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接着便是為福安籌備入宗譜一事。族中幾個老人本也知道林如海近十年之前,确曾有一個幼子死于風寒,譜牒上的“林墨”名字旁,本已用朱筆标上了“已夭”二字。如今林如海冷不防地又說這林墨,原來當年并沒有死,只是被和尚領去了廟中寄養,族長雖疑窦重重,卻也無證可考,只得又将“已夭”兩個字用朱筆劃去了。所幸當時林府為林墨做法事之時,宗堂中并未有人出面吊唁過,故而如今雖見這林墨來的蹊跷突然,卻又并無證據說他不是林如海的兒子。遂眼見得本該到手的林家財産又落回了林如海的手中,皆是連連頓足、哀聲嘆息,但也無計可施了。福安便也自此悄悄改名為“林墨”,承歡于林如海及朱馮兩位姨娘的膝下。

其中還有一則小故事,此時說出,不妨令君一曬。原來這林茂仁與林之盛父子兩個,忽見林如海身邊,驀然多出了一個林墨,況又是一個半大小夥子,心中便想着要欺一欺這個多出來的林家兒子。故而在一衆宗堂族人皆在之時,林茂仁遂當着衆族人的面,咳嗽一聲,緩緩對着林墨說道:“論理兒,我也算是你的遠房堂伯父了,很該不客氣地叫你一聲大侄子。”林墨微微笑道:“堂伯父好,侄兒這邊有禮了。”說着,躬了躬身。

林茂仁揮了揮手掌,但見手掌上還緊緊纏着幾層白布,說道:“雖說你是我的大侄子,卻對我下了這般的狠手,讓我這個做堂伯父的人,從此以後竟連雙筷子都拿不動了。這筆帳該當怎麽算才好?”林墨不動聲色的笑了笑,伸出了自己的手掌,攤在林茂仁的面前,說道:“那麽便請堂伯父還給侄兒一刀,以了堂伯父心中的怨怼之情。”林茂仁冷哼了一聲,放下手掌,并不說話。

林之盛見父親氣得無話可說了,便笑着向林墨開口問道:“堂弟這門擲飛刀的絕活兒,可也是在廟裏習學來的不成?”林墨淡淡笑回道:“廟裏不但習學擲飛刀,還有童子功、鐵砂掌、百步穿楊與十八銅人陣。堂兄若有興趣,不妨便由小弟帶你去見識見識如何?”林之盛道:“如此好廟,卻不知是在何處?我這幾年遍訪大江南北、四處名川,竟還未曾踏足過如此好廟呢。今兒聽了堂弟這般介紹,少不得便想去一窺究竟。”

林墨不卑不亢地微笑道:“正是山西五臺山的清涼寺,寺裏的住持慧靜方丈,又恰是小弟的師叔祖。堂兄若是想進廟燒香拜佛、習學武藝,小弟理當為堂兄在師叔祖面前說些好話兒,否則以師叔祖的性子,未必便肯收下如堂兄這般兒矯矯不群的人物。”原來這福安在幼年之時,果真是随着北靜郡王到過山西五臺山清涼寺中的,且當時的住持确是慧靜方丈不假,只不知現在還是不是他了。又因着這清涼寺近年來蒙皇室貴胄常常前往,故而已漸漸不再對外來香客開放了,遂幾乎成了皇家專寺。林墨料想這林茂仁與林之盛父子,縱有心要查,卻也無從查起的,便淡定自若、有恃無恐。

堂族衆人見這林墨年紀雖小,然容貌俊秀、骨骼修長,又豐神俊朗、從容風雅的樣子,确有七分林如海當年的影子,心中本有三分疑窦,此時也已只剩了一分。林如海則勉力坐在軟椅中,被擡到了祠堂裏,強撐着為林墨正了身、入了宗譜;又親眼看見林墨處事鎮定、為人脫俗,想着日後必能為黛玉與雪雁做一個有力依傍的,遂心中更無牽挂,頭一仰,竟自暈了過去。林墨連忙搶上,将林如海橫抱至懷中,奔若駿馬般疾步回了屋內,恰逢黛玉、雪雁、朱姨娘、馮姨娘與幾個管事的出來照看,見到林如海昏沉的樣子,忙架到床上。

