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雪雁立時伏在地上,流淚道:“老太太明鑒,我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去偷聽主子們的說話兒。那日我原是去了那角樓後頭,卻只是因着自己拉肚子,故而瞧着那裏頭隐僻,便去尋了一個方便,痛快解了手。若說我竟是去偷聽主子們私話兒的,我便有十個腦袋,也是斷然不敢的。”賈母問道:“既如此說,卻是太太冤枉了你不成?”雪雁擡頭看了王夫人一眼,卻見王夫人正撥弄着手中的一串佛珠,一臉沉靜與淡漠,不由得氣道:“方才為了荷包兒一事,太太就已弄錯過一回了。這會子又說我偷聽了蓉大奶奶的牆角根兒,我竟不知自己何時得罪過太太了?”

王夫人冷笑道:“想必你是當鳳丫頭死了的不成?你且說你不過是去解了個手,怎麽竟不偏不巧地跑去那角樓後頭解手了?你又說你不曾偷聽過主子們的私話兒,莫非老太太罰你,還要等你聽明白了什麽不成?自古雲,人分三六九等,你既是個奴才,便該恪盡職守,只做好你奴才的本份便是了,如今卻躲在牆角後頭,做出那等子僭越偷聽的事兒來,你縱不服,也斷沒這個姑息的理兒來。”雪雁又驚又怒,說道:“二奶奶雖見了我從那角樓後頭出來,如何便斷定我是僭越偷聽了?且我素日裏,雖放肆跋扈的,卻還知道自己的身份,自問對姑娘盡心盡責,對府裏衆人又從無越矩越規的,太太這番話,竟是潑了盆髒水給我了,只求老太太明查,還我一個清白。”說着,對着賈母磕了頭。

王夫人叱道:“只是如今頂嘴,便該罰你一個僭越之罪了。況你瞞得過旁人,又怎瞞得過鳳丫頭去?她既口口聲聲說你偷聽了牆角根兒的,莫非老太太不信她的話,反倒要來信你?”雪雁慘白了臉,情知今日已遭人嫁禍,且又是百口難辯、無憑無據的,只得咬牙說道:“便是要罰,我還是林府的丫頭,雖是老爺自小收留,卻并不曾簽過什麽賣身契的,然既是從小到大服侍着姑娘的,我的生死賞罰,也該是由老爺或者姑娘才能定奪,不怕太太着腦兒,只怕太太竟還沒有這個身份。”

賈母在一旁聽了,淡淡地說道:“論理兒,你原是林府的丫頭,縱要罰你,也該是你家老爺或是你家姑娘下了令才能。只是一來,你如今僭越的是寧府蓉小子的媳婦兒;二來,我到底也算個長輩,是你家老爺的岳母,縱然今日教訓了你,諒來你家老爺也不能說我是抹了他的面子;再者,且別說你是林府的丫頭了,便是那不知誰家的大丫頭,既做出這等偷聽主子家的事兒來,便打死了也是活該的。”

雪雁顫抖着,只覺得渾身上下有一萬張嘴要開口說話,卻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卻聽王夫人接着道:“況今兒老太太若包庇了你,往後還有第二個你,第三個你,竟是要讓我們這些做主子的,終日裏提心吊膽了不成?你且自謂是林府的丫頭,我們便不得下手去,如今既是老太太出了面兒的,想必縱是你林老爺,也不敢在前攔着,莫非老太太還不能替他訓誡了一個丫頭不成?且他如今也不在你身邊,你家姑娘又是個耳根子軟的,難道眼見你做出了這等僭越主子的大逆不道之舉,老太太竟要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姑息了你不成?”

雪雁見王夫人左一句“老太太”,右一句“老太太”的,竟把個賈母頂在了杠頭上,心知今日已萬難幸免了,不禁泣道:“老太太、太太、琏二奶奶既說是我僭越偷聽了,我便有十張嘴也辯不過。如今既要罰我,又說是替老爺教訓的,我也不敢不從。只是有一件,姑娘身邊向來便少不了我,縱有一個紫鵑姐姐在,卻是姑娘用不順手的。今兒我若挨了罰,雖說是老太太的旨意,老爺與姑娘也不好插手的,卻只怕姑娘身旁一時無人照應,不能夠知冷着熱的,反倒誤了姑娘的身子竟不好了。”

賈母尚未說話,王夫人已喝道:“你便是仗着姑娘離不得你了,故而三番五次的作怪發威!如今愈發好了,整個賈府裏頭,你逞王逞能的,都已逞到主子的牆角根兒去了。若再縱你,只怕沒幾日,你便該打上主子的臉了!且莫說你家姑娘身邊尚有一個紫鵑在,便是無人了,我立時撥了我屋裏頭的彩雲、彩霞兩個去伺候着,難道還怕虧待了你家姑娘不成?我勸你竟少在這兒腆着臉求饒了,我便看不慣你般的浪樣兒!”

