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鳳姐兒聽到了“蓉大奶奶”這四個字,心中又是一驚,想起從前與秦氏交心,眼淚頓時溢了出來。片刻過後,阖家都已知曉,無不暗暗納罕。因着前幾月秦氏正在病中,尚且有太醫說是懷胎跡象,如今卻突然卒了,怎教人不心生疑窦?唯有賈母、王夫人與鳳姐兒幾個,隐約猜到了秦氏的真正死因,然又覺得實在是太過驚世駭俗了,只得死死地藏在心裏,任誰都不敢說與他聽。又想着日裏頭迷迷糊糊的,在睡夢之中,似還與秦氏說過一番話,此刻思及,竟已只記得其中零散的幾句,什麽“登高必跌重”,什麽“樹倒猢狲散”,什麽“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又是什麽“三春去後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竟無一不是頹喪之言,不由得心中一凜,默默凝神思索了起來。

隔了半晌兒,鳳姐兒正與賈琏兩相無語之時,賈母那邊忽又派人傳話過來說,因秦氏暴斃,賈琏與黛玉的揚州之行須得暫緩幾日。聽了這個消息,鳳姐兒也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憂。

卻說黛玉在屋中,先是聽聞秦氏暴斃,後又聽說回揚州之行暫緩,頓時急出了眼淚,哭道:“父親已然在書信上寫着病重了,這可如何拖得起?我也不要琏哥哥護送,只自己雇船走便是了。”紫鵑忙在一旁勸道:“姑娘且稍安勿躁,到底還是要聽老太太的意思才行。”

雪雁默默地從床上爬起身來,先伺候着黛玉喝了一口茶,又替黛玉抹去了眼角的淚水,方緩緩嘆道:“紫鵑姐姐這話差了。說句冒犯老爺的話,如今他既病重來了信,說是要接姑娘回去見上一面兒,自然是有他的道理。姐姐也知,老爺膝下無子,又支庶不盛的,倘若真有個三長兩短,姑娘在這邊稍一耽擱,豈非連老爺的最後一面兒……”說到這裏,哽咽難言,不忍再說。紫鵑遂低了頭,不敢多語。

雪雁握着黛玉的手寬慰道:“姑娘且寬心,如今老爺病重要見上姑娘一面兒,若不讓姑娘回去,憑誰也說不過這個理兒去。老太太若不讓琏二爺送,我們便想法子自己回。”黛玉流着淚點了點頭。雪雁暗自沉吟了半晌,便下床套上件外衣,随後又整了整自己的頭發,對着紫鵑說道:“我這便找老太太去,你只伺候好姑娘便是了。”紫鵑連忙答應了。

到了屋外,不想賈母與寶玉等人早已備車去了寧國府,便也慌忙與其餘幾個丫頭媳婦們一起趕了過去。一直到了寧國府前,但見大門洞開,白色的燈籠高高懸挂在門上,裏面已是亮如白晝,哭聲震天。雪雁因問了衆人,都說賈母與寶玉已奔至了停靈之處,但見府內人來人往,早已亂成了一遭,也無人抽得出空兒帶她去找,遂只得自己一路尋去。誰知七轉八轉之後,竟已全然沒有了方向,更是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了。

卻見眼前這個地方似乎有些熟悉,再仔細一思,頓時想起來了,原來便是上回與鳳姐兒和黛玉一起來看秦氏的小角樓。此時秦氏已死,屍體早被擡去了停靈之處,這一隅竟是空無一人了。雪雁正想着要原路返回,忽然聽見秦氏的屋子裏仿佛有人在嘤嘤哭泣。雪雁吓了一跳,心想莫非是秦氏還魂了?仔細一聽卻又不像。但聽見屋裏的人一邊啜泣一邊低吟道:“大奶奶,我……我……我什麽都沒有瞧見……你別來找我……我真的什麽都沒有……沒有瞧見……”

聽這人說話的口氣,似乎是個丫頭。雪雁悄悄走近屋子,從打開的窗戶縫裏往屋內瞧去,果見一個丫頭打扮的少女正跪在案前,雙手合十、雙目緊閉,對着案上的菩薩連連作拜,口中喃喃自語着。雪雁想着自己先時,正是為了偷聽一事而被掄了板子又打折了腿的,故而也不敢多看,忙退後了一步,卻不防踩中了地上的一根枯枝兒,驚動了屋裏的丫頭。這丫頭一聽見屋外有聲響,魂都吓沒了,慌忙匍匐在地,不住磕頭道:“奶奶饒命!奶奶饒命!奶奶千萬別來尋我晦氣!不是我要來偷看來着……是……是……是太太要……要我來的……奶奶,冤有頭債有主,你可千萬不要找我……”

雪雁一邊退後,一邊已在腦中思忖了一番,便已明白了這丫頭話中的意思,想必定是尤氏派了她來監視秦氏與賈珍的,結果正巧撞見了他們兩人在亂|倫交|媾,于是秦氏含羞自盡。而這個丫頭卻又擔心秦氏死後會來向她索命,故而躲在屋中不斷的跪地求饒。思及此處,雪雁不禁心中暗驚,自己雖早已從書中知道了秦氏與賈珍爬灰的這個秘密,然對于賈母、王夫人及鳳姐兒來說,卻是她僭越偷聽了牆角根兒才知曉的。故而她的這份“知曉”,便俨然是一顆地雷,随時都有可能爆炸,将她炸得死無全屍。想來為今之計,只有速速離了賈府,才是萬全之策。

