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等到那周瑞家的與兩個婆子走遠了,黛玉的淚水還兀自汨汨流着,李纨與紫鵑兩個,便少不得又是一番苦心勸慰,好半晌功夫,才算略略止了聲。李纨因看着天色,想着黛玉還未曾服藥,便命紫鵑先去煎藥,自己則繼續慰着黛玉。待到紫鵑前腳剛出了門,寶釵攜着莺兒便後腳踏了進來。
主仆兩個見過了李纨之後,莺兒便往裏間屋子去探望雪雁了。這邊寶釵看着黛玉,未語先嘆,抽出手絹抹了一陣眼角,才緩緩坐到黛玉的身旁,撫着黛玉的弱肩,泣道:“我才在梨香院中聽了雪雁被打的事兒,先還只當是誰又開了玩笑兒,不想莺兒回來說,竟是老祖宗的旨意,将她打了三十大板,便忙忙的趕過來要瞧瞧她。”說着,便取了手中的一丸藥,對着莺兒道:“替你雪雁妹妹抹淨了身子後,用酒将這藥研開了,敷在她傷處,等那淤血的熱毒散開了,自然也就好了。”莺兒忙出來接過了,從屋角裏拿起個銅盆便去門取水了。
寶釵一邊拍着黛玉的手,一邊柔聲勸慰道:“妹妹快別傷心了,前兩日方聽雪雁說着,妹妹的身子是再不能掉眼淚的,如今竟又哭成了這個樣兒,便是雪雁醒來,心裏也該不好受了。”黛玉哽咽道:“我只不知老祖宗究竟是為了何事要罰她?縱說出一個錯處兒來,我也能替她分辨着幾句,卻冷不丁的就派了周姐姐打上了三十大板子,這竟是不如讓我死了的好。”
寶釵忙掩了黛玉的嘴,說道:“妹妹休得胡說!什麽死呀活呀的,這些話兒也是你能輕易說出口的?依我看,也不過就是這個丫頭在哪裏逾了矩的,老祖宗又想着妹妹心慈手軟不好下手的,便替妹妹訓誡了她一番,一來恐是怕妹妹日後收服不了她、反受其害;二來也是行着一個長輩的身份,替妹妹調|教了一個丫頭罷了,妹妹快不必多心才是。”
李纨也在一旁說道:“我才這樣勸過你,果不其然,寶丫頭也是如此說。想着老祖宗也是疼愛你的緣故,才會替你點化這個丫頭一番,若她不疼你,又何苦巴巴兒的替你教訓起一個丫頭來了?也是因着這丫頭,素日裏還算得老祖宗的歡心,故而如今不過是對她小懲大誡罷了。”黛玉聽後,點了點頭,嘆道:“大嫂子與寶姐姐雖說的是在情在理兒,然我看她被打成了這般的模樣兒,想着平日裏,雖與她是一主一仆,卻也情同姐妹、同床共寝、無話不說的。這當兒,她又不知是死是活,我的心裏頭,便好似被雷擊了一般兒的……”說着,哽咽難言。
寶釵與李纨便又少不得軟語寬慰了起來。正說着,忽聽床上的雪雁“嘤咛”了一聲,幽幽醒轉了過來。黛玉忙撲至床前,問道:“可是醒了的不成?”雪雁睜開腫脹的杏眸,微微點了點頭,淚水卻無聲無息地劃過了眼角。
寶釵在一旁嘆道:“你這一頓板子挨的,只怕你家姑娘的心,都要為着你操碎了。”雪雁看向黛玉,但見黛玉的小臉兒憋得通紅,眼皮腫的如同水蜜桃似的,心裏又是感動又是難受,哽道:“姑娘這番為我掉淚,可是我的大罪過了。”話一出口,卻是嘶沙暗沉的,原來方才挨板子時,竟把那嗓子都已叫了啞了。黛玉忙捂了雪雁的嘴,說道:“你快閉上眼睛歇一會子罷了,竟又為我操起心來了。”
李纨因問道:“此刻覺得怎樣了?”雪雁閉上了眼,皺眉道:“屁|股上倒也罷了,只是覺得大腿骨痛得厲害,想必是斷了。”黛玉聽後一驚,正見紫鵑端着煎好的藥進了屋,便急道:“快去把大夫請來,別是被打折了腿了。”
寶釵忙攔道:“妹妹可是糊塗了,這天底下的大夫皆為男子,豈是能來問診雪雁的,況且又是那等矜|持之處。依我說,雖是疼痛難擋,咬一咬牙也就挺過去了。今兒我帶來的這藥丸,看似尋常,效用卻佳,每日早晚各敷一次,保管她三日過後,便收肌去腐,再不用妹妹操心的了。”黛玉點了點頭,嘆道:“只是這番打,雖痛在了她身子上,卻猶如打在了我心口。想着如今衆人都已知道,我的丫頭被老太太罰了,我還有何面目再在這府裏住下去。”說着,眼淚又流了下來。
寶釵笑道:“妹妹這話更可笑了。不過是為着打了一個丫頭,何苦來連自己都看不開了。若都似你想的這般,我與母親、哥哥,竟是連那梨香院都住不得了呢!妹妹便是素日裏憂心太過,才致身子不适的,凡事到底應該放寬了心,才是正理兒。”黛玉道:“姐姐說的何嘗不是肺腑之言,只是我自幼母親早逝,身邊雖有幾個丫頭,然貼心的,卻也只有雪雁一個,今兒見她被打了,便少不得胡思亂想了起來。”
