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卻見紫鵑正端着一碗藥湯走了進來,看着黛玉笑道:“姑娘該喝藥了,已涼了半會子了。”黛玉接過碗盞,喝了幾口,便放下了。紫鵑看了看碗中,說道:“姑娘好歹喝光它才好,這藥雖苦,卻于姑娘的身子有益。我且給姑娘拿一顆梅子來。”說着,從架子上的一只紅釉小瓷罐中,用帕子包了一顆梅子遞給了黛玉。
黛玉将碗裏剩下的藥湯喝光後,便把梅子含進了嘴裏,笑嘆道:“如今可好了,一個倒下了,一個接了班兒來了,有了你們兩個丫頭在我身邊,想必也是我前世修來的福氣兒了。”紫鵑笑道:“姑娘這是說哪裏的話了?老太太既把我給了姑娘,從此以後,我便是姑娘的人了,豈有不為姑娘着想的道理兒?我雖不及雪雁妹妹聰慧,卻也知,姑娘若悲,我便不喜;姑娘若喜,我便知足。只要姑娘的一句話兒,我縱然爬刀山下火海,更無二話。但只求姑娘多保重自個兒的身子,只要姑娘的身子骨兒強健,便是我們做底下人最大的福份兒了。”黛玉點了點頭,将碗遞回給紫鵑,輕聲笑道:“素日只當你不愛言語的,如今看來,竟也是個話痨子。”紫鵑道:“原只為寬解姑娘、引得姑娘樂一樂便好,姑娘此刻竟笑話起我了。”說着,假意撅了嘴。
雪雁在一旁聽了半晌兒,不禁微微的起了些醋意,想着自己才不過歇息了四五日,這紫鵑便已俨然有取代她的意思了,遂忍不住輕輕地笑說道:“紫鵑姐姐的手巧,嘴也巧兒,這賈府裏頭,怪不得是人人都稱頌着你呢。不似我,傻子般兒的,自以為帶着一張巧嘴兒出的門,末了,卻挨了滿身剮回來了,連姑娘都跟着我受累受氣的。”紫鵑忙道:“妹妹這話兒是從何說起的?想這府裏頭的,誰沒有過挨板子或是掌過嘴兒的?便是那襲人姐姐,素日裏再老實敦厚不過的一個人兒了,如今不也被貶到了寶二爺的屋外頭去了?妹妹很該看開些兒才是,日後學着謹言慎行也就罷了。”
雪雁幽幽嘆息着說道:“太太既瞧着我不順眼兒了,只怕我在這府裏頭,也是住不長了的。”黛玉不禁若有所思地問道:“你這小蹄子,莫非是想回揚州城了不成?”雪雁看了紫鵑一眼,并不說話。三人默然了半晌兒,黛玉忽又悵然說道:“前兒夜裏,我恍惚間夢到了父親,竟像是病重了的樣子,想着我如今在這兒,一住也有三年多了,竟不曾回去瞧過父親一眼兒,真真是不孝至極。”說着,不由得垂了淚。
紫鵑勸道:“姑娘可不能這般兒想。姑娘在這裏雖是一住三年,然一來是為着替夫人在老太太跟前兒盡孝;二來也是應着老太太所說的,這裏兄弟姊妹們衆多,又有嬷嬷教養,習學起居也皆有人陪伴,更可略減姑娘的思親之愁;三來老爺雖好,究竟是個男子,總有許多不便之處,況姑娘既得了老太太的照顧庇佑,自也能替老爺減輕了一番煩憂。姑娘可細想想,是不是這番理兒?”
黛玉未答,雪雁已在旁輕聲問道:“姐姐說的教養嬷嬷是哪一個?怎麽我竟不知姑娘還有個教養嬷嬷在身邊伺候着?”紫鵑一時語塞,笑道:“想是妹妹不曾留意,寶二爺屋外頭的奶娘李嬷嬷,便是老太太指給姑娘的教養嬷嬷了。只是這李嬷嬷平素裏仗着自己是寶二爺的奶娘,故而略有些懈怠,怕是也有的。”雪雁淡淡笑了兩聲,也不言語。紫鵑遂又勸慰了黛玉幾句,便自行做活兒去了。
轉眼又是數日過去,這其間,寶玉先是為了襲人被貶至外屋做了個粗使丫頭,而氣惱跌足,後又聽說雪雁被打了三十板子,竟也顧不得什麽男女之嫌了,掀起簾子便要進屋探視,好說歹說才被紫鵑死拉硬拽地攔了回去,嘴裏忙不疊地叫道:“我的小祖宗,如今姑娘和丫頭們都已大了,凡事也都該回避着些,哪有這般直通通便往屋裏闖的道理兒?”急的寶玉只得在外間大聲嚷嚷着:“雪雁妹妹,可是疼得怎樣了?”紫鵑在一旁笑道:“二爺放心罷了!寶姑娘送來的藥丸最是靈驗有效了,這才塗了不過七日,傷口上便已收肌結疤了。”寶玉頓足嘆道:“好端端的,把個襲人姐姐給削了月例,趕到了屋外頭,又把這雪雁給痛打了一頓,如此這般兒,竟是要拆家了不成?我這個泥巴兒做的人,尚且沒有挨板子,如今倒把兩個水做的女孩兒家,趕的趕、打的打,我竟不知這是做何道理了?想着定是要讓我不得安生。罷罷罷!從此都各自散去了才好,我也不用再操這勞什子的心了。”說着,竟用衣袖擦着眼角,流下了兩行眼淚來,把紫鵑弄得是哭笑不得,少不得勸道:“好好兒的,又哭什麽了!知道的,是謂你心疼丫頭們,不知道的,還只當是我欺負了你似的。”
