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兩人正說着,忽聽屋門“吱呀”一聲打了開來,屋裏的丫頭緩緩走出來,呆呆看着雪雁與寶玉,癡癡地說道:“老爺,大奶奶,我真的沒有對旁人說過。那個簪子不是我撿的。”寶玉忙道:“這位妹妹是不是認錯了人?黑燈瞎火的,一個人躲在屋子裏找簪子,可莫要……”這個丫頭眼神呆滞,也未等寶玉說完,一轉身便又已奔進了屋內,但聽得一聲巨響,仿佛是有物撞上了一根柱子。雪雁與寶玉連忙搶進屋裏,卻見這個丫頭竟已觸柱身亡了。
一時,雪雁與寶玉兩人面面相觑,竟不知所措的愣在了原地。隔了好半晌,寶玉才怔怔地跪倒在地上,撫屍哀恸了起來。雪雁知是寶玉的呆病又犯了,只淡淡地說道:“這會子對着一個丫頭哭什麽?要哭也該進靈堂,對着蓉大奶奶哭去。”一番話提醒了寶玉,連忙擦了擦眼角的淚水,和雪雁趕去了靈堂。
雪雁與寶玉來到靈堂後,寶玉自去了賈母身邊。雪雁看見賈母、王夫人、李纨和鳳姐兒等人都已到了場,正與賈珍、賈蓉等說着話,便候在一旁耐心等候。少頃,鳳姐兒因一扭頭看見雪雁站在一邊,便走過來拉着雪雁到一旁,問道:“你不陪着你家姑娘,怎麽到這裏來了?”雪雁說道:“何嘗不陪了?正是要為姑娘回揚州的事兒來求老太太一個準信兒呢!若是琏二爺抽不出身送我家姑娘回去,我便自己讓二門外的小子們雇舟回去了。二奶奶也知道,我家老爺的身子拖不起。”鳳姐兒連連擺手道:“罷罷罷!老祖宗此刻正傷心着呢,我還想着讓你琏二爺趕緊地去趟揚州呢!如今他人若留下來了,便少不得又要在這府裏忙裏忙外的,竟是給了他可趁之機了。”
雪雁抿了嘴,輕輕笑道:“這話可是二奶奶該說的?也不怕人聽了笑話兒。”鳳姐兒擰了一把雪雁的胳膊,低低笑着說道:“死蹄子,才好了些,竟又忘形兒了。倒拿我取樂子來着,仔細我回頭收拾你。”雪雁笑了笑,随即又正色道:“姑娘回揚州的事兒,二奶奶到底給想想辦法。”鳳姐沉吟了半晌,方道:“緩三日,等三日後這裏開喪發引了,我便想法子讓你家姑娘啓程如何?”雪雁躊躇道:“就怕老爺他……若果然不好了,姑娘連老爺的最後一面都見不到,豈非……”鳳姐笑道:“我既如此說了,難道你還怕三日耽擱不起不成?到時候我替林妹妹雇一艘快船,保管她晚走先到可好?”雪雁聽了,只得福身道:“二奶奶若果真有快船可雇,以後二奶奶就是要星星要月亮,我也給二奶奶蹬了梯子摘去。”說得鳳姐兒一陣嬌笑:“死丫頭!只當你躺了這兩日,嘴皮子竟鈍了的。誰想卻學你琏二爺的樣子,盡會哄人了。”
雪雁回到了耳房之中,黛玉已經睡了,紫鵑還亮着一盞燈在等着雪雁,看到她回來了,忙問道:“老太太怎麽說的?”雪雁豎起手指放在唇邊“噓”了一下,探身悄悄看了看黛玉,才輕聲道:“琏二奶奶說,三日後等蓉大奶奶發喪了,便雇艘快船送姑娘回揚州。”紫鵑點頭道:“這倒也罷了。”一宿無話。
