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及至到了王夫人房中,卻見賈母、王夫人、鳳姐兒、李纨并黛玉幾個,都已在屋中坐着了。那二門上的小厮添財兒,果然滿臉是血,正瑟瑟發抖地跪倒在地上,一動也不敢動的樣子。

黛玉對着賈母垂淚道:“老祖宗明鑒,雪雁這丫頭,素日裏雖是個尖牙利齒、口舌利落的,然說她與小厮幽會穢|亂、有傷風化,此事我卻要以性命擔保,必是太太弄錯了。”王夫人在旁說道:“你是個姑娘家,素日裏不過埋頭女紅或是吟詩作畫的,何嘗知道這些丫頭們背地裏有多少的肮髒事兒?縱是我平日裏,也只當雪雁這丫頭,雖是刁鑽古怪了些,畢竟年紀還小,也不至犯下什麽錯兒來。誰想她如今竟與那二門上的小厮有了私情、互相交好了起來,恐怕再過一段日子,更要……”說到這裏,似覺不便多說,遂住了口。

雪雁淡淡笑了一聲,站在衆人面前,臉不紅心不跳的,緩緩說道:“我竟不知太太這話是從何說起?老太太也知,平日裏,但凡姑娘需些什麽,用些什麽,都是我與紫鵑兩個人,拿了銀子去找那二門上的小厮,差使他們買辦而來的。前前後後三年,打過交道的小厮,沒有十個也有八個,太太如今卻是疑心了哪一個?既疑心,便該把這二門上的小厮都給抓了過來,一個個的細細審問,也好讓衆人知道,究竟是哪個與我有了私情、互相交好了起來?”

李纨在一旁點頭道:“莫說老祖宗,便是我,也是素來知道的,林丫頭屋裏的那些瓶兒、罐兒、架兒,再有那些個精巧細致的小玩意兒,都是她們主仆幾個,在這些年裏,讓外頭的小厮采辦而來的。原只為府裏的采辦老持成重,買來的東西不得林丫頭的心兒,故而才特特地畫了樣子,專挑二門上那機靈敏捷的小厮去買辦回來的。”

王夫人冷笑道:“既說是給了銀子去采辦東西的,倒也罷了,只是如何還會有這個?”說着舉起手中的一個小荷包。衆人看去,但見雖是尋常一個随身攜帶的小荷包,然荷包上卻繡了兩條小蛇在逶迤纏頸,姿态曼妙而魅惑,讓人一見之下便覺得燥熱難擋。況這荷包又小巧玲珑,繡工精致,自是男女間的定情信物無疑。王夫人看了衆人一眼,心中有了底氣,便又說道:“單單這荷包,若只是貼身帶在了自己的身上,旁人倒也說不得什麽,但若是給了一個二門外的小厮,一旦流傳了出去,外頭只當我們賈府裏頭,竟是怎樣的污|穢|淫|亂之地呢!”說着,将荷包擲在了雪雁的面前。

雪雁撿起荷包,正反兩面看了看,便已想起來了。這原是紫鵑因看了襲人繡給寶玉的一個香囊,覺着香囊上的圖案好玩,故而一時興起,自己便也學着繡了一個。後來又嫌它太過不正經了,便随手丢在了屋門口的簸箕裏,想着午後便要燒掉的。偏是那日,添財兒因送來采辦的鹦鹉兒,見了簸箕裏的荷包,便吵着要拿了去,雪雁想着反正也是丢了的,便随手給了他。誰想今兒,王夫人偏是從添財兒的懷裏搜了出來,又命人将他掌得滿臉是血,竟是将他屈打成招了。

雪雁想通此節,心中微一思忖,已料定是寶玉屋裏的丫頭們告的狀,遂不動聲色,只是淡淡地說道:“我雖是個小丫頭,素日裏縱有些跋扈,卻也是個知善惡、明是非、懂得禮義廉恥之人,并不敢随随便便就擔了這個穢|亂的虛名兒。卻不知太太如何就一口咬定,這個荷包是我的了?”周瑞家的在一邊喝道:“還不快跪下了!如今添財兒都已招供了,你竟還在這裏狡辯呢!”雪雁并不去看那周瑞家的,只是挺直了背脊,目光鎮定地看着王夫人,淡淡地問道:“太太竟不仔細問問,我何嘗有過這般精細的繡工了?又何嘗能夠繡出這樣兒的荷包了?既要拿我,也該給個正經道理出來,這般的屈打成招、誣蔑诽謗,也是一個太太該做的事兒麽?”

王夫人早已氣得滿面漲紅,指着雪雁罵道:“好端端的公子小姐們,便是你們這起子沒臉沒臊的蹄子們給調唆壞了的!如今人贓俱獲,你竟還不服?”雪雁道:“何為人贓俱獲?太太雖是拿下了添財兒,然添財兒與我有何相幹?太太又将一個不是我繡的荷包,指派給了我,怎麽竟說是‘人贓俱獲’了?趕明兒太太若是從寶二爺房中也搜出個這樣的荷包來,莫非也要說寶二爺與襲人、與麝月、與秋紋她們幾個,均是‘人贓俱獲’了不成?”

