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黛玉與雪雁兩人狼狽地翻身爬穩,跪倒在地,頭臉均有被擦傷之處,雖疼痛難忍,然聽了北靜王清雅的嗓音,仍不禁偷偷擡起了頭,看向北靜王,但見一個十|八|九歲的俊美男子正站在身前,頭戴簪纓銀翅王帽,身穿五爪坐龍白蟒袍,面如美玉,目似星辰,儀表堂堂,溫潤雅致。一瞬間,黛玉與雪雁兩個人都看呆了。想那寶玉本也算是一個俊雅風流之人了,然與這個北靜王一比,頓時便如皓月秋螢、稚子頑童,不值一曬。而北靜王的這一番從容淡定與王者之風,也直是讓人望塵莫及。
只見他緩緩走至兩人身前,略低頭看了看雪雁,随後又看向她身旁面色通紅的黛玉,嘴角劃出一絲微笑,淡淡向身側的賈政問道:“寧榮兩府中的四位小姐,小王都曾見過。卻不知這位姑娘是……”賈政忙道:“正是舍妹之女,小名黛玉的。因舍妹亡故,故而暫居敝處,以慰老母思女之情。”北靜王水溶想了想,沉吟道:“可是前科探花、今巡鹽禦史林如海的千金?”賈政躬身道:“正是。”水溶眼底突有晶光亮了亮,随即微微笑道:“小王因聽聞林如海說起他愛女在賈府暫居一事,故而有此印象。”賈政說道:“原來王爺與他乃是舊識。”水溶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當下,便有四個嬷嬷們将黛玉與雪雁攙扶了回去。那王夫人與周瑞家的本以為馬車必要沖撞到北靜王的,誰想卻被他身後一個小厮輕而易舉地打發了;又以為縱然北靜王不曾受傷,然到底也是個受驚之人,必是要發怒拿下黛玉與雪雁兩人的,不想北靜王非但沒有怒意,反而還溫言相向、柔語寬慰。如此一來,頓時令王夫人與周瑞家的洩了氣,各自緊緊皺着眉頭,一語不發。只周圍幾個媳婦婆子們,因不知原委,但見兩個女孩兒在光天化日之下,竟在那北靜郡王腳前摔了個人仰馬翻,不禁都偷偷露出一番鄙薄不齒的神色來。
賈母、鳳姐兒等人雖已在後頭聽聞了經過,然也不得出面的,只暗暗在心中籲了口長氣,想着幸虧沒有闖下大禍來。那賈政、賈珍與賈赦三人,見黛玉與雪雁已被扶入了另一輛馬車中,遂面帶羞慚地躬身對着北靜王,賈政因惶惶說道:“致王爺受驚了,下官罪該萬死。”北靜王緩緩說道:“馬雖失蹄,致車滑輪,幸而如今且無人傷亡。只是也需查一查,府上的馬兒,如何竟會猝然受驚的。”賈政忙彎腰斂眉道:“謹遵王爺之命。”
随後,賈赦、賈珍等人一起上來請北靜王回入轎中。北靜王緩緩說道:“逝者已登仙界,非碌碌塵寰中人也,小王豈可越仙輀而進?”賈赦等再三堅持,然北靜王始終執意不從,遂只得命人掩樂停音,默默從北靜王身前将殡走完。北靜王則一直等到賈府的一衆隊伍滔滔然走淨,這才回入轎中。餘下諸事且略過不表。
只說回到賈府以後,紫鵑忙替黛玉與雪雁把傷處清洗了,随即又敷上了李纨派人送來的藥膏,有收斂生肌之奇效的。賈母在鳳姐兒的攙扶下,顫顫巍巍地走入耳房內,見到黛玉正歪在床上喝着太醫開的藥湯,遂問道:“大夫可說了什麽不曾?”紫鵑在一旁回說道:“老太太放心,大夫說姑娘并無大礙,不過是略擦破點子皮,且開了兩貼安心寧神的藥便去了。”
賈母點了點頭,又看向身後的鳳姐兒,緩緩道:“你也是大意了,好好兒的,怎麽讓她兩個又去了?明知一路上人事冗雜又難以約束的,保不齊有起子昧了良心的小人要在背後使絆子。今兒是虧得王爺身後那個孩子機靈,倘若果然沖撞到了王爺身上,別說她兩個已是沒了命,便是我們合族上下,都恐有虞。正如王爺所說的,竟是要狠該查一查,那馬兒好端端的,如何就會受了驚、失了蹄的!”說到最後,已是聲色俱厲,冷下了臉來。鳳姐兒忙說道:“這也不難,只消将那馬從頭至尾的細細查一查,是哪裏出了問題的,必能查出一個好歹來。”說着,與賈母兩人已走出了耳房。
及至回到正房後,果然過了大半個時辰,便有人回說,在那馬兒的臀上,發現了一個極細的小洞,恐是讓人用利器錐了進去,以致失驚風了的。鳳姐兒揮手退下了報信之人,轉了轉眼珠兒,皺眉說道:“既說是馬屁股上有個洞眼兒,我倒想起了舊年裏頭在本家的一件事兒了。”賈母問道:“你且說。”鳳姐兒笑道:“那年我才六歲,姑媽還未出嫁。也是有一日,合家在外入廟上香去的,呼喇喇的,只見有一匹馬兒發了瘋似的,自後頭撒潑般沖了上來,把父親的姨娘給撞倒在了地上。可憐這姨娘肚子裏還有兩個月的身孕呢,血流了滿地。人雖救了下來,卻是從此再不能懷了的。後來一查,老祖宗道是怎樣?不知是誰,竟将一根發簪兒釘到了那馬|屁|股裏頭去了。”