林墨揉捏了林如海人中半晌兒之後,林如海幽幽醒轉,目光抖索,看了看黛玉與雪雁并朱馮兩個姨娘後,又轉過臉,顫巍巍地拉住了林墨的手,輕聲說道:“從今往後,林府……便交予你了。”說完,頭一側,阖目不再言語。

黛玉與雪雁忙撲至床前,卻見林如海已面如死灰,輕輕咽下了最後一口氣。一時間,黛玉與雪雁、林墨并兩位姨娘與一衆丫頭媳婦子,皆跪倒在地,撫屍長喚,随後又匍匐于病榻之旁,嚎啕大哭,哀恸不能自已。只片刻功夫,阖府上下紛紛趕來,于是滿府但聞哭聲不絕。凄風慘雨,不禁令人扼腕。

馮姨娘一邊涕淚橫流,一邊哀哀泣道:“且先為老爺擦身換衣,莫錯了時辰了。”随即幾人忙碌,将林如海擦淨身子,又換上簇新的白色亵衣并一套壽衣壽鞋。如此種種,小半個時辰過後,略有停當。雪雁這才堪堪爬起身,看向跪在一旁磕頭的林墨道:“弟弟只別顧着傷心,也該吩咐下去,将老爺身後諸事料理起來罷。”林墨忙說道:“還請姐姐操心內務之事為好。”雪雁搖頭道:“老爺已将這林府都交給弟弟打理了,我且不能僭越的,”

林墨道:“雖是這般說的,然到底我也年輕,且見兩位姐姐與姨娘們又治理的很是妥當。便還是要請兩位姐姐與姨娘們繼續打理府中之事。況我不日就要動身上京了,從此以後,外務由我,內務便仍是求姐姐與姨娘幾個代勞可好?”馮姨娘忙對着雪雁說道:“既如此說,大姑娘也別推辭了。便聽了墨哥兒的罷了。”

雪雁想了想,只得點頭道:“也罷了。你原是要從職罔替去的,若将府裏這幾點子小事困了你,竟反倒是不好了。”說着,便抹淚吩咐下去道:“搬鋪,易服,訃告報喪。且把那白布燈籠,該扯的扯,該挂的挂。阖府諸人,從今兒起,七七四十九日之內,忌葷腥。”幾個管家執事并媳婦子的,忙領命而去。

于是靈堂上下,紛紛懸起了百尺白布,府邸門前也挂上了十六對白色燈籠,整個林府皆籠罩在一片愁雲慘霧之中,處處但聞哀聲不絕。黛玉、林墨與兩位姨娘此時已随着林如海的遺體移至靈堂裏,守靈致哀。林如海錦被遮蓋,棺中墊了松香,身側已點起了數十盞長明燈。因早有準備,故而廟裏的和尚們來得很快,正缁衣芒鞋四處走動,一邊敲着木魚,一邊念着佛經。左右附近的人家,有那已收到訃文的,有那早已與林如海交好的,都絡繹前來。

幾日之後,林如海病逝的消息已飛馬傳報宮中,皇上遂派了一個太監親自登門聊表聖意,于是林墨從容應對,并封了一千兩銀子給那太監,那太監自是歡天喜地的回去了。且過了兩日,北靜郡王又傘蓋比撐、兵将環擁地親臨揚州城,一時之間,當地的文武百官均列隊出迎,在林府中熙攘來去,熱鬧不及贅述。