次日一早,雪雁與紫鵑正伺候着黛玉梳洗,卻見鳳姐兒款款走來,看着黛玉笑問道:“妹妹可曾用過粥了?”雪雁在一旁正替黛玉篦頭發,聽見鳳姐兒在問,便說道:“二奶奶這大清早的就來姑娘這裏,可是帶了什麽好吃的不曾?”鳳姐兒笑說道:“我若不帶了東西,敢來這裏看你家姑娘?”說着吩咐身後的媳婦子将一個小食盒擺在了桌子上,說道:“知道林丫頭不愛喝甜的,所以特特的讓他們做的蛋羹,還不快趕緊伺候着你家姑娘,趁熱先喝兩口子下去。”
黛玉見鳳姐兒來了,忙問道:“好二嫂子,既有快船可雇,何苦還要拖我三日再走?”鳳姐兒道:“我知道你急,只是你琏二哥哥那裏,還不得抽空着。雖是緩了三日,你卻只管信我,管叫你後發而先至。”黛玉聽了,急得汗如雨下,頓足道:“琏二哥哥既是沒空,我便帶着雪雁與紫鵑兩個今兒便啓程如何?明知父親病重,卻不速速回去,可是不孝之極了!”鳳姐兒忙替黛玉擦了汗珠子,勸慰道:“妹妹快別這般兒,你們三個姑娘家的,沒個男眷陪着,就這樣子回了揚州城,卻成何體統了?倘若路上再遇上點子事兒,竟是要我以死謝罪了不成?我且知道那蓉大奶奶不過是個表侄媳婦兒,本不該為了她竟誤了你行程的,只是如今你且瞧瞧,這合族上下的,竟把她的喪事兒辦得比天都大,莫說你急,我都急的不行了!”
雪雁在一旁問道:“除了琏二爺,竟再沒旁人抽得出身了不成?”鳳姐兒嘆道:“要你琏二爺陪着回去,也是老祖宗的意思,難道我又能阻了老祖宗?”黛玉聽了,氣得再說不出一句話兒來了,只是低着頭一言不語。
雪雁因怕黛玉愁傷了身子,遂放下水竹篦子,看了眼小食盒裏,抿嘴笑着打岔道:“我只當二奶奶帶了什麽上等貨色來,一看不過就是普通的雞蛋羹罷了。二奶奶不說倒還好,一說竟像是我們姑娘從來沒吃過這東西似的。”鳳姐兒跑上來,扯着雪雁的嘴笑罵道:“我撕爛你的嘴!你個促狹小蹄子,你道這是尋常的雞蛋羹麽?這是用烏骨雞合着火腿肉,熬了九個時辰才熬出的半碗湯汁,再用這碗湯汁炖了蛋,另外又添了冬筍丁、香菇丁、海參丁、牡蛎丁吊味兒,這才有了這麽碗蛋羹。我自己沒嘗過一口呢,便巴巴的給你家姑娘送了來,你倒不領情。”
黛玉忙叫道:“雪雁,趕緊讓二嫂子把蛋羹提了回去,這番盛情我可受不了。”說着,也忍不住破涕為笑。鳳姐兒立刻扳着黛玉的肩,說道:“好妹妹,乖妹妹,知道你山珍海味吃得多了,但今兒多少給我這個面子可好?”黛玉忙笑嘆着對紫鵑說道:“還不快拿兩幅碗筷出來,讓我與二嫂子一起吃吃這碗熬了九個時辰才炖出來的蛋羹。”紫鵑笑着拿碗筷去了。
等到伺候完黛玉吃了蛋羹,鳳姐兒自己也草草吃了兩口,這才将話頭轉到正事上,說道:“妹妹既吃了我的蛋羹,少不得便要答應我一件事兒了。”黛玉笑道:“拿人手短,吃人嘴短,二嫂子請說。”鳳姐兒把嘴努向在一邊正在收拾屋子的雪雁,說道:“便是要借妹妹的這個丫頭使一使。”黛玉奇道:“二嫂子放着自己家裏頭大大小小的丫頭們不用,卻要來搶我的人。我倒要找老祖宗去評評這個理兒。”鳳姐兒抱着黛玉輕輕搖晃道:“我那屋裏的丫頭,除了一個平兒,其餘的哪裏及得上雪雁半分?偏是如今你珍大哥哥那裏又缺了人,要叫我去幫幾日的忙,我想着那邊事兒又多、人又雜的,恐怕自己一個人瞻前顧後,竟錯漏了什麽還不知,沒得讓那起子刁婦們看笑話。因素日裏瞧着雪雁這丫頭聰敏細心又不扭捏的,便求妹妹把她借我幾日使使,只三日便成。”
