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自從黛玉停了人參養榮丸,服用了新開方子的藥湯後,氣色果然便好了許多,也不似之前那幾日口幹咽燥了。賈母知道了黛玉在小廚房裏另行煎藥後,也并無不悅之色,只是嘆息着說了一句:“倒難為她自己還想着請大夫來瞧上一瞧,我這個做外祖母的竟是失職了,連自己的外孫女兒都沒照料好。”說着眼圈一紅便要滴下淚來。王夫人在一旁忙勸道:“老太太怎可如此自責?兒孫自有兒孫福,老太太膝下子孫環繞,又怎照顧得來那許多?”一句話說得賈母立刻回過頭,沉聲說道:“便是我照顧不及,你便該擔起肩膀來。你既是她舅母,又是個做長輩的,素日裏吃齋念佛的勁兒都到哪裏去了?我外孫女兒的吃穿用度,你可關心過多少?”王夫人立刻斂眉收目,大氣不敢再吭一聲。

鳳姐兒在一旁捶着賈母的背,笑道:“老祖宗可莫怪錯了姑媽。林妹妹如今在這府裏頭,一應生活起居莫說不比別的姑娘們差,老祖宗自己也是看見的,單就小廚房裏頭,是今兒炖海參明兒蒸燕窩的,哪裏還用得着我們來操心?她林家放着萬兩黃金堆了滿滿一屋子,難道還怕她不夠用不成?”賈母聽了這話,方漸漸息了火氣,笑嘆道:“我這個外孫女兒,自小便是錦衣玉食、瓊漿玉液養大的,娘雖沒有了,女婿卻是将她當做寶貝兒般,疼着寵着的,過的日子只有比旁人好,哪有比旁人差的?且她在這府裏,并未用着我們賈家的一分一厘,我們這些做長輩的,便更該知冷着熱的多關心她些。不然巴巴兒地接了她過來,外頭還只當是我們霸着林如海的女兒,不讓他父女兩個見面兒似的。”說着,冷眼看了王夫人一眼。王夫人立刻颔首垂眉,說道:“老太太,我明白了。”

隔了半晌兒,賈母因想着方才對王夫人的口氣似乎略略重了些,便又嘆了口氣,緩緩說道:“你也莫怪我急躁罵了你,我自然知道,自從珠兒沒了後,你的眼裏心裏,就只有寶玉一個人了。只是寶玉也好,林丫頭也罷,這兩個玉兒都是我的心肝肉兒。你雖有親疏遠近之分,我卻沒有。想着我到底也是老了,顧不過來那許多,鳳丫頭又忙,只你還空着些,平日裏便該多關心關心你這個外甥女兒,只別委屈了她就好。”王夫人忙點頭答應了,頓了頓,又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說道:“林丫頭身邊那個叫做雪雁的,我瞧着不怎麽好,素日裏便打扮的妖妖嬈嬈、花枝招展的,為人更是精靈古怪、牙尖嘴利的。倒也不為別的,只是怕日後林丫頭竟制不住她。”

賈母聽了王夫人的話後,心頭略有不快,說道:“可是胡說了!我素日裏瞧着這孩子竟好,處處肯為她姑娘着想,嘴皮子雖利落了些,卻也不似你說的這般,就忘了她自己的身份。”王夫人被賈母一句話便堵了回來,只得改口說道:“那日我恍惚間聽到有個丫頭,在屋門口罵小子們的,我只當是雪雁了。如今聽老太太這麽一說,想必定是我聽錯了。”

鳳姐兒笑道:“必是姑媽聽錯了。雪雁這蹄子雖精怪,人卻好。正像老祖宗說的,是處處為了林丫頭着想。姑媽說的那個罵人的,定是旁人。”王夫人點頭道:“怕是寶玉房裏的丫頭也未可知。”賈母聽了,因又問道:“寶玉房裏的襲人和麝月兩個,都是嘴笨笨的,如今也會罵人了不成?”王夫人看着鳳姐兒說道:“我依稀記得在寶玉屋裏頭,有一個長得好似你林妹妹的,素日裏便穿的衣不得體、一臉輕狂樣兒的,只是今兒一下子竟想不起來她的名字了。”鳳姐兒笑道:“我有日子沒去過寶兄弟的屋裏了,竟也不知姑媽說的是哪一個。”

王夫人看着賈母像是倦了的樣子,便抿了嘴,不敢再說下去。她原是看不慣雪雁的,但見賈母一心袒護着,心裏頭雖有氣,卻也無話可說。又見鳳姐兒也在替雪雁說好話,心中的氣便更甚,只是又不敢在賈母面前表露出來,只得陪着賈母又說了兩句話,這才悻悻然回到自己的屋中,且獨自生了好一頓悶氣。

