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秦氏發喪之日轉眼便至。賈珍之妻尤氏仍是卧于床上,舉步維艱的樣子。于是合族上下,一應張羅款待、周全承應全靠了鳳姐一人,饒是她再自恃硬朗,也多少有點支撐不住了,幸而還有個雪雁在身後陪着,雖大事不便料理,然一些日常小事,竟也能替她分擔掉不少了。
于是一夜燈火通明,人來送往,熱鬧不必細說。只說到了天明,吉時已至,衆人浩浩蕩蕩地開始了發喪之路。那個在秦氏房中觸柱而死的丫頭叫瑞珠,賈珍因嘆她忠心,便以孫女之禮殓殡。另有一小丫頭寶珠,因見秦氏身無子嗣,願為義女,任摔喪駕靈之任。賈珍便下令傳下,從此稱寶珠為小姐,命她以未嫁女行禮。
雪雁因看過書,便知在發喪這日,會有北靜王水溶現身。這水溶年未弱冠、容貌俊美、一表人才,又是世襲王爵的郡王。往日在看書時,她便已十分喜愛并傾慕着這個人物了,此刻既知他要來上祭,心思:既好不容易穿越而來,若不趁此機會去見一見真人的面兒,豈非大是遺憾可惜?想到這裏,遂對着鳳姐兒笑道:“好二奶奶,如今我已替你辦了三日的差了,明兒便該與姑娘回去揚州城了,不如二奶奶今兒便帶着姑娘與我,一起去外頭瞧瞧熱鬧可好?”鳳姐兒笑道:“一路上人來人往的,瞧來瞧去都是人頭兒,有什麽可看的?”雪雁道:“便是人來人往的,才有熱鬧可看。姑娘與我平日裏都住在府裏頭,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左不過就那麽幾個人,可是還從未見過如此大的陣仗排場呢!”鳳姐兒想了想,說道:“別的不怕,就只恐林丫頭累着了,回頭老祖宗該擰了我的脖子了。”雪雁忙笑道:“二奶奶放心!姑娘如今的身子是大好了,且又是坐在車裏的,倒也不會累到哪裏去。”鳳姐兒說道:“既如此說,也罷了!我便讓你們跟在我的後頭,可別胡亂下了車,若不聽話,仔細我揭了你的皮!”雪雁福身笑道:“二奶奶您就放寬了心吧!”
及至回到耳房中,雪雁對着黛玉說道:“今兒是蓉大奶奶發喪,我已求了二奶奶帶了我們一同外頭瞧瞧去。想着姑娘明兒便回家了,權當在外透透氣兒也好。且聽說東南西北四王的祭棚都在,姑娘很該趁此機會,看看這些郡王們的模樣兒。”黛玉不由得微微怒道:“我這裏急得什麽似的,你倒還有心緒看熱鬧去!不說快些想法子回家,卻看那勞什子的郡王作甚?”雪雁見紫鵑并不在房中,遂對着黛玉附耳道:“好叫姑娘放心,老爺雖在信中寫是病重了,其實只為讓姑娘快些回家罷了。姑娘且放寬了心,老爺的身體怕是好得很呢。”黛玉一怔,驚疑不定地看向雪雁,問道:“你從哪裏知道這些的?父親果然不曾病重麽?”雪雁抿嘴笑着,遂把前因後果都一一告訴給了黛玉知曉。
她本不想将人參養榮丸遭人下毒一事說給黛玉聽的,一來是恐黛玉年幼單純而此事又太過殘酷駭人;二來是怕知曉的人一多,只怕說漏了嘴,便是死在這府裏也非異事。然此刻因想到明日就要回去揚州城,而黛玉又是成日裏為林如海的病情擔憂,若傷及身子反倒是得不償失了,故而也不便再有所隐瞞,遂悄悄将原委一五一十地說給了黛玉知曉,只是避過了紫鵑。
黛玉先是聽了藥裏被人下毒一事,頓時驚了一身冷汗出來;待到聽了雪雁為送信一事,費盡心思與精力,又是感動不已;再思及她如今瘸不瘸、拐不拐的樣子,頓時心中哀恸,遂抱了她,淚如雨下地哽咽道:“我雖是你的主子,然卻未能保你周全,反倒要你替我操心勞累的,如今更是讓你受了天大的委屈,卻沒能耐替你争一口氣,想着也是心如刀絞,恨不能為你出頭的。”雪雁忙勸道:“既是老太太要罰我,姑娘又能怎麽樣?縱然是老爺親臨此地,老太太說話了,難道她還不能替女婿兒訓誡一個丫頭麽?姑娘又何苦怪責自己?”黛玉泣道:“從此你我快別以主仆相稱了,你既如此對我,就是我的親姐姐了。回去我便求父親把你收為義女,在府裏以小姐之禮待你。”雪雁替黛玉抹去了眼角的淚珠兒,笑說道:“姑娘好,才是我的好。我也不求別的,只求姑娘從此不再掉眼淚,長命百歲、康寧喜樂,我便也知足了。”