正鬧着,鳳姐兒從屋外走來,未語便先笑道:“是誰欺負了寶兄弟?看我不擰了他的脖子下來。”紫鵑笑道:“可巧二奶奶來了,寶二爺正為着襲人姐姐挪到了外屋做活兒,傷着心呢!”鳳姐兒拉過寶玉,笑罵道:“瞧你這沒出息的樣兒!不過是個丫頭,趕明兒你若要,我便把我屋裏的丫頭都送來給你可好?”寶玉嘆着氣,說道:“襲人跟着我這麽些年,到了兒,不說給她個好歸路,卻反倒落了個谄媚蠱惑的名聲兒,我正為着這個氣惱,二嫂子卻還來笑我。”鳳姐兒說道:“這兩日老祖宗的氣兒還沒消,你若果真心疼襲人,等過了這陣兒,再去求求老祖宗也就是了,還值當為這點子小事哭的?”說着,拍了拍寶玉的肩膀,笑道:“正經趕快回去罷了!才聽見說老爺正派人四處尋你呢。”說完,推了寶玉一把,寶玉忙疾步走出了屋去。
這邊鳳姐兒因又問紫鵑道:“你家姑娘呢?”紫鵑笑道:“大奶奶一大早就把姑娘給拖走了,說是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都在,竟是要成立一個什麽‘詩社’呢。姑娘本不想去,好說歹說的才被大奶奶勸走了,又說不用我在跟前兒伺候,只叫我在屋裏頭照顧雪雁便是了。”鳳姐兒點了點頭,笑道:“我才在園子裏頭逛了半天,想着也有好些日子沒來看過林丫頭了,便巴巴兒的跑了來,誰想她竟又不在。”說着,鳳眸輕輕一轉,笑道:“你且給我沏壺好茶過來,巴巴兒的跑了這半日,竟有些口幹舌燥了,我知道你家姑娘的屋裏頭,是藏了些珍品的。我也正好往裏間坐坐,順便瞧瞧你雪雁妹妹去。”紫鵑笑着答應了去了。
雪雁自從被挨了板子之後,黛玉為讓她安心靜養,便命她睡進了裏屋。鳳姐兒遂悄悄走入,及至到了床邊,卻見雪雁正半仰着頭,坐卧在床上,臉色慘白又神情寡淡的樣子,忍不住便眼圈兒一紅,落下了幾滴淚來,輕聲說道:“你如今便是好些了,也該正經躺下歇息着,何苦這般躺不躺、坐不坐的,倒讓人看着心疼。”
雪雁見了鳳姐兒,本想質問一番,為何要栽贓嫁禍她偷聽了秦氏一事。後轉念一想,她不過只是個丫頭,如今有何資格去質問鳳姐兒?就算鳳姐兒果真是嫁禍給她了,難道她還能讓賈母打還鳳姐兒一頓板子不成?且既已吃了啞巴虧,倘若日後要報仇雪恥的話,今日又何必做出一番深惡痛絕的樣子來?吃一塹,便該長一智了。這樣想着,臉上也不露喜怒之色,只是淡淡地笑道:“二奶奶如何竟為我哭了?原是我的不是,老太太和太太并沒有教訓錯。若果然再容我這般放縱下去,不僅是害了我,更是害了我家姑娘了。”
鳳姐兒坐在床沿上,抹了抹眼角,嘆道:“我也是那日一時糊塗,只說了句你在蓉大奶奶的角樓後頭解了手,不成想太太便記上了心,竟在老祖宗面前告了你一狀兒。我待要替你分辨幾句,太太的脾氣你又是知道的,竟不容我插嘴。且你細想想,我若是存了心的要害你,又何苦等到那時?素日裏,我待你家姑娘如何,待你又如何,你也該明白。我若果真将你害了,莫非還于我有何好處了不成?如今見你被打了,我這心裏頭,便似被人掄了一錘子,只怕你要疑我。”雪雁嘆了口氣,微微笑道:“我從未疑過二奶奶,便是老太太和太太,也是不敢去恨的。我不過是個丫頭,主子們既說我是僭越逾矩了,便理應受罰。二奶奶如何竟自責了起來?這般說話兒,倒像是我怨怼着二奶奶似的。”
鳳姐兒原以為雪雁見了她時,必會質問她一番,誰想不但沒有質問,反倒是逆來順受的樣子,心中不禁覺得暗暗納罕,嘴上卻笑道:“你既能如此想,竟果真不枉了往日裏,老祖宗與我都疼愛了你一場。只是這裏,少不得又要勸你一句,如今太太既有心要治你,你很該收斂着點,莫讓自己成了她的眼中釘兒。便是那周瑞家的,素日裏連我都要給她三分笑臉兒看,你卻對她冷口冷面的,竟也該改改了。”
雪雁慘笑了一聲,嘆道:“二奶奶再別提那周瑞家的了,如今我的這條腿,怕是已殘了,竟是要拜她所賜呢。”鳳姐兒吃了一驚,不禁問道:“如何這腿又殘了?素來挨板子,只是打在屁|股上的,怎麽又打上你的腿了?”雪雁低了頭,嘆息着說道:“既是犯了錯兒,挨了板子的,又哪管你是屁|股還是大腿的,不過是湊了三十板交差罷了。”
鳳姐兒聽了這話兒,想起王夫人的手段,不由得又是紅了眼圈兒,遂擦着眼角,說道:“你且好生養着,既是打重了的,便也別急着下地兒,趁此機會,多歇息兩天兒,要什麽、缺什麽,只管讓你紫鵑姐姐找我去拿就是了。”雪雁忙欠身笑道:“二奶奶挂心了。只求二奶奶別為着我這個丫頭傷了神才好。”鳳姐兒點了點頭,又略勸慰了雪雁幾句,也便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