正說着,但見紫鵑與莺兒,已将那藥丸兌了酒研了開來,走入裏間,将雪雁的褲子輕輕褪下,卻見臀上的血肉早已是模糊了一片,竟似沒有一塊完整的地方了。兩個人含淚将污血抹淨,又将藥膏塗抹在了傷處上,幾下過後,立時又引得雪雁一番痛入骨髓,只得咬牙強忍,卻兀自汗如雨下、青筋暴起。
然她身子上雖痛着,心裏頭卻還在為了送信的事兒着急,想着如今添財兒已被趕去了西馬房裏喂草,自己又是這般的三五日內不得下地的,竟不知該找誰送信去了。又思忖着今日幸虧沒有搜她的身,否則若是将這封信搜了出來,只消說她一句“誣蔑主子,诽謗賈府”,怕是立時便被打死也非難事。且她當時早已想好了,若周瑞家的果真要搜她身,她便立時從懷中取出信,随即将它撕碎,再一口吞落肚中,總之是斷然不能讓信落入到王夫人手中的。幸而老天爺保佑,并無人搜身,否則後果真是難以想象。如此左思右想的,腦中一陣思緒紛雜,再加上連日來,都不曾睡過一個好覺,竟昏昏沉沉間,又已暈死了過去。
及至醒來時,見寶釵、李纨與莺兒幾個,都早已走了,黛玉也不在屋中,遂問向紫鵑道:“姑娘呢?”紫鵑說道:“姑娘被老太太叫去正房裏頭了,想必過會子也就該回來了。”雪雁又問道:“怎麽你竟沒有陪着姑娘?”紫鵑笑道:“我怎麽沒陪?因着老太太有幾句私話兒要與姑娘說,便讓我先回了,說是待會兒自會讓鴛鴦姐姐陪着姑娘回來的。”雪雁點了點頭,也沒有力氣再多說話了,重重躺倒在床上,只感到周身均是酸軟無力、疼痛難忍的。
紫鵑因又問道:“如今你覺得怎樣了?”雪雁有氣無力地答道:“塗了藥後,倒覺得屁|股上涼涼的,已不似先前那般火辣辣的了。只是這大腿上,卻還是痛得不行。”紫鵑皺眉道:“別是斷了筋骨了。”說着,翻起被子,看了看雪雁的大腿處,卻也看不出什麽所以然來,只得寬慰道:“想必是挨了幾下板子,打傷了骨頭,靜養個幾日,也便無妨了。”
雪雁暗自嘆了一口氣,想着如今自己逢此大難,又被周瑞家的狠打了幾下大腿骨,也不知日後會不會落下個殘疾來。倘若果真因此而殘廢了,這份大仇,她自是不能不報的。然又思及自己只是一個小小的丫頭,無權無勢的,又憑什麽能報仇雪恥?往日裏,只一心要幫黛玉過上好日子的,誰想還不曾将黛玉先救出了賈府,自己卻已被打成了這般的模樣兒,天地雖大,然處處黑暗,她與黛玉的日子,究竟還有沒有天明?
自雪雁被打之後,黛玉便終日裏蛾眉輕蹙、哀默寡言。故而雪雁雖在病痛之中,卻少不得仍要打起萬般的精神來勸着黛玉,說道:“姑娘這又是何苦?我不過是挨了幾下板子,又是皮粗肉厚的,竟不覺得什麽。如今姑娘倘若為了我而傷了自己的身子,反倒成了我天大的罪過了。況且那日,韓大夫再四說了,姑娘體內淵液甚少,是不能掉眼淚的,姑娘好歹也該自己保重着些才是。”黛玉聽了,低嘆一聲道:“我何嘗不知自己是個不該落淚的?只是如今見你被打得這般兒樣,想着你從小自大,也是從未受過苦的人,雖是個丫頭,然往日在揚州城裏,又何曾受過這番的氣兒?”
雪雁笑道:“故而老太太和太太也說了,姑娘是對下太過寬縱了,竟是早該替姑娘給我一頓板子了,也好讓我明白人分三六九等,我既是個丫頭,便該知規守矩,只做好丫頭的本份就是了。”黛玉問道:“這兩日見你咬牙忍痛、不能說話的樣子,究竟也不曾細細問過你,老祖宗到底是為了何事打了你?前幾日,我雖也曾問過,她卻只說我是個姑娘家的,這些事不便知道。”
雪雁淡漠了雙眸,黯然道:“也是我大意了,如今老太太縱說了是我的錯兒,便是我的錯兒了。既僭越了主子,又逾了規矩,原該受罰。姑娘也別問了,等日後姑娘大了,自然有些事就會明了的。”頓了頓,又道:“如今我也該學乖了些。俗語說的,是非只因多開口,煩惱皆因強出頭。既是遭人陷害了,更有什麽好說的?”黛玉低聲驚呼:“被誰陷害了?你且說出來,我去找她們評理兒去。”雪雁忙道:“姑娘快噤聲!只藏在心裏頭便也罷了。這個是非之地,豈是……”說了一半,沒有說下去,卻見紫鵑來了,遂住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