只說堪堪過了半個月後,轉眼已是夏末初秋之時。這一日,黛玉因思父之情略減,正在閨房中看着書,雪雁突然掀了珠簾進屋,說道:“妹妹快換身衣服,琏二爺來了。”黛玉放下了書,奇道:“琏二哥哥怎麽來了?”雪雁已吩咐着喜蓮替黛玉拿了一套幹淨素雅的衣衫出來,見黛玉在問,便說道:“想必是聽說了老爺病逝的消息,故而巴巴兒的從賈府裏頭趕過來的。”黛玉忙換下了半新不舊的一件薄衫,穿上了一襲素衣,在喜蓮與秋鶴的攙扶下,袅袅婷婷地來到了林府的正堂。

這邊賈琏已在林如海的靈堂中,上了香且磕了頭,正與林墨在正堂中聊得風生水起。那賈琏是寧國府賈赦之子,雖有個“同知”的官位,卻不務正業,住在叔父賈政的府中,且與鳳姐兒共同料理着榮府諸事。雖說是料理,卻也不過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故而裏裏外外全憑着鳳姐兒一人操持。他得了空的,便自在外頭拈花惹草,一味的好色縱欲、貪杯放|蕩。上個月黛玉去北靜王府之時,賈母本是求了南安王妃另雇小船,讓賈琏尾随而去的。然尚未動身,先是聽說了北靜郡王的樓船沉溺一事,賈母遂心中大驚,忙暫緩了賈琏之行;後又聽說郡王安然無恙,但那林如海卻是不好了的,便想着幹脆等林如海歸了西,便讓賈琏來料理一應後事,順帶将林如海的家産帶些回去的。

于是,晚了七八天,這賈琏才動了身。偏他又是幾個月不曾嘗過腥味了,眼見得到了揚州城,豈有不去那煙花之地的?故而宿花眠柳竟耽誤了好些日子,等到趕來林府之時,早已一路聽聞林府的大少爺竟回來了。賈琏不聽這消息還好,聽了這消息,頓時覺得自己忽剌剌的趕了來,竟讨不了那一分好的,沒得讓林府的人看笑話。只是又想着回去不能禀報的,少不得只能硬着頭皮,且當做是來揚州玩兒一番的罷了。遂又幹脆拖延了好幾日,這才不緊不慢地帶着小厮上門來了。

此時,雪雁扶着黛玉緩緩走進正堂,賈琏見了,忙咳嗽了一聲,上前一步,問道:“林妹妹身子可大好了?”黛玉福身道:“琏二哥哥挂念了,這幾日間,想是天氣漸爽的緣故,我自覺已無病痛了。”賈琏點頭道:“如此甚好。林妹妹身子好了,老祖宗也該高興了。”黛玉問道:“老祖宗、舅父舅母、薛姨媽并大嫂子、二嫂子幾個,還都身子康健麽?”

賈琏連連點頭道:“都好都好。”說着,看向雪雁道:“這位想必就是雪雁妹妹了?”雪雁福身道:“琏二爺好。”賈琏笑道:“雪雁妹妹去了榮府快三年了,我竟從未見過呢!”雪雁輕輕笑道:“榮府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丫頭媳婦子,沒有千個也有百個了,琏二爺縱然見過,便也早就忘了的。”賈琏忙道:“雪雁妹妹這般姿容,我是斷然不會忘記的。”雪雁淡淡笑了笑,不再言語。

林墨在一旁說道:“琏二哥哥此番前來,小弟本該盡地主之誼,帶着琏二哥哥四

處賞游一番的。然小弟身在熱孝之中,多有不便。故而還請二哥哥恕小弟不能奉陪了。”賈琏轉過身,看着林墨,正想說話,驀地在心底動了動,徒然問道:“弟弟面善得很,我竟像是在哪裏見過似的?”說着,用手指輕輕叩了叩頭,沉吟了半晌兒過後,恍然大悟道:“弟弟與北靜郡王身邊的小書童福安,竟有着七八分相似呢!我因前個月侄兒媳婦沒了,才在郡王的祭棚外見過那福安的,故而如今還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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