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正說着,突見平兒急急忙忙地掀了簾子走進來,一邊打開箱子找衣裳,一邊連聲說道:“可了不得了,奶奶快些起來吧!”鳳姐兒斜了她一眼,笑叱道:“平日裏最鎮定不過的一個人了,怎麽這會子倒着急忙慌了起來?那蓉大奶奶今兒既已發喪了,你這邊兒竟還有什麽大事能了不得的?死蹄子,好端端的,沒得唬了我一跳!”
平兒已快手快腳,從箱子裏取出了一套簇新的水藍色斜襟外衫來,但見衫上繡着拳頭大小的十六朵金絲蟹爪菊,領口上是同色的祥雲盤扣一對兒,再一件是水藍色襖裙一條。平兒一邊抖開了衣裳,一邊噴了點子百合花露在上頭,又一邊說道:“北靜王府來了四個媳婦子,此刻正坐在正房裏頭,說是要來接林姑娘回揚州城的呢!”鳳姐兒與雪雁聽了,頓時吃驚不已,又是萬分詫異的。鳳姐兒因問道:“你可是弄真了?”平兒道:“怎麽不真?此刻老太太、太太、珠大奶奶都在正房裏頭陪着呢。我才問了名字的,這四個媳婦子,一個姓沈,一個姓萬,一個姓方,再一個姓姚。”
鳳姐兒聽了,忙在雪雁的攙扶下起了身,嘴裏不疊地說道:“這是鬧的哪一出了?如何北靜王府的人竟要來接林妹妹了?你一說這姓沈、姓萬的,我倒想起來了,莫非竟是那北靜王妃的兩個陪房來着?還不快伺候我更衣洗漱的,可莫要在人前缺了禮數兒。”說完,一回頭見雪雁還兀自發着怔,雙手連拍道:“姑奶奶,還不趕緊替你家姑娘梳洗更衣去!”雪雁忙應了一聲,飛身跑去了黛玉的耳房之中。
這裏鳳姐兒三下五除二的穿戴齊整了,遂快步走向正房,卻見賈母、王夫人、李纨并幾個有頭臉的媳婦子都已到齊了,正坐在房中與四個貴婦裝扮的媳婦們相談甚歡。遂一邊掀了簾子走進,一邊高聲笑道:“貴客來臨,不曾遠迎,還望恕罪了。”說着,向賈母、王夫人等人福了福身,又對着北靜王府的四個媳婦子笑說道:“因着府裏的小子們不經事兒,但凡遇上點子芝麻綠豆大的小磕絆,便都要巴巴兒的來回我。故而略來晚了些,如此怠慢了姐姐們,我這裏先行賠個不是了。”說着,福身下去。
四個媳婦子見狀,也連忙起身還了禮,其中一個笑問道:“這位想必就是琏二奶奶了?”賈母笑道:“正是我那個鳳丫頭,人稱鳳辣子的就是她。你們且別瞧她這會子斯斯文文的樣子,平日裏最是猴兒精的一個人。”方才說話的媳婦子,正是北靜王妃的陪房之一,因夫家姓沈名同,故而人稱沈同家的。這沈同家的聽了賈母的話,遂點着頭笑道:“二奶奶原是大忙人!且素聞寧榮二府裏頭,二奶奶是個比爺兒們還要厲害的人物兒,今日一見,果真便是巾帼不讓須眉的奇女子一個。”
鳳姐兒忙笑着說道:“姐姐們快別取笑我了,我不過是仗着自己比別人略能說些,讨了老祖宗與太太們的歡心罷了,竟沒得在貴客面前兒丢臉了。姐姐們快請入座。”
幾人坐定之後,賈母身邊的鴛鴦與琥珀等丫頭,早已奉上了新沏的香茶與精致的細點。賓主又彼此客套寒暄了幾句過後,賈母遂輕輕抿了口茶,笑問道:“雖說我們與郡王府也是世交了,然到底也是奴才輩兒的,故而也不敢常去打擾府上。只聽說北靜王妃一向身子骨兒孱弱,卻不知如今大好些了不曾?”沈同家的忙微微欠身道:“老太君挂念了,我家王妃往年只要一入夏,便有懶言、氣虛、心悸等症,今年換了一個常太醫瞧着,竟似有些好轉起來的樣子了。”賈母點頭道:“有些太醫雖是看這個病兒拿手的,然看那病兒卻未必就好。既是藥不對症,倒是要想着勤換才是正理兒。”頓了頓,又道:“想我這邊兒的,原替我那外孫女兒請的是宮中的王太醫,看了也三年有餘了,竟不見好。如今她自個兒請了一個外頭的老郎中來看,且開了一張藥方兒,才不過吃了幾貼,竟是人也精神了、氣也順暢了。我瞧着也是滿心歡喜的。”
北靜王妃的另一個陪房,萬才家的,因聽見賈母說到了黛玉,便笑着接口道:“老太君說的竟何嘗不是這個道理兒。也是巧了的,我家王爺因受了林老爺之托,說是要把林姑娘護送回揚州城,遂遣了我們幾個來接。那二門外頭,尚還有八個小子們正烈日當頭地候着呢。”賈母垂了垂眼皮,笑道:“我原是要讓自家的琏小子送林丫頭回去的,只是那邊的重孫媳婦兒,冷不丁竟撒手去了,這才暫緩了三日。”
