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三十九章

之後數日,阖府衆人皆奔走勞碌不敢叫累,雖疲憊不堪,然諸事卻也漸漸停當了。靈堂已置、棺木新到、紙人白布燈籠等物事,也只等林如海鶴駕西去後,便可挂起。偏是當日午後,林如海卧于在床上,額頭便燙得猶如火燒。黛玉急命人去請了大夫來看,大夫把脈過後,雪雁将他送出門外,只見大夫搖了搖頭,說道:“林老爺脈微舌暗,況本就身子虛弱,加之這番冷熱交替又氣血攻心,恐怕已……姑娘也該暗暗将林老爺的後事先預備起了。”随後,便嘆息着開了一張方子交給了白芍,雪雁瞧着那方子上,不過只是些散熱去燥的尋常藥材而已,于林如海病情也并無多大用處。遂又進屋,卻見黛玉早已是傷心欲絕了,只得勸道:“老爺雖病重了,妹妹到底也要顧着些身子才是。倘若連妹妹都倒了,竟叫我……”說到這裏,哽咽難當,勉強将苦楚咽了下去,又道:“妹妹肩上的擔子還重着呢。以後這個林府,且是要妹妹支撐起來的。”

黛玉擦了擦淚珠兒,點頭說道:“我自然明白這些。只是我三年未曾盡孝于父親身側,如今想着要盡孝了,父親卻……”說着,淚已入泉湧。雪雁忙抽了帕子替黛玉抹淚道:“姑娘便再傷心,好歹也要想着老爺的意思,他是最不願看見姑娘落淚的。”正勸着,忽聽病榻前的朱姨娘與馮姨娘兩個,徒然一聲喜呼:“老爺!”

黛玉與雪雁忙撲至床前,卻見林如海竟緩緩睜開了雙眸,神色異常澄明清冷。黛玉喜極而泣,連聲喚道:“父親,好些了不曾?”林如海不語,只是從她們幾人的臉上,一個個地看去,半晌兒過後,動了動嘴,竟說出了一句話來:“倒杯水來。”因下颚萎縮,故而聲音含糊不清,但在黛玉等人的耳朵裏聽來,卻是已如天籁之音了。

朱姨娘忙倒了一杯水過來,喂着林如海喝了兩口。雪雁見此情形,卻知林如海已是回光返照了,不由得怔怔落下了淚水來。正要返身悄悄吩咐丫頭們先将林如海的壽衣壽褲備好,卻見林府的大管家趙英,正在門外垂手侍立,一副欲語還休的樣子,遂輕輕走至門邊,問道:“趙叔何事?”趙英悄聲回道:“大姑娘,老爺的一個堂兄,喚作林茂仁的,與他家一位公子,此刻正在府外求見。”

雪雁皺眉問道:“老爺從來不曾有過什麽堂兄表兄的,便是有,也是那出了五服、且平素裏從不曾往來的。這會子又是哪裏來的堂兄了?”趙英年逾五十,在林府做管家已近二十五年,是從一個小厮漸漸爬上來的,因忠耿老練,故而頗得林如海信賴。此時見雪雁疑惑,便回道:“他只說是老爺的堂兄,究竟如何,小的到底也不敢多問。想是聽了外面的傳言,得知老爺病重了,便從近處趕來的也未可知。”

雪雁冷笑了一聲,說道:“只怕是來謀奪老爺家業的罷。”趙英聽了,上前一步,低聲問道:“老爺那日曾說,若有族中人前來鬧事的,可取書房門匾後的書信照做一番,這會子可要取下?”雪雁沉吟道:“不到緊要關頭,且先別動那書信。如今你只管請他們去正廳裏頭坐着,我倒要看看,他們究竟是自己來的,還是族裏派來的?”趙英正要躬身領命而去,卻聽見屋內的林如海說道:“讓他進來,到這裏來。”

朱姨娘聽了,忙勸道:“老爺何苦還與他說話兒?且安靜養養身子罷了。且老爺往日裏又不與他有何瓜葛的,如今一聽說老爺病了,便巴巴兒的跑了來,只怕竟是打着什麽不好的主意呢。”林如海只是搖着頭,說道:“無妨,只管讓他來便是了。難道我還要怕了他不成?”趙英不敢有違,忙小跑了出去。

卻說這林茂仁,是林如海上兩代的一個遠方親戚,雖林如海也喚他作“堂兄”的,卻是從未與林如海有過任何的交道。只是因住處不遠,又聽聞這林如海近日病重垂危、不日就要歸西的,再想着他膝下無子,又無旁支,便興興頭的帶了兒子林之盛前來,只盼着多少能分一些家當給自己。此時他與林之盛兩人,在趙英的一路帶領下,踱步而來,眼中但見林府園林清雅靜幽、天然渾成;各處廳堂雕梁畫棟、非奢卻豪,實是一個大富之家。不由得在心中更是下定了決心,斷然要把這林如海的家業搞到手中才是道理。

遂進了林如海的屋中,幾個女眷早已回避,只留了兩個丫頭在榻前伺候着。林茂仁擡眼看了看屋中各處,暗贊了一番,便搓着雙手嗟嘆道:“如海老弟,因近日聽聞你個身子骨兒不太穩當,故而我這個做堂哥哥的,心內着實難受不安。只是想着家中窮苦,也究竟沒什麽能給的,好不好的,這裏是一支老山人參,還請老弟笑納了。”說着,命林之盛将手中的禮品呈上。

林如海點了點頭,也不說話。林茂仁又嘆息着說道:“只是我看着老弟這情形,怕也拖不了太久了。想着老弟百年之後,膝前竟無人送終,叫我這個做哥哥的,竟看得好些心疼。”頓了頓,輕輕笑道:“既早知如此,當初便該把之盛過繼于你,也不至于怕你今後會那般狼狽了。”說着,又拍了拍林之盛的肩背,說道:“幸好也還不算遲。做哥哥的今兒一句話,便将他過繼給老弟罷了。總之斷不能令老弟今後無子送終的,老弟也莫推辭了。雖平日裏大家不曾來往的,然到底也算是同宗兄弟了。老弟有難言之隐,做哥哥的,又怎會不懂?”