賈母等到王夫人把話說完,才淡淡地說道:“素日裏見你也是個機靈聰慧的,如何竟不懂規矩了起來?想必也是林丫頭對下太過寬縱了,以至你就沒了個輕重。如今既犯了錯兒,雖說你不是我府裏的,我卻少不得要替女婿兒先教訓教訓你才是,難道日後他還會來怨怼我這個岳母不成?且給你一頓板子,也好叫你長些記性,往後在府裏頭便該懂些規矩了。”說着,便命人把周瑞家的叫了來,對她說道:“把這丫頭拖了出去,打上三十大板,再來回我。”

周瑞家的一聽此言,心裏樂得開了花兒般,忙喚了兩個婆子将雪雁架了出去。及至到了院子裏頭,兩個婆子将雪雁一把擲在了地上,各自掄起了一條板子,便對着雪雁的翹|臀打了下去。那雪雁何曾受過這番苦楚,先還強自咬牙忍着,打了四五下過後,再也忍不住了,嘶啞着喉嚨哭喊了起來。

這周瑞家的原為着上次送宮花的事兒,自謂在雪雁處讨了個沒趣兒,心裏便常自懊惱羞憤,想着自己既是王夫人的陪房,便連鳳姐兒都是要給她三分薄面兒的,卻陰溝裏翻船,竟在林黛玉處被人甩了冷臉子。雖不敢怪罪到黛玉的頭上,卻是一腔怒氣都栽給了雪雁。如今一見雪雁落了難,被老太太責罰了三十大板,又得到王夫人附耳的一句狠話,心裏頭便已有了個主意。

此刻聽見雪雁正大聲痛哭了起來,便一聲冷笑,劈手奪過一個婆子手中的板子,朝着雪雁的大腿骨就打了下去,嘴裏還喝着:“這會子哭爹喊娘的做什麽!素日裏你那點子狂勁兒、浪勁兒都到哪去了?早該讓老太太、太太教訓教訓你了,卻又見你是林府的丫頭,不好下手的。如今你既已犯下大事兒的,便是你家老爺飛過來,都保不了你了。你也就省着些嗓子,沒得叫人聽了作嘔!既知有今日,當初卻給臉不要臉,可見風水輪流轉,再粗的胳膊也扭不過大腿兒來!”一邊怒罵着,一邊又是幾棍子敲在了雪雁的大腿骨上。

旁邊兩個婆子先還看得高興,後見周瑞家的板板都打在了雪雁的腿骨上,生怕鬧大了事兒,忙拉着周瑞家的坐在一邊,笑道:“周大娘何必為個小丫頭片子生氣?沒得讓自己尋不痛快了。”那周瑞家的見雪雁已不省人事了,也便扔了板子,拍了拍身上的衣衫,說道:“也罷了。你們湊滿三十大板,便拖她回去便是了。”

雪雁先還大聲呼救着,想着讓黛玉或是紫鵑聽見,尚能為她求求情的。後被那周瑞家的一陣斥罵,又是一頓板子敲在了身上,頓時痛得幾欲死去,掙紮了兩下,便漸漸沒了聲息,又是幾下板子過後,竟自暈了過去。

且說黛玉在屋中,才被鳳姐兒與李纨兩個勸着,漸漸止住了眼淚,忽見周瑞家的走來,身後還跟了兩個婆子,正感到奇怪。細細一瞧,卻見兩個婆子中間,竟架着個奄奄一息、滿身是血的雪雁,頓時大驚,尚不及問話,淚珠兒已是滾滾而落了。

那鳳姐兒與李纨兩個,見到雪雁竟被打得不成人形兒了,早已吓得花容失色。那鳳姐兒因又怕雪雁質問起她,為何要栽贓嫁禍,忙起身說道:“還不快把人擡進屋裏頭去!竟打成這般樣兒了,怕是挨了有四五十板了,我且問問老祖宗和太太去。”說着便抽身逃了出去。

周瑞家的站在屋門口,命兩個婆子将雪雁擡上了床,笑着對黛玉說道:“姑娘莫怕。不過是這個丫頭犯了錯,老太太讓人伺候了一頓板子。想來過個五六天,便也能下地走路了。”黛玉駭然問道:“老祖宗竟是為了何事要打她?”周瑞家的福身道:“老太太只說拖了出去打上三十大板子。究竟為着何事,我也不知。想來老太太要打,自然有她的道理兒。”

李纨在一旁皺眉道:“論理兒,這雪雁是林府的丫頭,老太太縱要打,也該問了姑娘的意思,如何竟會連姑娘都不讓知曉?”周瑞家的笑道:“大奶奶有所不知,我恍惚間聽到太太說,這丫頭是犯了大忌,竟僭越到主子們的頭上來了。況林老爺如今身在遠處,林姑娘又是個菩薩心腸的,故而老太太便親自下令教訓了她一頓,也是替林老爺管教他府裏的一個丫頭子罷了。且老太太慈悲,只給了她三十大板,若是在自己府上,有小子丫頭們犯了這種錯兒的,便是打死也活該!”

黛玉驚道:“究竟是為了何事?這丫頭雖素日裏古靈精怪、伶牙俐齒的,卻斷不會做出那逾矩僭越之事來。”周瑞家的笑了笑,說道:“姑娘是閨閣小姐、又是千金之軀,這些丫頭們做下的壞事兒,既是老太太不讓姑娘知道的,姑娘便也不需知道。只是給姑娘提個醒兒,這丫頭心眼兒多,嘴皮子又利,早晚要給姑娘惹一身的煩心事兒出來。好不好的,也只請姑娘日後多管教着些兒,免得老太太和太太又動了怒,反倒讓姑娘的面兒上不好看了。”說着,躬身與兩個婆子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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