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王夫人一聽要喚襲人來,忙賠笑着說道:“老太太,如今荷包兒的事既已弄明白了,又何苦把襲人叫了來?竟沒的讓她害臊。”賈母道:“這大清早的,我只當有什麽大事兒了,巴巴的把我們幾個人都弄了來,原是一場冤案。如今既順藤摸瓜理出了條線索來,太太竟是要眼看着它斷了的不成?且素來寶玉屋裏的丫頭便是最多的,也很該清理清理了。有那不好的、慣會狐媚人、年歲又漸長的,或該配個小子、或是給些銀兩讓家裏人接了去、又或者幹脆打發走罷了,難道竟要由得她們禍害了寶玉不成?”

王夫人聽了賈母的一番話,頓時垂首站在一邊,一聲兒不敢再言語了。等了半盞茶不到的功夫,襲人便已匆匆趕來了,見到雪雁尚兀自跪在賈母身前,先自一驚,又見到賈母臉色不善,心中更是惴惴不安,卻仍是裝出一副笑臉來,盈盈福身道:“請老太太、太太安。”

賈母斜着眼看向襲人,淡淡問道:“寶玉此刻去了學堂裏不曾?”襲人笑道:“才李貴與茗煙兩人,護着寶二爺去了。”賈母又問道:“如今寶玉的屋裏頭,總共有多少丫頭來着?”襲人想了想,答道:“麝月、秋紋、晴雯與我四個,是在裏屋伺候寶二爺起居茶水的。另有四兒、墜兒與春燕幾個,往常并不進屋,只在外頭做些粗笨的活兒。”賈母點了點頭,繼續問道:“你比寶玉長兩歲,今年也有十五了?”襲人點頭道:“過了明年春天,正滿十五。”

賈母冷笑一聲,說道:“我往日瞧你,只當你是個一聲不響的悶嘴兒葫蘆,又想着你雖不靈巧、卻勝在老實,便将你給了寶玉。誰想原來也是個狐媚子般的人,不說好好伺候着你主子,卻成天變着法兒的谄媚蠱惑他,可是我竟看錯你了。”襲人一聽此話,吓得立刻跪倒在地,垂頭道:“老太太,我素日跟着寶二爺,自問并沒有做任何谄媚蠱惑之事,只不知老太太從何處聽得了這些個謠言?”說着,看了一眼雪雁。

賈母道:“既說不是谄媚蠱惑,你卻繡着這個玩意兒,是要給誰瞧來着?”說着命雪雁将荷包拿給了襲人。襲人接過荷包,只看了一眼,便緊緊攥死在手心裏,淚流不停地哭道:“我只繡過一個這樣兒的香囊,便是那香囊,也是留給自己的,并不曾給寶二爺用去。”賈母道:“你如今歲數也大了,心思也活了,再不像從前那般蠢蠢笨笨的,倒很是讓我放心了。既說已到了及笄之年,就該配個小子離了寶玉,或是給你些銀兩打發了你回家。你又不是我們賈家的家生子兒、世代為奴的,索性今兒我便開了恩,讓你哥哥嫂子領着你家去竟也罷了!”

此言一出,王夫人、襲人與雪雁三人都是再也料想不到的。那襲人更是涕淚縱橫,以頭搶地道:“老太太這般讓我出去,竟是把我往後的臉面都撕了去了。我既被哥哥嫂子賣進了賈府,先是跟了老太太,後又跟了寶二爺,從此生是賈府的人,死是賈府的鬼。老太太若要趕我出去,竟是逼着我去死了。”賈母顫聲道:“你如今也能說會道起來了!既知我把你給了寶玉,便該安安分分的伺候着他,如何竟背地裏搞出這些幺蛾子來?”襲人道:“我自問不曾與寶二爺有過逾矩之禮,請老太太明察。”

雪雁在一旁聽了,輕輕笑道:“姐姐左一句‘自問’,又一句‘自問’的,果然便是個老持成重的聖人。只是我竟不知,‘不曾有過逾矩之禮’這句話兒,姐姐是如何說出口的?想來那日在碧紗櫥中,必定是我看錯了的。”襲人頓時滿臉通紅,一聲兒不敢再吭。王夫人在一旁鑒貌辨色,心中已明白了一個大概,便對着賈母笑說道:“這襲人既是跟了寶玉的,自然日後便是寶玉的屋裏人了。縱然有些逾矩的地方,只要是一心為着寶玉,倒也無妨。”雪雁在心底淡淡地笑了,卻不再說話。

