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天降大雪,鵝毛輕鋪。

走過了年關的天本已日漸轉暖,可前些時日一場連綿不絕的大雪,仿佛又叫人回到了寒冬。

傅府嫡出的小姐,被關了半個月禁閉,在祠堂裏抄經念佛,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罰,人本就消瘦大半,如今這天冷一陣暖一陣,一場倒春寒,更是雪上加霜,讓她往床上一躺,便一病不起了。

昨日,傅府請了郎中來給傅瑩珠看病。

郎中說,傅瑩珠可能是熬不過這一場雪了。

被打發來伺候的丫鬟婆子們都覺得傅瑩珠見不到今年春天的太陽,伺候得也就愈發不盡心盡力,随意應付差事,表面功夫都不願做了。

主子還沒咽氣,她們就趕着在外間支了個矮桌,圍着一頂炭火燒旺的爐子,邊暖着手,邊開始閑談。

有位年歲高的老媽媽,慢慢悠悠地說道:“要我說,這人還得立得住,否則命再好,也是無用。就說我們大姑娘吧,生得一等人家,可惜是個末等的脾性,人立不住,頭腦不清,淨是算計,否則也不至于把自己折騰得……如此下場,诶!”

老媽媽一副悲天憫人的口吻,仿佛這世間所有的善惡是非都在她幾句話間被點了個透徹,“也是,大姑娘的母親去得早,小小年紀沒有了教養,這才做出那種在人家的宴會上與外男牽扯不清的龌龊事情,還讓人瞧見了。”

“幸好是我們夫人果決,一回家就迅速請了家法,又關了一頓禁閉,不然啊,二姑娘的名聲也要被連累了。”

“大姑娘被關了禁閉,本以為能修身養性,斂斂飛揚跋扈的性子。哪想到,她不知悔改不說,還把自個兒氣病了。我們夫人是個心腸好的,雖是續弦,可平時裏也沒少慣着寵着大姑娘,放在手心裏千嬌萬寵的,大姑娘怎麽能因為這種事情和夫人起了龃龉,還害了自己?”

“人啊,就是得心腸好、心寬些,不能太不懂事,不然看看大姑娘,這都叫什麽事。”

老媽媽一頓指點,喋喋不休,又呷了一口小酒,心中暗暗想着,這開年就有白事,府中怕是要不吉利。

她倒不是憐憫傅瑩珠,不吉利是次要的,那是府中主子們的事情,與他們毫無幹系。最緊要的是,若是真的一開年就有白事,那他們這些伺候人的,可就有得忙活了,哪裏有此刻的清閑?

一思及此處,老媽媽心中更是怨念且不忿,要趁此機會,多罵傅瑩珠幾聲,免得将來傅瑩珠死了,她累死累活為她後事奔忙的時候再罵,沒人聽着,“要我說,做人不念好,老天爺也看不過——”

後邊的話還沒說完,只聽嘩啦一聲,圍着矮桌坐下的幾個丫鬟和老媽媽,就被人潑了一身冷冰冰的涼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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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天寒地凍的雪夜,涼水剛落下沒多少時候,就在身上結成了一層薄薄的冰霜。

冰冷的水,順着溫熱的肌膚滑下,冰涼的觸感尤其明顯。身子稍微一動,冰冷刺骨。

這一冷,讓幾個聽故事的小丫鬟們都驚醒了,寒毛豎立,一個個凍得大叫起來。

“啊——”

“幹什麽?誰幹的好事?”

“是誰?!是——”

“是你爹我。”只聽哐當一聲,一個穿着綠色襖裙的素面小丫鬟,冷着臉把水桶砸在地上,顯然,剛剛一頓冷水潑下是她的傑作。

綠色襖裙的小丫鬟目光似刀割,像要殺人,“只要我家姑娘還會喘氣,就還是你們的主子。當着我青桃的面編排我家姑娘,就是和我青桃過不去。你們一天天嚼舌根,把我姑娘的福氣都給嚼沒了,我保管讓你們吃不了兜着走!”

青桃兇神惡煞的樣兒,可不比街上那些逞兇鬥狠的地痞無賴溫柔上多少。

這些丫鬟婆子們淨是些欺軟怕硬的性子,誰不知道青桃是大姑娘從街上撿回來的乞兒,力大無窮沒有教養,且是個誰都敢打的瘋子、遭了傅瑩珠苛待還因那點救命之恩就對傅瑩珠死心塌地的傻子!

沒人願意與一個又瘋又看不清局勢的人較勁。

幾人當下互相使了眼色,各個垂着腦袋,夾着尾巴,忙做鳥獸散。

仗着在嫡出姑娘底下做丫鬟的那點威風,不把人放在眼裏,如今傅瑩珠快撒手人寰了,看她以後如何在府中立足,說不定是被逐出府,沒個落腳處呢。

且等着!

