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酉兒侃侃道來的一番話,頓時讓雪雁對她刮目相看了起來,只覺得眼前這個清秀脫俗的女孩兒,不僅醫術高明,更是豁達幹練、通曉世态。雖只大了兩歲,然其見識與談吐,卻超然不凡,不由得大為欽佩,忍不住說道:“姐姐這番話兒,竟像是個看透世情的人才說出來似的。”酉兒笑了笑,将小箱子提至床前,說道:“也不過是走的路遠了,見的人多了,自然而然有了一些感悟罷了。妹妹請躺好了,我這便起始要為你紮針了。”

雪雁褪了外衫,只留下了貼身的亵衣,仰面卧在床上,看着酉兒将箱子裏的金針小心取出,又在蠟燭上細心烘烤着,不禁輕聲問道:“姐姐可有人家了不曾?”酉兒淡淡笑道:“我自幼父母雙亡,從小便跟着爺爺四海為家、四處行醫,似我這般的江湖女子,又怎會有好人家要?”雪雁問道:“聽說韓大夫也曾是宮中的太醫,姐姐自然也是世家子弟,怎麽竟四海為家、四處漂泊了起來?”酉兒黯然了半晌兒,并不做聲,依舊将手中的金針,一根根的在燭火中烤着。

雪雁道:“姐姐若是有難言之隐,自不必對我說。我只是看着姐姐如此不凡,想來日後的夫婿也必是個人中之龍。”酉兒淺淺一笑,說道:“其實便與你說了也無妨,我爹原也是宮裏頭的太醫,在我五歲那年,卻不慎卷入了一場驚天動地的浩劫之中,遂被抄了家斬了首,府中衆人又都發配去了那塞外苦寒之地。因念爺爺與我,一個老邁,一個稚幼,故而勉強留下了兩條性命,卻是從此再不能入宮行醫的了。故而這些年,爺爺便帶着我走南往北,也不敢開醫館,也不敢坐診于堂,只是行些江湖郎中之事罷了。”酉兒半是平靜、半是微笑,說着當年的那場軒然大波,口吻卻是異常淡定而從容的,好似只是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往事而已。她把所有的悲滄與痛苦,都掩在了平靜的翦水眸底,只留存了一絲薄薄的霧氣淺淺氲繞。

雪雁看着酉兒,想象着她所遭受的不幸,不禁喟然長嘆道:“我原以為自己與林姑娘,已算得上是兩個可憐之人了,萬萬沒想到,姐姐竟……”酉兒在雪雁的中脘穴上,插上了一根金針,緩緩說道:“曾聽聞了一句話,道是‘吾生有涯,浩劫無涯,倒莫如随遇而安。’雖不知是何人所言,然或可贈予妹妹一思。”

正說着,屋外突然走進了一個臉生的小丫頭,将手中的茶盤往桌子上重重一放,便又急着要走。雪雁忙隔着紗帳叫住了她,說道:“方才叫了半天無人答應的,如今你既是把茶給送來了,便倒上兩杯又如何?怎麽又急匆匆的跑了出去?”那小丫頭回頭便抱臂冷笑道:“姐姐想必是素日裏逞威風逞得慣了的,這才幾步路,自己就缺了手不能倒了不曾?我外邊兒一堆活兒沒做呢,見姐姐在屋裏頭喚茶水了,這才巴巴兒的放了手中的活兒,先給姐姐送了來。姐姐便知些好歹來吧,也躺了有十天了,竟仍是這般手不能動、腳不能擡的,哪個挨了板子的奴才,卻似姐姐這般嬌貴的?也不過仗着是林府裏的丫頭罷了!”這丫頭絮絮叨叨地說了一通話,竟也不看雪雁,摔着簾子就出去了。

雪雁也不氣惱,只是暗暗思忖着,這個丫頭從未見過,又是這般的狂縱傲慢,莫非竟是王夫人安□來的不成?若果真如此,離了這賈府,更是刻不容緩的事情了。想到此處,心中一急,忍不住便冷汗涔涔滲出。

酉兒拍着雪雁的手,說道:“妹妹且由得她們說便是了。傷心傷身,你若動了氣、壞了身子,她們卻是更該高興了。”雪雁嘆道:“我但凡有姐姐三分的淡然處世之能,便也不會落到如今這般兒的模樣了。”酉兒淺笑了一下,淡淡說道:“風花雪月本閑,而勞憂者自冗。妹妹肝火虛旺、心肺焦躁,便是因此刻不能寧心靜氣所致。依我說,便該放寬了心,做一葉扁舟,随浪而沉浮。妹妹須知,世間千人千品、萬人萬相,若求全之毀、不虞之隙,豈非可笑而可恨?”說着,已将第七根金針,輕輕紮在了雪雁的太沖穴中。

雪雁默然了半晌,低聲嘆道:“姐姐有所不知,在這個府裏頭,只怕是想做一葉扁舟随波逐流,都難如登天。”酉兒點頭說道:“今兒雖是我來這府裏的第二遭,然冷眼瞧着它,但覺昌榮鼎盛浮于虛表,衰敗頹喪暗藏于根。妹妹若果真是對它心底寒涼又深惡痛絕着,倒是要及早想法子抽身離去,才是正理兒。”