賈母在賈府裏頭坐鎮六十多年了,如何不知這其中的貓膩,聽了雪雁的話,又看了襲人的臉色,便知襲人已與寶玉做過了那等**之事。又想着王夫人如此袒護襲人,必是兩人早已心照不宣、互相勾結了。這賈母素來是不喜王夫人的,覺得她少言寡語、木讷蠢笨,又因着襲人也是個這樣兒的人物,想着安在寶玉的屋子裏,倒也不怕她教壞了寶玉。誰想如今,卻見兩個悶嘴兒葫蘆般的人,竟聯手将她的心肝肉兒寶玉,牢牢地拿捏在手心裏頭,不由得心中一陣氣苦,臉上卻不動聲色,淡淡看着襲人,緩緩說道:“你雖是我派去服侍寶玉的,論理兒,便是有些逾矩,想着将來是要做他屋裏人的,我也不該多惱你。只是那寶玉方只有十三歲,他父親又是成天教導着要知規守矩的一個人,這些事兒,倘若我尚蒙在骨子裏頭竟也罷了,只是如今我既已知曉,若再由你放肆下去,日後他父親便少不得要埋怨我縱壞孫子、教壞丫頭了。因着你還曾悉心照料過寶玉好些年,今兒便只減了你的月例,你且随着那墜兒、四兒的,在寶玉屋外頭做些粗活竟也罷了。從此卻不必再進寶玉的屋子裏去了。下去吧!”說着,揮了揮手,似已不願再多看那襲人一眼。

襲人聽後,整個人心如死灰般,嘴裏竟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只是磕頭垂淚,把個額頭磕得鮮血淋漓的。王夫人在旁看得不忍心,說道:“你先下去吧!等老太太氣消了,再來求求老太太便是了。”襲人只得又重重磕了一個響頭,才抽抽戚戚起身而去。

這邊賈母因又問道:“我記得那晴雯,也是舊年裏頭,我給了寶玉的?”王夫人小心地答道:“正是。這晴雯素日裏見她,便是有些輕狂的、常愛打扮得莺莺翠翠、花紅柳綠的模樣兒,想必也不是什麽好的。”賈母道:“可是那個眉眼兒有些像林丫頭的?”王夫人道:“老太太記性好,正是這個丫頭。”賈母點了點頭,說道:“十四五歲的女孩兒家,又有哪個不愛打扮得紅紅綠綠、莺莺翠翠的?我便瞧不得有些個成天素服素面的,好似嚎了誰的喪兒般,竟讓人看得渾身不自在。既說是她,倒也罷了!襲人那個缺兒,便由她補上便是了。”

那王夫人因平日裏便不喜穿紅着綠的,又自謂是賈政之妻,雖不曾當家,卻畢竟也是個有頭有臉、說一不二的人物,便愈發的自重身份起來。且成日裏打扮得老持成重不說,更是清湯寡水的一色銀灰斜襟褂子,春夏秋冬日日如此,只不過是內裏的夾襖略有增減罷了。偏是她胞妹薛姨媽之女薛寶釵,也是個自雲守拙、不喜打扮的人物,雖年方只有十四歲,然房屋裏頭四壁空空、毫無挂飾,自己又是個素面朝天、淡服出入之人。故而此刻,王夫人聽了賈母之言後,頓時覺得芒刺在背,心中暗驚,疑着賈母恐怕是在指桑罵槐了。又聽見說,竟是要将那素來便瞧着礙眼的妖精晴雯,去補了襲人的缺兒,心裏頭的一股怨氣兒,倏忽間就已頂到了喉嚨口,卻兀自不敢非議,只低垂着頭,忍氣吞聲的樣子。

賈母因見王夫人沒有吭聲,便把周瑞家的、鴛鴦、琥珀及所有的丫頭媳婦們都退了下去,只留了王夫人與雪雁在屋內。三人默然了半晌,賈母才對着雪雁緩緩地說道:“把你留下來,不為別的,只是少不得要教教你一番規矩罷了。”雪雁還只當是與添財兒的那件事兒,便帶着淚花兒笑道:“老太太縱是不說,我也知道,姑娘屋裏的東西,但凡丢了再不能用的,便該立刻燒了才是,斷不能給旁人拿去的。”

賈母點了點頭,說道:“這倒也罷了。事關風化,你們這些個丫頭小子們,又是一年大過一年的,平日裏便該警醒着些,姑娘們都未出嫁,閨閣裏的物品,不論是你們的,還是姑娘的,倘若流了出去,都是要壞了名聲兒的。若有再犯,可是斷不能輕饒的。”雪雁忙道:“老太太今日教誨,我一定銘記于心。”

賈母看着雪雁,嘆了口氣,也不言語。凝神了半晌,臉色忽又嚴厲了起來,怒叱道:“只是如今另有一樁子事兒,卻是要狠該給你一頓板子才行!”雪雁驚道:“不知是為着何事,竟惹老太太動怒了?”賈母厲聲道:“那日你與林丫頭、鳳丫頭兩個,可是去東府瞧了你蓉大奶奶不曾?”雪雁頓時一驚,心中暗思,自己在秦氏的角樓後解手,原是無意中偷聽到了秦氏與賈珍的事兒,然自覺并未漏過任何的口風,縱是當日鳳姐兒問起她時,也只一口咬死了,說是在解手而已,如何這會子,賈母竟會拿這個做起了文章來?心底雖驚,臉上卻是不動聲色,回道:“因蓉大奶奶那日正有大夫在屋裏頭看病,故而未曾請見。”賈母臉色更冷,問道:“既說是有大夫在問診,何故你又跑去那後窗牆角根兒下偷了聽?素日你林老爺在府裏頭,莫非也是這般教導丫頭們的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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