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且說黛玉與雪雁辭別了鳳姐兒之後,又在各處游玩了一番,這才盡興回到了耳房內。可巧那邊鳳姐兒正差人給黛玉送來了人參養榮丸,紫鵑因見黛玉已回來了,便洗淨了雙手,為黛玉斟了一杯茶,笑道:“才說要去找姑娘呢,姑娘竟回來了。”黛玉笑問:“找我做什麽?”紫鵑道:“怕姑娘錯過了服藥的時辰。如今姑娘既回來了,我便去把藥泡開,好服侍姑娘喝下。”黛玉點了點頭,卻又說道:“我這幾日倒覺得身子燥熱得很,也不知是不是這藥的關系?”

雪雁在一旁聽說了,連忙走過來,拿起桌上的一包藥丸嗅了嗅,沉吟着說道:“依我說,姑娘竟暫且別服這個藥了。”原來雪雁突然想起在《紅樓夢》中,賈母曾經問過黛玉服什麽藥,黛玉答是人參養榮丸,賈母便說她這裏也正在配這丸藥。當時看的時候,雪雁還注意到書上面有兩行小字注着:為菖,菱伏脈。先前并不懂這兩行字是什麽意思,後來不知是聽誰說的,這原是曹雪芹為日後賈菖與賈菱,在黛玉的藥裏下毒,而預先設下的一個伏筆。正是所謂的“草蛇灰線,伏脈千裏”。

一想到這裏,雪雁心中更驚。不知不覺間,黛玉已在賈府住了三年有餘了,也就是說,她已服用了三年賈府配制的人參養榮丸了。若賈菖與賈菱還不曾下毒便也罷了,若果真他們已然下毒了,豈不是她雪雁的疏忽?其實早就該想到這一點的,卻偏偏諸事煩雜,竟兀自忘了。雪雁不由得拍了拍額頭,悔恨交加道:“真真該死!”黛玉笑問道:“怎麽了?”雪雁說道:“姑娘既說這兩日身子燥熱,明日便該請個大夫過來瞧瞧。想必定是這人參養榮丸藥不對症。”黛玉道:“你若說藥不對症,卻也是我從小吃到大的。只是往日倒還好,自從上回在姨媽處吃了點子鴨胗後,便時有咳嗽,身子又一天熱似一天,竟是口也幹、舌也燥,火燒寮心的。”

雪雁聽了更驚,頓足道:“可是那次吃壞身子了。竟都怪我不好,明知姑娘不能夠食硬吃涼的,卻也沒有攔着,當真該死!倘若姑娘有個三長兩短的,我便……”說着眼眶一紅、鼻子一酸,淚水已噼裏啪啦地掉了下來。黛玉見雪雁大哭,便也動了情,口中卻說道:“你作死麽!竟咒我有個三長兩短的,也不知撿些好聽的說來着。”

紫鵑在旁看了看黛玉的臉色,說道:“瞧着姑娘的面色,倒并不如何泛紅。”雪雁擦去眼淚,緩緩說道:“你哪裏知道,姑娘的身子最是陰虛內熱的。外頭看上去是冰雪般的人兒,好似冷冷淡淡、嬌嬌弱弱的,其實內火都集中在身子骨裏頭呢。且我聞着這人參養榮丸裏,還像是放了肉桂之類的,這肉桂又是屬性溫熱,于姑娘的身子最是不宜了。”

紫鵑欽佩地看向雪雁,不禁贊道:“妹妹竟還懂這些藥理?”雪雁微微一笑,謙虛道:“我也是聽別人說起的。”其實只因在現實生活中,她因例假不調,故而每兩周便要去看一次中醫,配一些中藥回家煎煮。且這中藥一喝,又是一時半會兒停不下來的,到如今竟也有許多年了。俗語說得好,“久病自成醫”,故而對于中藥的藥性,她雖不精通,卻多少還是有一定了解的。

紫鵑因道:“既要請大夫,此刻我便先回了老太太去。”雪雁忙攔了紫鵑,說道:“姐姐莫急。依我看,竟是換一個大夫來瞧瞧吧!老太太這邊的太醫,也看了姑娘有好些年了,卻照舊是用着人參養榮丸,不痛不癢的。倒不如姐姐辛苦些,便找那二門上的小子,多給他些銀兩,讓他去尋一個醫術高明的大夫來,好不好的,也是多一個人來瞧瞧,興許還能替姑娘換個藥方兒呢。”紫鵑道:“妹妹想得周到,果然請得到名醫,把姑娘的身子調理好了,竟是我們的福氣。”說着,從箱子裏取了銀兩,便自去了。

次日,紫鵑便讓二門上的小厮們從外面帶了一個大夫進來。這大夫姓韓,原是從宮裏頭告老還鄉退下來的,據傳醫術高超,手到病除。紫鵑一路領着他進屋,他便一路弓着身、低頭走進,及至到了耳房內,連忙垂手候在屏風外頭,一步也不敢多走,一眼也不敢多瞧。