雪雁咬了咬唇,正準備轉身走遠,冷不防肩頭上被人拍了一下,竟有人徒然在她脖頸後呵了一口冷氣。雪雁大駭之下,頓時一動都不敢亂動。停了半晌,卻見沒有動靜,方緩緩轉過了頭去看,一見之下,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原來身後之人卻是寶玉。

雪雁擡手便在寶玉胸前重重推了一把,低聲罵道:“作死!寶二爺是想吓死我麽?”寶玉笑道:“大半夜的,雪雁妹妹躲在這裏做什麽?”雪雁道:“正是為尋老太太與寶二爺去了,卻不想迷了路,轉了半天竟轉來了這裏。”此時寶玉站在雪雁的身後,鼻中聞着雪雁脖頸間的淡淡香味,眼中看到雪雁略微散亂的長發,心中一蕩,忍不住便從後面伸出手,欲撫一撫雪雁的垂腰青絲,口中說道:“聽說林妹妹與你就要家去了,若是姑父無恙,好歹還要想着回來才是。”

雪雁不語,離了寶玉有三丈遠,說道:“還回來做什麽?都各自大了,該娶該嫁的,又不似從前小孩子家家兒了。”寶玉愣了愣,斂起笑臉,說道:“我與林妹妹相知三載有餘,雖不能說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然也是吟詩誦歌、打鬧拌嘴過來的。如今林妹妹家去了,我自然是萬分舍不得她的。”頓了頓,又對着雪雁說道:“自然也是舍不得妹妹你。”雪雁正色道:“寶二爺想必是認錯人了,我只是一個小丫頭,有什麽讓寶二爺舍得舍不得的?”寶玉委屈地說道:“雪雁妹妹與旁人都是有說有笑的,我自诩也并不比那些人差到了哪裏,妹妹怎麽就總是對我冷口冷面的?”

雪雁正自思量着寶玉今日怎會如此忘形了起來,聽見這話,登時豎了柳眉,怒叱道:“二爺平素裏,也是知書達禮的一個人,怎麽如今竟說起這般的混賬話兒來了!我竟與那誰有說有笑過了?正經平日裏,連個小厮都不曾見着的,二爺這番侮蔑我,可是要毀我清白了不成?二爺當日自與襲人姐姐做了那等子好事,怎麽今兒竟反過來,欲嫁禍我與旁人了不成?”寶玉道:“好端端的,妹妹怎麽又說起襲人姐姐來了?”雪雁道:“怎麽不能說!二爺見一個愛一個,吃着碗裏的,卻看着鍋裏的,這番博愛,想必在寧榮兩府之中,再找不出第二個人來了。”

寶玉嘆道:“你如今見我成日混在脂粉堆兒裏頭,只當我是個纨绔子弟、不學無術、又是個酒色之徒的,卻并不知,我但凡見了你們這些個聰敏溫雅且冰雪嬌柔般的女兒們,便恨不得将你們全都護在羽翼之下,斷然再舍不得你們外嫁或是被別的男子糟蹋了的。”雪雁聽了這話,雖還在氣頭上,卻也忍俊不住,淡淡笑道:“莫非嫁給了二爺,便不算糟蹋了不成?”

寶玉說道:“你雖是個女兒家的,竟難道不知這‘女兒’兩個字,最是尊貴、清淨的?我知自己也是個濁物,卻唯有一點尚可取之,便是知道疼着姐姐妹妹們。前些日子因在街上遇見了薛大哥,他冷不防說起,竟是有心要将妹妹納做成他屋裏人。我想着,薛大哥是那樣的一個人,比我不知更混了多少倍兒的,妹妹若去了,豈非不過三兩年,便成了個魚眼珠子了。”說着,不禁深深嘆了一口氣來。

想這寶玉原是有些呆病的,天生便愛在脂粉堆、娘子隊裏頭打滾玩耍。他倒也非見一個愛一個,而是覺得全天下的女子,只要是還未出閣的,便個個都是最好的。因而這幾日,一想起薛蟠說要納雪雁做他的屋裏人,便心裏頭不痛快了起來,只恨不得把雪雁永遠地留在身邊才好。只是雪雁一直在病中,又不得探視,便縱有滿腹真心,卻無處可訴。故而此刻一見了她,便叨叨絮絮的都傾吐了出來。

雪雁雖知寶玉是有這呆病的,卻還是忍不住生氣,聽了他這話兒,便板了臉,淡淡地說道:“我與那薛蟠,面都還未見過一回的,怎麽就要成了他屋裏人去了?當真是天方夜譚,癞蛤蟆想吃天鵝肉了。想必定是寶姑娘對他說了些什麽,他才有了這個想頭的。二爺若是還能見着他,便替我捎上一句話兒,讓他趁早死了那份心竟也罷了。”寶玉說道:“我因一心想着雪雁妹妹是這般聰穎靈秀之人,日後卻要給了那薛大哥,心裏頭不快,嘴上便口不擇言了起來,如今既知是誤會一場,還求妹妹勿怪我無禮才好。”說完,雙臂高舉,對着雪雁深深鞠了一個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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