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王夫人撥弄着手中的佛珠,淡淡地笑道:“倘若王爺并非是定下了這個林丫頭,這般兒的陣仗,卻是有些奇怪,也有違常理了。”賈母偏了偏頭,又看向李纨。李纨緩緩地說道:“說王爺已把林丫頭定了的,我瞧着也是像,只是略快了些。想來早上才因驚馬失蹄的事兒,見過林丫頭一面的,不料這會子竟來接人了。”鳳姐兒忙道:“你不聽那沈同家的說起麽,竟是姑丈托了王爺的,想必這兩家兒,早已是說定了的。”說着,又輕輕笑道:“這下可好了,我家竟出了一個王妃來了。”
賈母冷眼斜了鳳姐兒一眼,哀聲嘆道:“前幾日我才與你們說過的話兒,看樣子你們早都忘到了那爪哇國裏去了。如今賈家勢弱,正是要依靠着林家,才有機會崛起來的,眼下這林丫頭一走,你們就等着啃個空架子養老罷了。我便是日夜操心,想着要把她配給寶玉的,誰知這甄家兒還沒動手,北靜王府倒先把她給定了的。果真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再是意想不到的。”
鳳姐兒收起笑臉,蹙眉道:“既說是王爺定了林丫頭的,我們自也不能再搶回來。想那王爺也是防着我們的,故而早早的便将林丫頭接去了。且這幾個媳婦子來之前,竟沒有事先透漏過半點風聲,這般兒的雷霆之速,竟不像是北靜王府慣常的做派呢。”賈母點了點頭,沉吟道:“既是他們早将那港頭上的所有船只都包了去的,自是做足了準備而來,竟是要我們無計可施、無法可想。此刻縱是有心要搶了林丫頭回來,也是不得其法兒的。”
鳳姐兒微一側臉,卻見王夫人正好整以暇地端坐着,只顧撥弄着手上的一串佛珠,臉上無喜無怒的,心中遂一凜,也不敢妄自開口了。賈母擡頭思忖了半晌兒,見衆人都不說話兒了,便抿了一口鴛鴦新沏的熱茶,對着鳳姐兒緩緩說道:“如今我想着,倘若女婿兒果然不行了,他又是膝下無子且絕了戶的,自然身後那些個家當財物,還是要讓你二爺去收一收才行。況你也知道,他林家又支庶不盛,統共那麽幾門親戚,還都是出了五服、平日裏斷不會來往的。若那些家當竟給他族裏分了去了,你林妹妹往後的日子就要難過了。難道還能指望那些人給你林妹妹置辦一份好嫁妝不成?故而我尋思着,琏小子還該辛苦跑一趟揚州城才是。”
鳳姐兒聽了,忙說道:“老祖宗說的很是。不為別的,單只說林妹妹這邊兒,若沒個親戚替她調停姑丈身後事的,旁人立時便會欺她一個孤苦無依來。王爺雖派了人去護送,到底也是外人,且又是幾個媳婦子的,當不得用。只是如今——”鳳姐兒頓了頓,躊躇道:“船只既無,騎馬恐慢,不知更有何辦法能趕在頭裏到那林府?只怕去得晚了,他族裏将諸事一理,竟是抱着銀兩各自家去了。”
此時賈母因心中早已有了個主意,故而輕嘆了一口氣,對着鳳姐兒緩緩說道:“林丫頭如今既走了,這府裏我竟有些坐不住了。想着也有陣子沒去過南安郡王府了,一來自己家裏的事兒多,二來也是天熱懶得慌。這會子瞧着天色倒還好,便想出門走一遭兒,給他家太妃請個安、送些禮、叨嗑點子家常話兒倒也罷了。”說着,回頭看向鴛鴦道:“你且去我屋裏頭,置兩件拿得出手的玩意兒來,順便再讓小子們把車給預備上了。”
鳳姐兒聽了,忙笑道:“是有陣子沒去過了。老祖宗不說竟還想不起來,一說卻是我們的不是了。往年裏每到這個月份,總要去一次的。誰知今年偏又趕上了這許多事兒,倒險些給忘了的。”賈母嘆道:“知道的,是謂我們府裏有事兒;那不知道的,還只當我們是拿了大的,竟連個規矩禮數兒都不懂了。”鳳姐兒遂沉吟道:“我想着上次在老祖宗的屋子裏,瞧見有一尊水膽瑪瑙給雕琢的卧佛,足足有兩尺來長,真真是個稀罕物兒的,且體面也尊貴,竟不如就拿這個送禮去?”賈母斜眼佯叱道:“偏是你的一對賊眼兒又瞧見了。猴兒精的,怎麽不把你屋裏頭藏着的那些好貨,都拿了來送人?”鳳姐兒笑道:“我那些個破銅爛鐵的,連我自己都瞧不上眼兒,哪裏就敢拿出來現世呢。”
閑話不及贅述,且略過不表。
只說黛玉、雪雁、紫鵑三人在北靜王府四個媳婦子的簇擁下,緩緩上了馬車。黛玉、雪雁、紫鵑和沈同家的乘坐一輛;餘下三人另坐了一輛。那八個勁健小厮則各騎了一頭駿馬在前領路。一路之上,豪車俊奴、仆婦環擁的,竟讓黛玉和雪雁恍若來到了另一番天地中似的,把先前在賈府中的陰霾與壓抑,頓時一掃而空。那黛玉因又思及不日便要見到林如海了,想着三年未曾得見,此番回去便能在父親膝前盡孝了,不禁喜極而泣,竟嘤嘤啜泣了起來。
沈同家的在車廂內微微欠身,笑道:“想必是林姑娘驟然離了賈府,舍不得史老太君了。”黛玉泣道:“老祖宗疼我,舍不得她自是其一;還有府裏的一些姊妹們,雖說都是知道我要家去的,然到底也沒有正經的道個別。想着這一去,只怕是再不會回來的了。”
雪雁在一旁笑說道:“縱是回來,也不過是盡着外孫女兒的理,來瞧一瞧老太太、幾位舅老爺和姑娘們罷了。”沈同家的因看着黛玉楚楚動人的臉龐上梨花帶淚,便是哭,也是極其妍麗奪目的。遂眼底蘊滿了贊嘆之色,忍不住說道:“姑娘秉絕代姿容,且又是書香門第出身,難怪王爺……”說到這裏,驀地住了口,改話道:“難怪老太妃一直念叨着,要見一見姑娘呢。”雪雁奇道:“老太妃竟也知道我家姑娘?”
