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這一日,酉兒照常帶着小箱子來到了黛玉的耳房之中,恰逢黛玉與紫鵑去了梨香院,酉兒便笑着向雪雁說道:“可是知道我要來了,她們便避了出去,好讓你我說會子悄悄話兒?”雪雁輕輕笑道:“如今我已不是原來的那個我了,又不能跑、又不能跳的,姑娘帶着我,沒得丢了她的臉面兒。況又有紫鵑姐姐陪着,我不過是個多餘的人兒罷了。”
酉兒道:“我瞧着那林姑娘,并非像是一個喜新厭舊之人,想必是你多心了。”雪雁并不接話,默然半晌兒,突然幽幽地問道:“今兒姐姐來,可是最後一次為我紮針了?”酉兒正從箱子裏取了金針出來,見雪雁問了,便淡淡笑道:“我這幾日替你把了脈,但覺你脈象平穩、氣通血暢的,想來我這半個月的苦心,究竟是沒有白費,日後你且保重着身子,兒女成群不過是早晚的事兒。”
雪雁輕輕嘆息着說道:“姐姐避重就輕,明知我要問的不是這個。”酉兒道:“你是病人,我是郎中,你要聽的,難道不是關乎病痛之事?”雪雁道:“想着今兒是與姐姐最後一次碰面了,我舍不得姐姐。”酉兒笑道:“人如浮雲,聚聚散散。況天下無不散之筵席,你我縱能相識一場,也算得是緣分使然了。妹妹何須惆悵,若果真有緣,只怕日後還能再見也未可知。便是這賈府,你瞧着如今雖家大業大的,終也不過是一個将散之席。可見這天底下,又有什麽是能夠長久的?”
聽了酉兒的這一番話,雪雁雖心中雖萬分難過,卻也只得點了點頭。于是,兩人便又似往日裏那般,一個躺在床上,一個坐在一旁。雪雁想着從此再也見不到酉兒、不能再與之分享煩憂與秘密了,便覺得心裏空落落的,仿佛失了什麽似的。那酉兒雖嘴上說的好似淡定潇灑、随遇而安的樣子,然心中也是百般的不舍與郁結。故而這兩人的最後一次針灸,竟是在無聲無息中進行的。
待到一個時辰過後,酉兒輕輕将金針從雪雁的身上一一拔了下來,包入帕中,又放進了箱子裏的錦盒內,每一個動作都異常仔細,每一個動作都異常緩慢,似在拖延,又似在感傷。雪雁默默在一旁看着酉兒,輕輕喚道:“姐姐。”酉兒回過頭,笑問:“怎麽?”
雪雁突然有種沖動,想就這樣跟着酉兒而去,離開賈府,離開黛玉,随着酉兒與韓大夫四海為家、四處漂泊。哪怕讓她在酉兒的身後替她提箱子,也好過在這賈府裏頭受苦受氣。然又想到自己雖是穿越而來的,卻是與黛玉主仆情深,同榻而眠、同桌吃飯了三載有餘。當初既有心要讓黛玉過上幸福的日子,如今又怎能一走了之、棄黛玉于不顧呢?更何況,此刻她連這賈府的二門都出不了,想要跟着酉兒走,談何容易?思及這裏,不覺嘆了一口長氣,想着自己不過只是一個身份低微的丫頭,卻一心妄想着要幫黛玉擺脫困境,到頭來,非但黛玉沒能離開賈府,自己反倒還栽了個大跟頭,竟好端端的成了一個瘸子,真真是世道艱難,處處荊棘。
酉兒聽見雪雁嘆了氣,遂問道:“妹妹還再擔憂什麽?如今書信已送出,想必林老爺的回信也不過是指日間的事了,怎麽此刻竟又嘆起了氣來?”雪雁道:“一來是想着從此再不能見到姐姐了,心裏頭不快。二來也是瞧着自己瘸了腿的累贅,往日那些個雄心壯志的,如今都成了一個笑話兒了。”酉兒聽了,微微笑道:“可是差點忘了的,我這裏已替你寫了一封信兒,等你回了揚州城,便去那十裏坡上,找到一間茅廬,內有一個叫做衡先生的,他的醫術比我和爺爺高明了百倍不止,想來你的腿在他的眼中,應不致無救。”說着,從箱子裏取出了一封書信,交給了雪雁。
雪雁感動地顫了雙手,鄭重接過信來,放入懷中,熱淚滾落:“姐姐的大恩大德,也不知我這一生,還能不能報答了。”酉兒正要說話,忽聽屋外傳來了一陣腳步聲,随後便是紫鵑的聲音響起:“姑娘切莫着急,想着老爺不過是略說重了些,好盼姑娘早日回去罷了!”卻聽黛玉說道:“父親信中既是寫了病重,自然已是萬分危急了。只求老祖宗讓我今兒便啓程回揚州如何?”
