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送走韓大夫後,雪雁暗自思忖,這人參養榮丸果然有毒,所幸的是,下毒才剛起始,而黛玉還未有中毒的跡象。細細想來,很有可能便是那日,黛玉因在薛姨媽處吃了一碟子鴨胗,随後便咳喘加重、舊病又犯。而那下毒之人,就正好借着這當口,開始在人參養榮丸裏,加上了一味藜蘆子,如此一來,縱然日後有人起疑,也可推脫說是黛玉吃了那鴨胗的幹系。這般的一環扣一環,費盡心思了要鏟除黛玉,只不知是誰的主意?薛姨媽還是王夫人?又或者是另有其人?
正想着,紫鵑進了屋,問道:“大夫可開了什麽好方子了?”說着拿起桌上的方子低頭看去,見上面所寫的是:當歸二錢,白芍二錢,玉竹二錢,元參一錢五分,麥冬、棗仁與柏子仁各三錢,龍骨一錢,牡蛎一錢,珍珠母二錢,石決明二錢,熟地黃二錢,連翹與白術各三錢,另有生蒲黃三錢包煎。
雪雁見這方子上所需的藥材,也只是尋常之物,卻又想到韓大夫信誓旦旦的樣子,便在心中暗暗納罕,想着好不好,且試一試再說。遂對着紫鵑說道:“如今既然一應花銷都是由姑娘家自己承擔的,姑娘的藥方自也不必再勞煩賈府代煎了。不如就在小廚房裏設個爐子,每日勞煩姐姐去煎兩頓藥可好?”紫鵑說道:“哪有什麽好不好的?妹妹是将姑娘從小服侍到大的,我自然便該聽妹妹的吩咐。”雪雁笑道:“姐姐忒客氣了,我比你小了兩歲,你卻事事都要聽我的,叫我可怎麽好意思呢?”紫鵑笑道:“妹妹為人處世、行事作風,處處比我強,我不聽妹妹的,又該聽誰的去?”雪雁看着紫鵑,輕輕笑道:“姐姐既如此說,我也就不怕醜了,少不得要多嘴再叮囑姐姐一句。”紫鵑忙道:“妹妹請說。”雪雁附耳道:“姐姐日常煎藥時,仔細着切莫離開藥罐半步。”紫鵑一驚:“妹妹如何這麽說?”雪雁忙掩了紫鵑的嘴,“噓”了一聲道:“我也不過是胡亂猜測罷了,姐姐且莫驚慌,只照我說的去辦就是了。”紫鵑默默點了點頭。
如此歲月匆匆,忽忽已是夏至。且說這一日,寶釵搖着扇子來到了黛玉處,見黛玉正歪在床上于雪雁兩人下五子棋,便站在一旁觀戰。雪雁見是寶釵來了,又看黛玉已是“活三通四”的路子,便知自己已然輸定了,遂起身對着黛玉說道:“姑娘歪了半晌了,也該起來松動松動筋骨了。我去沏壺好茶來。”又對着寶釵笑道:“可巧昨日,老爺派人從揚州快馬加鞭送來了一罐子明前龍井,今兒正好泡了給姑娘品品。”說着便走出了裏間屋子。
寶釵輕搖着手中的宮女扇,俯身看了看黛玉的臉色,點頭笑道:“聽紫鵑說,妹妹近日因服了韓大夫開的新藥,身子竟好了許多,所以特來瞧瞧妹妹。果真是氣色大好了。”黛玉擲了手中的棋子,起身走向博古架旁,撥弄着架子上的一只細瓷宋窯美人瓶,淡淡笑了笑,說道:“這藥雖好,卻苦口得很。每回喝完,必要再吃一顆酸酸的梅子,才能解了藥味。”寶釵道:“須知良藥苦口利于病,妹妹可不能貪苦就不服藥。”
黛玉笑道:“這是自然,哪有為了藥苦就不顧及自己身子的呢。”說着,便放下了美人瓶,走到寶釵身邊,側頭看了看寶釵,說道:“如今我的病好些了,怎麽瞧着姐姐卻又像是病着的樣子?”