沈同家的笑說道:“如何不知?雖說我們王府與賈府不常往來,然究竟也是世交。且兩家兒的媳婦子間,偶爾也會走動幾個的。常聽聞說,賈府裏頭,除了大姑娘、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外,還有兩個表小姐,更是舉世無雙、風華絕代的。今日一見,才知不假,真真是個天上有地上無的。我家老太妃便同你那史老太君一般兒,也是極其喜愛貌美如花的女孩兒的,常說‘放着花骨朵兒的臉不瞧,倒要成天對着幾張老臉瞪眼兒,便是有那好心情,也都要給磨了去的。”說着,幾個人都輕聲笑了起來。
說笑間,行了已有小半個時辰了,那馬車緩緩地停了下來。沈同家的與雪雁和紫鵑率先下了車,但見一座氣宇恢宏、磅礴連綿的府邸正靜靜伫立在街市盡頭、柳蔭之中。門前巍峨聳着兩頭石獸,十六個精裝結束的兵将,正眼觀鼻、鼻觀心地叉腰列在大門洞開處。門上懸一黑底金字的大匾,上書“北靜郡王府”五字,字字鮮亮光燦。不及入內,雪雁便覺得,此處比之賈府,實是雄偉輝煌了百倍不止。
雪雁與紫鵑兩人将黛玉從車上輕輕扶下,黛玉在幾人的攙扶中,款款走入正門內。雪雁在心底暗思,這北靜王府果然有大家之風,視黛玉如上賓。來接黛玉的是王妃的陪房,頭等的媳婦子;進府走的是堂堂正門,且有八個小厮護衛的。不似那賈府,分明到了正門的,卻偏是從那西角門裏拐了進去,且來接人的,也只是幾個三等婆子。兩相一比,便立時分了高下出來。想到黛玉終于擺脫了賈府,從此可以揚眉吐氣、傲視寧榮兩府了,雪雁也不禁微微有些激動。
及至穿過一片操場,只見四周錦旗羅列,虎虎生風;傘蓋車輿,銮幰豪奢。走到操場後,是一長排溜青蔥翠綠的修竹屏障傲然挺立。從屏障左側轉進,衆人眼前一陣豁然開朗,但見一片長湖靜靜嵌在竹林之中,清波微漾、紅鯉搖曳。長湖上,一座九曲小橋供人徜徉漫步;另有一座石拱寬橋,則是供車轎兵馬往來之用。幾個人遂從九曲橋上緩緩而過,沈同家的與萬才家的,一路陪着黛玉慢行,一路競相解說指點。
雪雁與紫鵑,則邊走邊一路看去,但覺所到之處,無不匠心獨韻、新奇巧妙。不多時,已下了九曲橋,穿過一叢紫藤花門,随即走上了一條石徑小道。小徑盡頭,是一座芭蕉掩映的三間抱廈。走近看時,抱廈上有一正匾,提着“上善若水”四字,字跡清雅而工整。
沈同家的因見黛玉擡頭望着門匾,便笑說道:“這四個字,正是王爺親手書寫的。”黛玉緩緩點頭道:“上善若水者,從善如流。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動善時。夫唯不争,故無尤。郡王想必是深谙老子之道了。”萬才家的在黛玉身後笑道:“林姑娘果真是雅慧聰穎、腹有詩書。只是姑娘說的這些,我們這幾個粗人究竟也不甚懂。這便快請進屋,我們老太妃和王妃,必是能與姑娘聊開的了。”說着,早已快步走到門前,躬身伸出手,恭恭敬敬的有請黛玉、雪雁、紫鵑幾個入內,并高聲向裏說道:“林姑娘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