雪雁與酉兒對望了一眼,在彼此的眼神中,交彙了一番喜不自禁的欣慰之色。看來林如海的書信,終于還是來了。遂又屏息凝神,只聽賈母說道:“既是要走,也該是明日了。今兒晚上,且讓紫鵑與雪雁兩個,替你細細收拾一番,明兒一早,我便讓你琏二哥哥送你回去。”說着,對身邊的鴛鴦道:“把太太和鳳丫頭叫去正房裏等着,便說我有話兒。”鴛鴦領命而去。
這邊黛玉垂淚道:“父親究竟不知病得怎樣了?我瞧着信上的日子,是十二天前寫的,且這信封上又是蓋了“急戳”的,算來應該早就來了的,只是如何今日才收到呢?若果真父親有個好歹,我竟……”說着,一口氣頓時緩不上來,只顧張着嘴,竟說不出聲兒了。紫鵑連忙輕輕拍着黛玉的胸口,說道:“老爺的信,想必是在哪裏耽擱了兩日也未可知。”
雪雁聽到此處,遂走出了耳房,來到外頭賈母的暖閣裏,福身說道:“請老太太安。”賈母聽見聲音,回頭看向雪雁,不禁嘆道:“幾日不曾見你,卻是瘦了好些兒了。”雪雁微笑道:“托老太太的福,在床上也躺了有二十來天了,想着很該趁此機會壯壯筋骨的,卻不曾想反倒是瘦了。”賈母看了看雪雁的左腿,皺眉問道:“林丫頭說你的腿如今不大好了?我也是精神短兒、記性兒又不好,竟想不起來要問問你,是瘸了還是怎麽的?”
雪雁回道:“不過是筋骨錯了位,走路略有些颠簸罷了。”賈母點了點頭,說道:“想必定是那些個婆子們下手不知輕重。”頓了頓,又嘆道:“你也莫怨我罰你,幾個丫頭裏,論模樣兒論說話兒,你原是第一,只是太過不謹慎了些。如今你随着林丫頭回了揚州城,你家老爺見你這般兒的樣子,縱然嘴上不說,心裏頭,只怕是要怪我這個岳母多事喽。”
正說着,衆人眼前突然一亮,但見酉兒提着小箱子,正俏生生地從耳房中走了出來,對着衆人福身道:“給老太太、林姑娘請安。今兒應是酉兒最末一次過來賈府了,就此別過。”又看了一眼雪雁,說道:“妹妹勿念,有緣再見。”說完,從衆人身旁翩然而過。
賈母呆呆看了半晌兒,才問道:“這竟是哪家兒的姑娘?”雪雁說道:“她是個郎中,姓韓。因着我身子不适,故而姑娘特特地請了她來,為我施了半個月的針灸之術。今兒恰是最後一次,想必以後已不會再見面兒了。”說着,黯然垂了頭。賈母沉吟道:“我瞧着她卻是面善的很,這眉眼兒,似極了一個人,只是我如今記性兒差了,一下子竟想不起來那個人是誰了。”紫鵑在一旁笑道:“這韓姑娘本是韓大夫的孫女兒,老太太或者是在哪裏見到過韓大夫的,故而如今一見了這韓姑娘,便覺得眉眼兒略像也是有的。”
賈母也懶得去深究了,只點了點頭,因又看向雪雁,問道:“既說她是為你施針灸之術來的,如今你的腿卻是好些了不曾?”雪雁笑道:“老太太挂心了。雖不曾大好,然于走路卻也無礙了,只是不能奔行罷了。”賈母拉過雪雁的手,輕輕拍了拍,嘆道:“我也知你委屈,只是少不得還要你擔待些,雖那日給了你一頓板子,我也與林丫頭說了,一來是你自己大意了,縱然解手也該撿那四面草叢、無人之處才可;二來也是因着太太一味咬死了你,我若不先在頭裏給上你三十大板子,只怕你一旦落在了她的手裏,更是連命兒都要沒有了。”
一番話兒說得主仆幾個,立時紛紛跪倒在地。雪雁泣道:“老太太疼我,今兒這一席話,縱是老太太不說,我心底也明白,從不敢怨恨老太太的。便是太太,原是因着我不夠謹慎,才被她拿了把柄,故而從此以後,我是再不敢出半點錯兒了。”賈母擺了擺手,将她們主仆幾人都叫起來,又與黛玉說了好些兒話,這才在鴛鴦的攙扶下,緩緩向正房走去。
及至到了正房裏頭,卻見王夫人與鳳姐兒兩人早已得了消息,正在那邊淌眼抹淚兒的。賈母便嘆道:“林如海如今只說是病重了,未必就有個三長兩短的,你們姑侄兩個,又像是嚎什麽喪了。”鳳姐兒忙擦了眼淚,走至賈母的身後,替她捶起了肩背,說道:“也不為別的,只是想着林妹妹素來體弱多病的,這些年,好不容易已在賈府裏頭養得好些了,如今一回去,憂傷反複,只怕又要犯舊疾了。”
賈母點了點頭,說道:“竟何嘗不是這個道理兒?故而我想着讓琏小子送她回去,若女婿果然是不好了,好歹也有個男人,能夠替她們幾個置後調停的。自然等事情辦妥之後,還要帶着你林妹妹回來才是正理兒。”鳳姐兒原是怕黛玉不走的,但如今聽賈母的意思,竟像是這林如海若死了,便仍是要将黛玉接回來住似的,心中雖驚,嘴上卻笑道:“固然老祖宗說得有理兒,只是這林妹妹如今也大了,再住回來,日後若要找起婆家,怕是多有不便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