黛玉因又思及賈府中情勢險惡危急,皺眉嘆道:“如今這府裏處處荊棘,縱然父親不來信,我也是再不敢住了的。只求明兒二嫂子能順順利利地雇艘快船給我,竟也罷了。”雪雁笑着安慰黛玉道:“姑娘且安心,明兒一定能啓程回家的。今兒應是最後一日在這賈府裏頭住了。”黛玉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雪雁因想着要看北靜王,遂又笑道:“如今姑娘既已知曉老爺其實并未病重着,明兒又是要家去的,便該索性把心放寬了,只管外頭瞧會子熱鬧罷了。”
少頃,黛玉與雪雁遂坐在鳳姐兒安排的車裏,跟在鳳姐兒的車後一路行去。眼見的一條大路之上,全是寧榮兩府的車馬,絡繹往來,不可枚數。大大小小的王孫公子、侯爵郡王,百餘輛馬車、十來頂大轎、幾十頂小轎魚貫排着,更有無數馬匹穿行其中,浩浩蕩蕩一長排溜的隊伍,竟綿延了三四裏遠。
黛玉在車中看了眼花,不禁問道:“這蓉大奶奶不過只是珍大哥哥的兒媳婦,怎麽死後發喪的排場竟這般大?”雪雁說道:“姑娘不知,這蓉大奶奶可是大有來頭之人。”黛玉道:“我聽二嫂子說,她是從養生堂抱回來的孤兒,因養父家素日與賈家有些瓜葛,故結了親。怎麽你卻說是大有來頭?”雪雁笑道:“姑娘不看這蓉大奶奶發喪之日,一路上竟是風光無限麽?這豈是一個孤女能享受到的排場?就算她再得人心,也不過只是個晚輩媳婦而已,怎可能死後竟是這般的儀仗?依我說,她竟是宮裏頭的某位公主,只是被寄養在了寧府裏罷了。”
黛玉不禁側頭看向雪雁,輕輕皺眉道:“也不知你是從哪裏得了這般古怪念頭的?一會兒說是夢見了寶姐姐的冷香丸,一會兒說我是離恨天裏的绛珠仙草,這會兒又說蓉大奶奶是個公主。你還有什麽說頭來着?此刻便一股腦兒的都告訴給了我,也好讓我先自琢磨起來。”雪雁笑道:“等回了家,我便将腦子裏的故事都細細理一遍,然後慢慢兒的說給姑娘聽,每日裏說一個,湊成一千零一夜可好?”黛玉抿嘴道:“那可是要說上三年了不成?”
兩人說笑間,隊伍已行至了北靜郡王的祭棚。但見北靜王的大轎已停在棚前,蓋傘豎立,軍隊擁侍。賈珍與賈赦、賈政三人急忙一路迎來,以國禮相見。北靜王一身素服,面帶微笑,在轎內欠身答禮,并未妄自尊大。
因為要拜見南安郡王、西寧郡王、東平郡王與北靜郡王這四王,所以車馬早停。此刻雪雁坐在車中,從窗戶裏遙遙望去,但見前方人頭攢動、身影冗雜,竟連北靜王的臉是方是圓都看不清晰。正無計可施之時,車廂驀地劇烈一震,所坐的馬車竟異常迅捷的向前直直沖了出去。但聽一路上烈馬嘶鳴、馬蹄聲亂,有人大聲呼喝、有人驚叫連連。雪雁與黛玉兩人,在車廂中左颠右晃、上下起伏的,若不是各自用手死死摳住了兩邊的車窗,人早已激飛出去了。
那馬也不知是受了什麽驚吓,竟一路踢騰,将馬夫甩落在地,四蹄翻飛,橫沖直撞地沖向了北靜郡王的祭棚處。餘下衆人都吓壞了,眼見着馬車飛來,堪堪就要撞上祭棚、撞到北靜王的身上了,無不大驚失色。正不知如何是好之際,卻忽見北靜王身後躍出了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身形高瘦、白淨臉龐,一個起落便已伏上了馬背,随後雙腿夾|緊馬腹、雙手緊拉缰繩,口中連聲呼嘯,竟将那馬硬生生的拉停了四蹄。那馬且兀自昂直了脖子,口中白沫亂噴。
因着馬車驟馳驟停,又是強大的慣性使然,車廂中的黛玉與雪雁兩個人頓時朝前撲去,竟飛出了車廂,雙雙翻滾在了北靜王的身前、衆目睽睽之下。一時間,所有人剛緩過了一口氣兒,此刻卻又都怔住了。只王夫人肅容轉着手中的佛珠子,向車窗外周瑞家的,瞥去了一抹會意的眼神,那周瑞家的則把手中的一支簪子不動聲色地插回到自己的頭發中。
這邊賈政早已認出了車廂裏飛出來的兩個人,竟是自己的侄女兒黛玉與她的丫頭雪雁,正要上前喝斥,北靜王已從轎中跨步出來,向着賈政擺了擺手,柔聲問道:“可是府上的姑娘?快請人扶起來,想必是馬兒受驚了,故而橫行無忌地脫了缰。”賈政忙對着身後說道:“還不快來幾個嬷嬷們,将她兩個扶回去。”北靜王本欲走上前扶起黛玉的,聽見賈政已喚了人,忙止步,說道:“只怕姑娘是受了驚吓,回府後,還需請個太醫來瞧瞧。”賈政忙躬身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