林如海垂眉不語,靜靜卧在床上,其實已是奄奄一息之命了。歇了半晌兒,才兀自強撐着看向林茂仁與他的兒子,但見林之盛膀粗腰圓,滿臉虬髯,年過三十,生得異常威武。心中不禁有些恻然,遂淡淡一笑,輕聲說道:“合該我命中無子,想必是前世為惡,今世便遭了報應了。”

林茂仁冷眼看着林如海,只見他已是呼氣漸多而吸氣漸少了,心知他已拖不了多久。便也不再客氣了,一屁|股坐在床沿之上,說道:“如海老弟,我瞧你的身子也是一天不如一天了,雖聽說你認了一個義女,畢竟也只是個女孩兒家,日後怎能繼承你的一家一當?”

林如海心知肚明這林茂仁想說些什麽,只是苦于沒有力氣與他争辯了,此時大喘了兩口氣後,氣若游絲地說道:“我那義女……義女,也是能當半個兒子的……”林茂仁眼珠子頓時瞪了起來,高聲道:“如海老弟,你且莫要被豬油蒙了心了!你便是再糊塗,也不能做出讓義女來繼承家業這等子的糊塗事兒來才好!自古以來,但凡支庶不盛,子孫有限,又無甚親支嫡派的,便該擇族中子弟來繼承家産。如海老弟莫非并不懂‘戶絕’之意?”

林如海雖還有最後一手留着不曾用到,然此時聽了林茂仁的這番話,到底忿恨,胸中一股悶氣幾欲噴出,無奈卻屢屢滞在了心口,想大聲呵斥,卻發不出半點聲音,只能捶床,半天才憋出一句話道:“你如今竟是要挾我了?”林茂仁笑道:“如海老弟何必動氣?做哥哥的,只不過是想把犬子過繼給你,等到你日後百年歸西之時,也能有子為你摔喪駕靈,逢年過節燒紙上香。”說着,竟從懷中取出了一張事先早已備好的紙筏,放在林如海的床頭,說道:“做哥哥的什麽都已替老弟你想好了,如今只要你在這張紙上按下一個指印,從今往後,老弟你所有的事,便由之盛一舉代勞了,你又何必再給自己添亂,只管養好你的身子便罷了。”随後,又從懷中取出了一個小玉盒,打開蓋子,竟是一盒的紅泥。

雪雁端着藥躲在屋外,早已在門縫中偷看了半晌,眼見得林如海氣息微弱,随時都有可能被他們強行按了指印,便再也忍耐不住了,遂推開屋門沖了進去,說道:“二位大爺這便出去吧!我家老爺此刻該吃藥了。”說着走近床邊,将床頭的紙筏随手一揉,便擲在了地上。林如海堂兄還未來得及言語,林之盛已大步上前,一把扳過雪雁的肩頭,伸手便要一巴掌打落。

雪雁雙目圓睜,望着林之盛的大手,仰頭說道:“大爺今兒是到林府裏來找痛快的不成?老爺的堂兄堂弟雖不少,卻俱是出了五服的,便是要來求老爺過繼一個公子,也該由族長出面說出一句話來。如今二位爺竟是要硬逼着老爺按下了手指印兒不成?我卻還不知二位爺是老爺哪門子的堂族呢?”

林之盛一只大手高高舉着,見雪雁一身淺色長裙如流雲散地,烏黑的長發挽成兩條股辮垂在腦後,身姿袅娜風流,雖眼眶通紅、臉色蒼白的,卻不掩一番妩媚妍麗之色。遂也不忍貿然下手,便放了雪雁的肩頭,笑說道:“哪裏來的小女孩兒,竟敢管起你家老爺的事了?”雪雁冷笑道:“好叫二位大爺知道,我便是老爺新收的義女,名字叫做雪雁的。”

林茂仁與林之盛頓時口中發出了一聲低呼,随即便是一副了然于胸的樣子,紛紛側頭看向林如海,林茂仁笑道:“難怪如海老弟要身子不适了,有這麽一個俏丫頭伴在身邊,恐怕義女之名也只是掩人耳目的罷?”說着,不住用淫|邪的眼角瞟着雪雁。雪雁一巴掌便毫不客氣地甩在林茂仁的臉上,痛罵道:“嘴裏放幹淨些!誰若敢污蔑了老爺的清名,我便是做鬼也不會放過他!”林茂仁不曾想這雪雁竟敢打上了他的臉,頓時惱羞成怒地恨罵道:“死丫頭,給你臉不要臉!之盛,拉住她的手,若不給她點顏色瞧瞧,只當我是吃素來的!”說着,林之盛已反拿了雪雁的雙臂,林茂仁手起掌落,便還了雪雁兩個巴掌,又吼道:“今兒我便是踹了這個林府,也要林如海在這張紙上按下指印來。”遂從地上撿起了那團紙,展開後,又抓起林如海的一根手指沾了點紅泥,便往那張紙上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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