卻說晚飯過後,鳳姐兒來到王夫人的房中,見王夫人仍是一臉的不快之色,便笑道:“姑媽心裏頭若有事,便不妨說出來聽聽,侄女兒嘴雖笨,卻也該腆着臉勸勸姑媽才是。”王夫人正為着今日賈母護着黛玉與雪雁兩人的事而頭疼,聽了鳳姐兒的話,便忍不住嘆道:“也不為別的,只是今兒日裏,與老太太說了一番話後,我自覺心口竟堵得慌。”鳳姐兒坐在王夫人身旁,揮手退下了衆丫頭媳婦們,悄聲問道:“姑媽可是為了林丫頭與雪雁的事兒?”王夫人嘆了一口氣,說道:“雪雁這蹄子太過精鑽古怪,我每每瞧着她,總覺得一股寒氣兒從腳底竄了上來。”

鳳姐兒沉吟道:“瞧着老祖宗的意思,倒像是有些袒護着她。”王夫人拍腿道:“可是呢!老太太但凡見了俊俏的丫頭,便是打心眼兒裏的喜歡。偏這雪雁又是一副小騷蹄子的浪樣兒,哄得老太太高興,就只一心向着她了。我想着,若是哪天兒老太太一個旨意下來,竟讓寶玉娶了林丫頭,這雪雁又冷不防成了寶玉的屋裏人,豈是要我連覺都睡不安穩了?”鳳姐兒點頭道:“瞧着老祖宗的意思,寶兄弟娶了林丫頭,也不過是早晚的事兒。雪雁這蹄子,素來又是個伶牙俐齒、心思靈巧之人。如今且別說姑媽是平日裏吃齋念佛、慣不會罵人的,便是我這個潑婦般的人兒,都有些拿不住她了。”說着,便将上回在東府裏頭,雪雁從秦氏角樓後解手出來的事,告訴給了王夫人知道。

王夫人聽後一驚,說道:“她既偷窺了主子,你便該當場甩她兩個大耳刮子,再叫人拖了出去往死裏打着,想必她從此就該老實了。”鳳姐兒道:“只是這事兒,一來究竟也不曾落了實,她只說是在那邊兒解手,我也不好多問來着。二來就是要打,畢竟她也不是我們府裏的丫頭,多少還要看着林丫頭的臉面兒才是。”王夫人把眼珠子轉了一轉,又将手中的佛珠撥弄了一圈,緩緩沉吟道:“縱是她并不曾聽到些什麽,又或是看到些什麽,你若一口咬定她,想來老太太也不會疑你。”

鳳姐兒暗自心驚,問道:“姑媽的意思是……要我栽她一個贓兒?”王夫人點了點頭,嘆道:“雪雁這小蹄子一日不除,我便一日不得安生。你且不知,更氣人的事兒還有哩!”鳳姐兒正想将剛才的話頭打岔過去,此時聽了,忙問道:“姑媽快說,還有何事?”王夫人道:“那日林丫頭請了大夫去看過病後,襲人便告訴了我一件事兒,說是府裏頭給林丫頭配制的人參養榮丸,竟都讓那雪雁給扔了。”鳳姐兒一對鳳眸輕輕轉了轉,不解道:“想必是因着林丫頭有了新藥,故而便不需服用養榮丸了?”王夫人斜了鳳姐兒一眼,嘆道:“你哪裏知道?她因把這藥丸給大夫看了,也不知那大夫說了些什麽,她便當做了毒藥似的,一股腦兒的全扔了出去。”

鳳姐兒看着王夫人的臉色,想了想,輕聲問道:“可是這藥丸裏頭,竟是有何……不妥之處?”王夫人冷笑道:“林丫頭的飲食起居,老太太都是吩咐了你去照料的,如今你倒反過來問我?”鳳姐兒不敢多問,遂借口女兒巧姐兒還在等她回去,便抽身離了王夫人而回。

及至到了自己屋中,尚自心神不定,滿腦子只是在想,萬一林黛玉那人參養榮丸裏當真被人下了毒的話,此事一旦被查出來,王夫人斷然是要将這個罪名推到她頭上的。且不說是誰在這藥丸裏頭下了毒,單說她自己,如今雖是琏二奶奶的身份了,但日後倘若林黛玉做了寶二奶奶,這賈府裏頭便沒她什麽事兒了,只憑這一點,她便有下毒的理由,推都推不了。況這王夫人雖是她姑媽,看似謙和寬厚、與世無争的樣子,其實最是老辣深沉、陰狠無情的人物,為了寶玉與她自己,犧牲一個侄女兒又算得了什麽。

想到此處,鳳姐兒悚然一驚,暗自尋思,這林黛玉若是再留在賈府之中,于她于自己,都是沒有一丁半點兒好處的。她若活着,只要賈母的一句話兒,趕明兒她做了寶二奶奶,便是她王熙鳳的死對頭了。她若死了,王夫人也定然要将這下毒之名推诿到她王熙鳳的頭上,說不定還要搭上一條命才行。故而這林黛玉無論死活,日後倒黴的都是她王熙鳳。如此一思量,鳳姐兒遂暗中下定了決心,無論如何都要把這林黛玉弄出賈府才是正理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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