寶釵用手絹撫了撫臉:“妹妹也看出來了?”黛玉點了點頭道:“姐姐面色潮紅,可是又不像是日頭曬出來的。莫非是‘貴妃醉酒’了不成?”寶釵笑道:“你竟是要我撕爛了你的嘴才好些。”黛玉道:“究竟何病?姐姐卻不妨對我說說。我雖不能替姐姐看病,然我自己已是吃了這多年的藥了,久病自成醫,多少也能替姐姐排遣些煩憂來。”寶釵笑道:“前幾日才聽鳳丫頭道,你摘了好些花瓣說是要自己研制胭脂水粉。如今更妙了,竟開起醫館做起大夫來了。真真想不到,妹妹竟有如此大的本事。”黛玉道:“姐姐不說便罷了,何苦卻來取笑人。”寶釵忙道:“怎敢取笑妹妹?不過順口說了句,妹妹切勿多心才是。”說着,嘆了一口氣,又道:“不瞞妹妹,我這個病也是自小就有的。發作時,便面色通紅,溢汗咳喘。”
正說着,雪雁已端了茶盤走進來,為黛玉與寶釵各斟了一杯茶,笑道:“寶姑娘可品品這茶還算新鮮不?”黛玉在旁斜了雪雁一眼,嗔怪道:“偏就你多嘴,難道寶姐姐家裏不曾喝過這龍井麽?也不是什麽名貴的貨色,就值得你這般巴巴兒的當寶貝般泡了來。不知道的,只當我素日沒正經喝過茶呢。”雪雁笑道:“這茶雖不名貴,卻勝在難得。統共清明前的龍井就采了那麽幾桶,連貢到皇上跟前的,也不過就只有半桶,若不是老爺人緣好、人脈廣,姑娘這一罐子,怕是幾千銀子都買不到呢。”
寶釵在一旁笑道:“妹妹可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這般的好茶,旁人求之不得,你卻棄如敝履。真真是個千金大小姐。”黛玉道:“姐姐又取笑我了。”方淺啜了一口茶,對着雪雁淡淡地說道:“也還罷了。比之去年的味道要新一些。”
雪雁因在一旁看見寶釵滿面通紅的樣子,笑道:“我竟糊塗了!這大熱天的,寶姑娘最是容易出汗,我這就讓小廚房裏炖一碗冰糖雪梨茶來。”寶釵忙道:“雪雁妹妹快不必勞心了。我這是從胎內帶出來的一股子熱毒,從小便是如此。隔幾個月便會臉紅出汗,倒也并不是因着天熱。”雪雁聽了,不由得輕輕笑道:“寶姑娘可是要服用‘冷香丸’來着?”
寶釵頓時大為驚奇:“你竟是如何得知的?”雪雁緩緩說道:“聽說若要配成這丸藥,極費工夫,且是一個瘋和尚說的,姑娘只要在發作時吃上一丸,便可緩解症狀。可是如此?”寶釵怔怔看着雪雁,不禁問道:“自從搬來了這裏,我這病從未對任何人說起過,雪雁妹妹竟是有通天之能不成?”雪雁微微一笑,說道:“前幾日我做了個夢,夢中有個瘋和尚便是這般說的。他說寶姑娘心浮氣躁、容易動氣,便是因着這胎內熱毒所致,故而勸寶姑娘應修生養性、清心寡欲才是。”
黛玉笑道:“我如今是愈發覺得你奇了。想必原先說你是個孫猴子變的,竟是我弄錯了,今兒細細一思量,莫非你卻是天上那王母娘娘化身來的不成?”雪雁抿嘴笑道:“我若是王母娘娘化的身,保管給姑娘找一個好姻緣,讓姑娘從此嫁個好人兒去。”黛玉“啐”了一口,轉頭對着寶釵笑說道:“姐姐還不知呢。這小蹄子前幾日更是胡言亂語了起來,好端端的,卻說我素日裏落淚,只是因着要‘還淚’,又說什麽‘神瑛侍者’、什麽‘绛珠仙草’的,竟似着了魔般兒的,把我唬得半死,只當她從此瘋了的。”雪雁笑語:“姑娘先前只不信我說的,如今我把寶姑娘的藥方兒也說對了,姑娘可該信了。”黛玉道:“你也是瞎貓碰上了死耗子——趕得巧罷了。”
寶釵聽了,不覺笑道:“雪雁妹妹這夢可是做的巧了,竟确是如此。那瘋和尚說了一個海上方,真真是瑣碎死人了。”黛玉問道:“什麽方兒?說出來我聽聽。”寶釵道:“要春天開的白牡丹花蕊十二兩,夏天開的白荷花蕊十二兩,秋天開的白芙蓉花蕊十二兩,冬天開的白梅花蕊十二兩。于次年春分曬幹,和在末藥裏研好。又要雨水這日的雨水十二錢,白露這日的露水十二錢,霜降這日的霜十二錢,小雪這日的雪十二錢,把這四樣和了丸藥,再加十二錢蜂蜜,十二錢白糖,丸成龍眼大小,盛在舊瓷罐內,埋在那花根底下。這才算是做成了‘冷香丸’。”聽得黛玉笑道:“這藥配一次,可得等多久?”寶釵道:“也是巧了,自他說了之後,一二年間竟都有了。平日裏發作之時,用黃柏十二兩煎湯送服一丸,倒也覺得身子涼透些。”說着,便又看向雪雁,心底暗暗奇怪着,自己的這些事情,素來只有母親與哥哥并莺兒等幾個最親之人才知曉,如何竟連雪雁這個小丫頭也知道了?又想起上次在梨香院中,衆人一起看通靈寶玉之時,寶玉突然莫名其妙的把雪雁喚作是“警幻仙子”,莫非這個丫頭當真是有些來歷的不成?如此看來,竟是要小心應付才是了。遂也不敢多坐,又略說了會子話兒,便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