雪雁坐在床沿上,将黛玉的臉用一塊絲帕輕輕蒙上,又将黛玉一只纖纖素手擺在紗帳外,再在手上蓋了一塊薄帕,這才示意韓大夫走進裏間,在床旁搭脈。韓大夫雙膝跪地,膝行幾步來到床旁,伸出右手三根手指,輕輕搭在黛玉的皓腕上,側耳靜聽了片刻,放下手,向着雪雁說道:“老朽鬥膽,要請小姐的金面一看。”

雪雁掀開紗帳,見黛玉微微點了點頭,便将黛玉臉上的絲帕輕輕拿下,然後引着韓大夫靠近床前,說道:“大夫請看。”韓大夫看了看黛玉的面色,又讓黛玉伸出了舌頭微微看了眼,便沉吟道:“小姐此症甚是奇怪。”雪雁忙背着黛玉,豎起一根手指做噤聲狀,然後扶起大夫,将他引出裏間,輕聲說道:“大夫有何話,只管對我說即可。姑娘不必知曉。”韓大夫會意地點着頭,一邊走了出來,一邊苦苦思索。

雪雁也不敢打擾韓大夫,默默站在一邊,雙眼緊緊盯着韓大夫的嘴,大氣也不敢喘一口,只怕從這張嘴裏吐出來兩個字:無救。等了半晌,韓大夫才緩緩說道:“小姐這症候,算不得輕也算不得重。”雪雁頓時從胸中籲出了一口長氣,說道:“大夫請細說。”韓大夫說道:“小姐的身子屬陰虛內熱之狀,外雖陰,內卻熱。老夫不才,猜測小姐患此症已有九年了,不知可對?”雪雁點頭嘆道:“大夫醫術果真高明,我家姑娘自從三歲起,便一直身子虛弱卻又咳喘不斷。”韓大夫微微笑道:“雖有九年頑疾,卻也不必過于擔心,這陰虛乃體內液氣不足、榮養不夠所致,故而能使身子氣血兩虧、液流稀少、陰不制陽。而一旦陰不制陽之後,又易使內火更甚、火熾灼熱、口幹咽燥、陰液更耗。故而兩者互生影響,互為病竈。”雪雁也聽不懂這些,只是問道:“姑娘此症,大夫可有方子醫治?”

韓大夫撫須一笑,坐在桌前,沉吟了片刻,便提筆寫了一個方子,說道:“照此方子服用湯藥,三年之內,當可除根。”雪雁大喜過望,驚道:“大夫說得可真?”韓大夫道:“這是對症陰虛內熱的方子,老夫行醫四十載,但凡有陰虛內熱而服此方者,無一不是藥到病除。小姐雖患症九年,但服藥三載,當可痊愈。”雪雁激動的手都顫抖了起來,說道:“若果真如此,大夫便是我家姑娘的救命菩薩,恩同再造。”

韓大夫忽又眉心打結道:“只不過尚有一點需多加在意,若有違這一點,就算老夫的藥方再好,對小姐的病症也是不起效用的。”雪雁忙問:“大夫請說,是哪一點?”韓大夫沉吟道:“小姐既是陰虛內熱之身,體內淵液便微乎其微,若平日裏憂傷反複,時常掉淚,則淵液更稀,難免終要消失殆盡。此舉于身子非但毫無益處,更是危及性命,須格外小心才是。”雪雁點頭道:“正是了,小姐秉性柔弱,容易掉淚,大夫不見舊年裏頭,小姐的眼淚便似泉水一般說來就來了,反倒是這些日子,卻似乎已少了好些了。”遂又問大夫:“可還有別的須在意的麽?”韓大夫說道:“小姐此症不算頑疾,只須記得少使體內淵液流出即可。其餘也并無特別之處。”

雪雁将韓大夫送至門口,忽又想起一事,忙道:“大夫請留步,我這裏有一包藥丸,還求大夫瞧上一瞧,可是有何不妥之處?”說着,返身從屋裏拿了一袋賈府配制的人參養榮丸遞給韓大夫。韓大夫從袋中取出一顆,放在鼻尖聞了一聞,皺眉沉思了片刻,又用手把丸藥掰開了細細辨認,看了半晌,問道:“這藥丸可是給小姐服用的?”雪雁道:“正是。大夫可看出什麽不妥來了?”韓大夫沉吟道:“藥不對症便也罷了,只是不知何故,這養榮丸裏,竟似還加了一味藜蘆子,這藜蘆子與人參若是同煎,可衍毒素。”

雪雁頓時驚道:“大夫可是說真?”韓大夫又将藥丸放在鼻下用力嗅了嗅,緩緩點頭道:“分量雖不多,然這藜蘆子味道特別,故而一聞便知。此物本是好藥,專治中風痰壅、癫痫瘧疾等症,然一旦與人參同煎同服,時日久了,于身子非但無益,更是損傷心肺,可是不能再讓小姐服食此藥了。”雪雁倒抽了一口冷氣,忙又問道:“若姑娘在不知不覺中,已服此藥三載,大夫可有法子醫治麽?”韓大夫道:“我瞧着小姐的面色與舌苔,卻也并無異處,想必是才服此藥不久,暫且無妨,只不能再服便是了。”雪雁連連點頭,将韓大夫送出了屋外。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