鳳姐兒忙接口道:“雖說是緩了三日,我卻早已想好了要雇艘快船給林妹妹坐的。誰想今兒一問,那港頭上的一應船只,竟統統被郡王府的人給包了去的。”萬才家的笑說道:“正是我家王爺派小厮們包下的,雖說只是受了林老爺之托,但我家王爺小心,只怕出了什麽岔子,便索性将港上所有的船只都一齊包下了,且每艘船上更安了十六人在上頭,只等林姑娘一起航,便随侍在側,互相間也好有個照應的。”
聽了北靜王竟有如此一番安排,賈母、王夫人、李纨、鳳姐兒等人,都是悚然一驚。賈母心裏頭雖十分不悅,然又不好表露的,只得淡淡皺着眉頭說道:“王爺想的固然周到至極。只是如此大的陣仗,卻不過是為了護送我府裏的一個姑娘回家,會否有些太過隆重了?只怕她小孩兒家家的,竟沒得折了福。”沈同家的欠身笑道:“老太君竟是多慮了。且不說如今江上的氣候無常不定、詭谲多變的;單只說林姑娘乃是當今聖上欽點的巡鹽禦史林老爺之千金,又生得這般花容月貌、未及及笄的。若不多安些人手随侍一旁,縱是老太君放心,我家王爺與林老爺卻是萬萬不敢掉以輕心的。”
賈母聽了這話兒,立時不便多語了。心中卻在思忖着,這沈同家的一番話,明面兒上,似是在說江上的氣候,然又說到什麽無常不定,又是什麽詭谲多變的,竟像是在暗喻朝政之事了。想這賈府當年本是靠包衣奴才起來的,因蒙皇恩浩蕩,才一個個有了功名又做了官兒,且素來便與義忠親王老千歲過從甚密、同榮同辱的。而這北靜王府卻向來秉承中庸之道,兩頭不靠,從未見其與誰相互交好過。今見他如此大動幹戈地要護送林如海之女回揚州,莫非竟是想要虛攏林如海,投了當今聖上不成?
想到此處,賈母頓時在心底一凜,正要開口,卻忽聽王夫人在旁笑說道:“姑老爺既已托了郡王府的人,護送外甥女兒回去,竟是再妥當不過的了。想着那郡王府兵馬強壯,又是王爺親自下令的,誰還有那雄心豹子膽的,敢在太歲爺頭上動土?”聽了這話兒,賈母一陣氣血上湧,忙顫顫地捧起了手邊的蓋碗茶,一口氣喝了半盅,緩了緩精神,這才慢慢地說道:“雖如此說,只是到底要王爺費心,我這裏又是她外家,豈有放着外家不送,反倒要郡王府派人去送的道理兒?且如今她表侄媳婦兒也發了喪了,她琏二哥哥又是得了空的,若再麻煩郡王爺,旁人竟要說我們這些個奴才輩兒的無理了。”說着,笑看向鳳姐兒。
鳳姐兒自然會意,遂笑道:“也不瞞幾位姐姐們說,老祖宗的意思,自然是要我家二爺送了林妹妹家去,且等姑丈大好了,還是要接回府裏來的。且林妹妹又是自幼與我家幾個姑娘們及寶兄弟玩鬧慣了的,若忽剌剌地離了去,只怕她在那邊兒還住不慣呢。”賈母嘆道:“正是說呢。我這邊也早已替她準備着了,此番過去,女婿兒若好,便久留一段日子,若果然不好了,待她琏二哥哥料理停當女婿兒的後事之後,還是要再接回來住的。難道竟要任她獨自一人在那裏孤苦伶仃的不成?”
北靜王府的四個媳婦子彼此低聲商量了幾句,遂由沈同家的出面說道:“老太君話雖不差兒,只是如今王爺既已下了令的,我們一幫做奴才的,也不敢反駁了回去。若府上果然不肯割愛放人的,少不得便請老太君寫上一封信,也好讓我們帶信回了王爺的。不然,只怕王爺還說是我們幾個沒本事,連個人都請不回來似的。”
賈母聽了這話,已知今日是斷然留不下黛玉的了,只得換過一張笑臉,說道:“倒也不為別的,只是怕叨唠了王爺,等老爺們回府,很該埋怨我這個老的不中用又不懂禮數兒了。只是如今你們既這般兒說了,我還有什麽不能放心的。但求王爺勿要為此勞了神的才好。”說着,扭頭對身後的鴛鴦道:“快去林姑娘房裏,将她請了出來,便說北靜王府的人來接她了,讓雪雁和紫鵑也陪着一起過來。”鴛鴦忙領命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