鳳姐兒因着昨日與王夫人的一番話,心中已對她有了芥蒂,今兒又見她找了雪雁的茬子,早就有心要幫雪雁了,此刻聽了雪雁的話,頓時笑罵道:“死蹄子,好端端的怎麽又扯到你寶二爺與他屋裏頭去了?”雪雁緩緩地說道:“不瞞老太太、太太、大奶奶和二奶奶,這荷包上的花樣兒,還正是紫鵑姐姐照着襲人繡給寶二爺一只香囊上的樣兒,學着做出來的呢!若果真竟是要讓我擔了這莫須有的罪名,太太又怎麽不去搜搜那襲人的屋子裏,更有多少這樣兒的穢|物兒來?莫非襲人勾引寶二爺便是天經地義的不成?太太既要查,索性便該查個痛快,沒得欺負我與姑娘在這邊沒親沒故、無人做主的。”說着,眼圈兒一紅,便跪倒在黛玉的身前,嘤嘤啜泣了起來。

王夫人赤眉白眼的,正不知該如何作答時,周瑞家的身後那個媳婦子,已先在一邊冷笑了起來:“真真是一張伶牙俐齒的嘴兒!黑的都能被你說成是白的了。如今你自己且不清不楚的,怎麽又扯上了寶二爺屋裏頭的襲人了?可是想着要拉一個墊背的,好一起下水去不成?”鳳姐兒聽了這話,立刻轉臉對着這個媳婦子豎眉斥道:“老太太、太太與大奶奶尚且不曾說話,這裏豈有你說話的地兒!還不快出去!”臊得這個媳婦子立刻掩了嘴,轉身跑出了屋外。

這邊賈母已凝神聽了半晌兒,看了看跪在一旁哭得滿臉是淚的雪雁,又看了看角落裏被掌得滿臉是血的添財兒,不由得皺眉道:“把那個小子拖上來我瞅瞅。”周瑞家的立刻将添財兒拉至賈母的面前,厲聲道:“老太太在此,還不快一五一十的都招了!”賈母擺擺手,嘆道:“可憐見兒的,竟被打了這般的模樣兒。我瞧着也不過是十四五歲的樣子,便是有錯兒,不過狠狠罵一通,打發回家也就是了。倒是哪個下的這重手了?”周瑞家的見問,忙福身道:“回老太太,因見這添財兒死活不肯招認,故而方才那個媳婦子便痛打了他兩下,好歹也算是問出了幾句實話兒來了。”

雪雁聽了這話兒,便對着添財兒說道:“添財兒,如今在老太太面前,便把你方才的‘實話兒’再說一遍,我竟不知何時與你有過私情了?”添財兒跪倒在賈母腳前,磕頭如搗蒜道:“我因被掌了嘴兒,實在吃痛不過,便胡亂說了幾句。只求老太太開恩,別再打我了。”鳳姐兒道:“你便如實說罷了!自然你是個老實的,老祖宗斷不會讓人再打你。你若是個不老實的,便打死了也是你活該!”

添財兒伏在地上,哽咽道:“往日裏,我雖與雪雁也說過兩三句話兒,卻不過說的都是些替林姑娘采辦東西的瑣碎話兒,斷然沒有一句是情話兒的。我雖有心慕着雪雁,然她素日便對我冷口冷面的,縱是我想說半句好話兒給她聽,又何曾有過機會?只求老太太開恩,老太太饒命!往後我便是在心裏頭,也萬萬不敢再去想她了。”說得鳳姐兒與賈母并李纨幾個人,都“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笑了半晌兒,賈母方又問道:“既如此說,這個荷包又是從何而來?”添財兒泣道:“那日原是給林姑娘送鹦鹉兒去的,因見着簸箕裏頭有一個荷包,想着又是她們不要了的,便鬼迷心竅地拿了來,誰知今兒卻被周大娘從懷裏搜了出來。若早知如此,我便是手再賤,也萬萬不會去拿這勞什子的荷包來了。”

賈母笑罵道:“很該打!既說是送了鹦鹉兒去的,送完便該老老實實的回去竟也罷了,偏又去撿那簸箕裏的東西做什麽!你難道不知姑娘兒家的東西,莫說你不能要,便是連看一眼,都是不能的?”添財兒哭道:“只求老太太開恩,饒了我這一回,如今我已得了教訓了,下次便再也不敢了。別說是看一眼,便是聞一聞都不敢。”賈母揮了揮手,笑道:“罷了罷了!你且下去吧,只別讓我再瞧見你。”

鳳姐兒道:“今兒老祖宗饒你一命,你也不用再去那二門上當班兒了,便到西馬房裏喂草去便了。若再有差池,仔細你的腦袋!”又斷喝一聲道:“滾下去吧!”添財兒立刻向着賈母與鳳姐兒磕了好幾個頭,飛也似地奔了出去,只恨沒能多長兩條腿。鳳姐兒轉頭又對着賈母笑道:“既是一五一十都弄明白了,老祖宗也累了大半天了,該回去歇着了。”賈母嘆了一口氣,說道:“我竟也不累,還要略坐一會子。你與珠大嫂子先陪着林丫頭回屋,好歹勸着些兒,莫要讓她哭壞了身子骨兒。”鳳姐兒忙與李纨扶起黛玉出了屋子,雪雁本也要跟着黛玉一起走的,卻被賈母叫住了:“你且等等。”說着又回頭對身後的鴛鴦道:“把寶玉屋裏的襲人叫過來。”

欲知後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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