了一位能工巧匠出來了。往後我的水粉胭脂,便只管到你屋裏來取,你可不許不給。”黛玉笑道:“二嫂子若要胭脂水粉,外頭鋪子裏多的是,又勻又蜜成色又好,何苦巴巴兒的要到我屋裏來取?難道說我研出來的,竟比那外頭買來的,還要香不成?”鳳姐道:“你便是磨出個面團來,我也要。偏是不許你耍賴偷懶。”說着,三人嘻嘻哈哈的邊說邊離了東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