賈母聰穎絕頂,如何聽不出鳳姐兒這話裏的意思,也并不言語,只是想着如此陰霾之舉,果然便是王夫人的手段。又思忖着,如今雖各自心中有數,然到底也無真憑實據的,且又是這等難堪龌龊之事,竟還是胡亂混過去了為妙,倘若當真揪出了王夫人,非但鬧得她沒臉兒,更是連累了賈府一衆女眷都沒臉了。于是沉吟了半晌,緩緩說道:“我想着,左不過也是哪個小厮胡鬧,把那什麽尖的、銳的,都往馬|屁|股上戳了去的。你只別伸張,命人悄悄逮了兩個小厮拷問一番,再給他們家人送些銀兩過去,便綁了送去給老爺處置罷了。”鳳姐兒會意,也知賈母的心思,雖明知此事斷然是王夫人所為,然因着賈母既如此說,少不得也只得照着她的意思去一一辦了的。
等到鳳姐兒辦妥了這些事情,回了自己的屋中,已是午後歇覺之時了。這邊屁|股還沒在軟墊上坐熱,那邊平兒已走了進來,說道:“回奶奶,來旺兒在門外求見。”鳳姐兒不語,先在一個小丫頭端來的銅盆裏,用香胰子洗淨了手,随後再抿了一口熱茶,緩了緩精神,歇了半晌兒,這才淡淡地說道:“讓他進來吧!”随後又對着平兒道:“給我弄碗細細的淡粥,再配上一碟子香油嫩筍來,跑了這一上午了,正經連口水都顧不上喝呢。”平兒忙領命而去。
不大一會兒功夫,門口便跑進了一個青年小厮,正是來旺兒。他一進門,先跪在地上磕了一個頭,這才擡起身笑道:“給二奶奶請安。”鳳姐兒問道:“這會子你跑來做什麽?”來旺兒苦了臉,說道:“回奶奶話,奶奶因叫我替林姑娘雇艘快船,我且轉了兩日了,竟一艘都沒能雇上。”鳳姐兒斜斜看了他一眼,罵道:“沒用的東西!往日裏腆着臉的來求我,要給你這個活兒、那個活兒的,如今正經叫你幹了點子事,偏又這不成那不成了的。養着你豈非等同于養了個廢物?你且說,怎麽竟連艘快船都雇不回來了?”來旺兒磕頭道:“非是我沒用,只是那港上,但凡是瞧得上眼的船只,無論大小新舊,都已被北靜王府的人雇走了。您老此刻便是親自去,想來也未必能成。”鳳姐兒“啐”了一口,笑罵道:“還來蒙我呢!這北靜王府裏的人,好端端的,要雇這麽些船來做什麽?”來旺兒道:“小的不知,只依稀聽說,像是要送什麽人回到什麽地方去似的。”鳳姐兒發了會兒怔,因着下腹墜脹難忍,這幾日又是下紅不曾止過的,心中煩憂、情緒不定,也懶懶的沒有心思再聽下去了,遂擺了擺手,說道:“既如此說,少不得再另想辦法罷了,你且下去吧。”來旺兒躬身退了出去。
吃畢飯後,鳳姐兒便讓平兒把雪雁叫了過來,自己則歪着身子躺在軟榻上,見雪雁進了屋,遂問道:“林妹妹已睡了?”雪雁福身說道:“二奶奶挂心了。我家姑娘雖受了點子驚吓,然喝了大夫的藥後,此刻倒也無礙了。只手臂上略微擦破了點皮,但大奶奶送來的藥膏靈驗得很,才塗上沒多久,竟已結痂了。”鳳姐兒點了點頭,說道:“既這樣說,我便放心了。倘若傷筋動骨或是損了身子的,老爺又知道是我帶着你們兩個出的門,必是輕饒不了我的。”說着,嘆了一口長氣,緩緩又道:“且你也知道,這兩日,府裏頭大事小事不斷,太太是個不管事兒的,你琏二爺又跟着大老爺、二老爺他們幾個在外頭忙着。我雖當着這個家,到底也沒有通天之能,即便是老祖宗,怕是也沒了這個轍兒的,故而要對你說一聲——”頓了頓,輕嘆道:“想來你家姑娘還得再拖上兩日才能走。”雪雁悚然一驚,問道:“二奶奶可是說笑話兒了,老爺病重,原想着是有快船可坐,這才說好了緩三日而行的。這會子如何竟又要拖了?”
鳳姐兒說道:“才來旺兒過來回了話兒,說是臨港的船只,無論大小新舊,都已被北靜王府的人早早包了去的,是再沒有一艘可雇的了。”雪雁一聽,在心內思忖,那林如海雖病重是假、救黛玉回去是真,然此刻好端端的,如何鳳姐兒這裏竟連一艘快船都雇不到了?只怕這賈府裏頭,又要整出什麽幺蛾子來,拖住黛玉不讓她走了。想到此處,頓時一身冷汗涔涔,急出了眼淚,說道:“二奶奶好歹再給想個辦法出來,姑娘若是知道了這個消息,還不定怎樣哭呢。”鳳姐兒罵道:“小蹄子,你這般兒樣,竟是要把你二奶奶逼死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