酉兒的一句話,突然點醒了夢中人一般,雪雁立時想起了那封還未及送出、要交給林如海的救命書信。但見眼前的這個酉兒,既洞察世事又練達冷靜,不正是一個可以信托之人麽?想到這裏,雪雁的心一陣狂跳,拉着酉兒的手,說道:“姐姐既知我身在龍潭虎穴之中,便該明白我的萬分難處。姐姐此番若能助我脫離苦海,從此便是我與林姑娘的救命恩人,日後自當湧泉相報。”說着,便要起身向酉兒磕頭。

酉兒忙按着雪雁,說道:“妹妹不必行此大禮,我受不起。你只說,要我怎樣助你?”雪雁微微側身,從床褥子的最下層,摸出來一封書信,遞給酉兒,低聲道:“姐姐只消将這封信送至驿站的信使手中,便是救了我與林姑娘了。”酉兒接過信,看了一眼,問道:“若只為送信,難道妹妹還信不過同在屋裏伺候林姑娘的紫鵑姐姐麽?”雪雁道:“縱然她是個可信之人,卻也跨不出這二門去,少不得還是要求那二門上當班兒的小厮們送信來着。倘若這封信竟被那些個小厮們弄丢了、又或是呈到了主子跟前兒,姐姐想想後果便知。”酉兒哀嘆着點了點頭,将信塞入懷中,說道:“妹妹既如此信得過我,我便少不得要為妹妹跑一次腿兒了,只盼妹妹與林姑娘能從此離了這裏才好呢。”

這邊酉兒與雪雁才細細商議好,那邊黛玉已與紫鵑進了屋子。酉兒也不便多耽擱,替雪雁針灸完畢之後,便攜了小箱子離去了。紫鵑因看着雪雁,問道:“酉兒姑娘怎麽說?金針刺了,可覺得好些了不曾?”雪雁輕輕笑道:“才第一日,哪裏就有這般靈驗的?紫鵑姐姐也忒性急兒了點。”紫鵑道:“你哪裏知道,姑娘為了你的身子,竟操了一夜的心呢,才從老太太的正房裏回來,說是你被打瘸了,求老太太給個說法兒呢。”

雪雁道:“姑娘何苦去問老太太,原是兩個婆子下手不知輕重罷了。老太太縱然知道了,又能怎麽樣呢?”黛玉在外間正喝着茶水,聽見雪雁的話兒,忙走進裏間,說道:“我便是對老祖宗求了,一來說要回揚州城瞧瞧父親去;二來說你如今既需靜養、又需人照應的,也不便再給賈府裏頭添亂了,倒不如索性搬回去竟也罷了。”雪雁忙問道:“老太太怎麽說?”

黛玉尚未回答,紫鵑已嘆了一口氣,說道:“老太太萬般疼愛着姑娘,自然是一百個不答應。說姑娘在那邊也無兄弟姊妹們陪伴、也無教養習學的;又說老爺尚在任上,平素裏又關心照顧不及姑娘的,故而便駁回了姑娘的意思。”雪雁在心底裏哀嘆了一聲,淡淡地說道:“老太太自也是為着姑娘考慮了。”又對着紫鵑笑問道:“卻不知紫鵑姐姐是希望姑娘走還是留呢?”

紫鵑笑了笑,說道:“老太太既把我指給了姑娘,自然我便是姑娘的人了。姑娘若要回揚州城,從此我便跟着姑娘回去;老太太若是讓姑娘留在府裏,我自也當盡心竭力地服侍姑娘一輩子。”雪雁聽了這話,怔怔地看着紫鵑,也不知她究竟是真情還是假意,只得暗自嘆了一口長氣。

且說雪雁自将書信交給酉兒的那日起,酉兒隔日便會來一次賈府,為雪雁進行針灸。而每每這兩人單獨湊在一起之時,便耳鬓厮磨,共同推算着林如海收到書信的日子,又推算着他寄出書信的日子。雪雁雖是每日裏在等信中惴惴不安、惶恐焦急,然一想到還有一個人,可與她排憂解難、與她分享秘密,便又覺得日子其實還不算太難捱。且自與酉兒深交後,雪雁愈發覺得她竟是一個不世出的奇才,且不說醫術精湛、見解獨到,便是琴棋書畫、女紅針黹,竟也似不輸于賈府中的任何一個姑娘。況她雖命運多舛,卻仍能以平和待人,心境之佳,着實令人贊嘆。

漸漸地,兩人便無話不談了起來。在雪雁的心中,這酉兒便似她的親姐姐般溫柔秀美、博采衆長。兼之為人寧靜、淡泊潇灑,每多與她交流一回,便能使自己多一分感悟體會,真真是個良師益友。自此,雪雁心底便對這個酉兒,比之常人,更多了一番敬重與依賴之情。

如此堪堪半個月過去了,算來林如海謊稱病重的書信也該送到了。然賈府裏頭,卻不見絲毫的動靜,好似雪雁寫給林如海的信,竟是石沉大海、一去不複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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