把院子裏不三不四混日子的魑魅魍魉趕出去後,青桃才憤憤甩上院門,把那些丫鬟婆子遠遠隔絕在外。

這些人,平日素來對姑娘白眼相加,一個兩個都是牆頭草,靠的全都是繼室陳氏的牆!現在她們來這裏打發時間,也不過是應付上頭給的差事,活是一點不幹的,淨添亂。

青桃不敢把大姑娘交給她們照顧,可留着她們,反倒是礙眼礙事。

她也不怕老媽媽去告狀,左右夫人綿裏藏針、針對姑娘,不是一天兩天,虱子多了不怕咬。夫人若是問她的罪,她就和姑娘一塊去了幹淨,免得留在這府中,不見天日地熬,熬也熬不出個盡頭。

燒了一壺熱水來,青桃端進起居室的裏間。

掀起床簾,便能看到一張镂雕纏枝花紋的拔步床。

床上,躺着一個雙目緊閉的美人,正是傅府的大姑娘,傅瑩珠。

接連卧榻多日,傅瑩珠的臉頰迅速凹陷下去,唇色蒼白,一張瑩白的臉上不見血色。

可縱然氣色不好,也難掩天姿國色,一張不算豐盈的臉上,秀麗的五官燦然奪目。

平日裏顯得豔麗的臉,病久了,減了幾分豔色,多了幾分羸弱病美人的脆弱感,顯得更可人疼了。

她家姑娘長得這樣好,這樣明豔張揚的美人,硬生生讓陳氏折騰成這樣,形銷骨立!

青桃鼻子一酸,差點掉下淚珠來。

見傅瑩珠失去色澤的青絲鋪枕了大半枕頭,額角貼着幾縷細碎的頭發,有些許濡濕的冷汗,青桃忙用帕子沾水去擦。

“姑娘,您得快點好起來。二姑娘和夫人巴不得您死呢,您死了,她們落得個清淨,好處全是她們的。”

“她們的心好黑,恨不得紅旗招展昭告天下了,還要做出一副善心的模樣來惡心人。”

“哪怕天底下的人都說姑娘壞話,可只有婢子知道,姑娘心地是好的。若不是姑娘救我,我這條命早就交代了。這一次,姑娘分明是無心之失,卻讓陳氏鬧大了,白白污了名聲。那陳氏拿着雞毛當令箭,當真罰起姑娘來,真是瞎了她的眼了!”

“有時候婢子真懷疑,姑娘病倒不是被凍的,是被氣的、被惡心的。”

陳氏是傅瑩珠的繼母,面慈、心卻狠,平日裏喜歡裝笑面佛,可暗地裏做的事,全是閻王索命的勾當。

越說到後邊,青桃越是咬牙切齒,恨不得撲上去咬上陳氏幾口,好為姑娘出出氣。

她這一條命,是姑娘給的,姑娘如今病倒成這樣凄慘的模樣,就是死,她也要給姑娘掙出幾口氣來。

可青桃平日裏只管出力,不管出主意,到了這種要動腦子的時候,一點辦法都想不出來,反倒想得她自己頭疼無比,腦袋像是大成了兩個,愣是一點辦法都想不出。

看着床上氣若游絲的病人,想起郎中說過的傅瑩珠藥石無罔、神仙難救的話,青桃最終忍不住,趴在床榻邊嘤嘤哭泣起來。

實在是毫無辦法了,她只能跪在地上,祈求滿天神佛。

神也好,佛也好,不管是哪尊神,哪座佛,但凡能保她姑娘安然無恙,她往後餘生就給祂供奉香火,日日不絕。

就這樣在心裏絮絮念了不知多少遍,夜色越來越深,青桃身體緊緊挨着拔步床,困意漸濃,可她并不敢睡。

她徹夜守着傅瑩珠,唯恐夜半悄無聲息,一眼沒看住,人就沒了。

夜色濃稠,安靜得只能聽見大雪簌簌落下的聲音。

天光破曉時,或許是青桃的祈禱真起了效果。

躺在床上,進氣多、出氣少的傅瑩珠,在逐漸亮起來的青灰色的天色中,緩緩睜開了眼睛。

仿佛身陷一場冗長的夢境,傅瑩珠疲憊地睜開眼睛,身體裏的感覺除了頭昏目眩,不剩什麽了。

她一睜眼,這世上多了一抹穿進書裏的游魂。

乍然初醒的傅瑩珠沒太有時間去整理現在的情況。因為她遇上了更為棘手的問題,她得先把這一具艱難喘息的身體安置好了再說。

酸軟無力的身體、幹燥啞火般的嗓子,讓她一點動靜也弄不出來。

傅瑩珠渾身汗津津的,身上穿着貼身絲質的睡衣緊貼皮膚,黏膩不說,還冷,偏偏身體一股子熱氣洩不出來。

一冷一熱交替,讓人無端難受。

比起自己現在是穿成了一本書中的角色這個事實,傅瑩珠更快意識到的,就是眼下自己這具身體不對勁。

傅瑩珠按照她掌握的常識來判斷,猜想這具身體八成是正在發高燒。

好在問題不大,除了感冒發燒,再沒別的要命的毛病了。

穿進這本書之前,傅瑩珠身體也不好,常年與藥罐為伍,久病成醫,通幾分藥理,應付這點小感冒,還是綽綽有餘的。

傅瑩珠順着這具身體的本能,用盡最後的理智與力氣,朝床榻外的方向,虛弱地喊道:“青桃……”

本來挨着拔步床守夜的青桃立即像貓似的豎起耳朵,頓時清醒過來。

她在黑暗中摸過去,緊緊握住了傅瑩珠的手,哽咽道:“姑娘醒了,姑娘醒了……多謝佛祖,多謝菩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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