黛玉道:“二嫂子快別動這腦筋兒了。前些日子,這丫頭才吃過了好一頓板子,結果腿也瘸了,人也呆了。這會子二嫂子又要将她借了去,趕明兒還回來時,只怕是連脖子都要斷了的。統共我身邊就她與紫鵑這兩個丫頭,雖說是她自己行事不謹慎,故而挨了打,然外頭瞧着,卻只道是我這個做姑娘的,竟沒能耐護下。如今她固然是個殘了的,我也沒了臉兒。二嫂子卻還來這一出兒,竟是要害我被她埋怨了不成?”說着,抽出手絹輕輕抹了抹淚珠兒。鳳姐兒聽了,忙道:“妹妹快別這麽想。哪有丫頭挨了打,外頭竟還瞧不起主子的?況老祖宗也說了,不過是打發了太太的氣性兒罷了。再者,雪雁這丫頭如今是吃過大虧的人了,便比旁人多長了兩分心眼兒,再不會惹出什麽事端來的。我雖知妹妹替她擔心,然我今兒既開了口,難道還會去害了她不成?”
雪雁在一邊聽見了,轉身笑問道:“真真奇了,二奶奶放着平姐姐不使,倒來使我?”鳳姐兒招手将雪雁拉至身旁坐下,嘆道:“你平姐姐也抽不開身,這會子府裏又是亂哄哄的鬧作了一堆,且你那琏二爺是個糊塗油子,半點不管事兒的。我瞧着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的手下,又是弱的弱,小的小。如今竟也只有你,最貼合我心了。”
雪雁心中,雖還對着上次被栽贓嫁禍一事而耿耿于懷的,然想到此番能跟在鳳姐兒身後學些當家的本領兒,又不禁心癢難搔、躍躍欲試了起來,遂笑道:“我辦大事兒可是不成的,替二奶奶提提裙子、盤點盤點銀子,倒還能湊合一用。”鳳姐兒拍手道:“正是要讓你替我提裙子、數銀子去呢!小沒心肝兒的,奶奶今兒擡舉起你了,你倒拿捏了起來。趕明兒你若是做了誰的屋裏人,看他不把你收拾得服服帖帖才好呢。”
雪雁輕笑道:“二奶奶說笑話兒了!如今我瘸不瘸、拐不拐的,便是要找個小子配了,只怕人還嫌我不能跑不能跳的。誰又會沒長眼睛兒似的,把我收作成了屋裏人?”鳳姐兒瞟了黛玉一眼,也不說穿,只抿嘴笑道:“縱是那麻皮歪鼻斜嘴兒的,還能嫁了出去,你卻瞎操了什麽心了?”說得雪雁作勢就要撸起袖管來打,引得衆人一陣亂笑,随後便算是定下這件事兒了。
原來這秦氏暴斃,寧國府裏大小事務冗雜繁複,而尤氏又偏偏在這當口上,身子不适了起來,遂不能料理一應事務。故而賈珍便千恩萬謝地拜托了鳳姐兒來暫理寧國府,說好為期一個月。那鳳姐兒又是素來要強逞能之人,既答應了賈珍,少不得就想露一露自己的手腕出來。但又怕自己未曾辦過此等婚喪大事,恐惹人笑話,便将榮府裏的各人都暗自掂量了一番,最後選中了黛玉的丫頭雪雁。一來是看中雪雁不扭不捏、伶牙俐齒的,多少能替她分點擔子;二來也是想着,如今賈母既是鐵了心的要将黛玉許配給寶玉,日後黛玉在榮府裏,便也是個當家做主、說一不二的人物了,何不趁此機會,先将黛玉籠絡了起來?這雪雁既是黛玉的心腹,日後必然也是個通房大丫頭,如今若長了雪雁的臉兒,便等于是長了黛玉的臉兒了;三來也能趁便掂一掂雪雁的份量兒,看看自己日後能不能拿得住她。如此一思量,鳳姐兒便硬是求着黛玉把雪雁給要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