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傅瑩珠萬事可以将就,唯有吃的馬虎不得,分外講究。
人生苦短,對她傅瑩珠來說,唯有美食最是不可辜負。
她說要喝雞湯,也不是随便一只雞往鍋裏炖,就可以敷衍了事的。
“我病體初愈,入口的東西不宜葷腥,主食只用清粥,用瓜齑下飯便可。對了,記得多放些青筍醬菜。”
瓜齑裏多放些青筍醬菜,爽口些,又開胃,傅瑩珠特意叮囑了這一點。
不過,病人都需要補充蛋白質,光是清粥小菜的吃可不行,不能滿足身體的營養需求。
傅瑩珠稍稍想了一想,便又道:“再炖一碗鮮香濃郁的雞湯。雞要去皮,油脂一點也不能有,全給扒下來。放點料酒和生姜片去腥就行,再放點黨參和麻黃,益氣補血又清熱解毒,于我的胃口正是合宜的。”
以往都是廚房送什麽,傅瑩珠吃什麽。而傅府的府中中饋,都是由陳氏這個當家主母一手把持,像廚房這種重油水、方便撈金的好地方,自然也全被陳氏的人把控着。
陳氏表面上對傅瑩珠好,可那都是表面功夫,是做給外人看的。暗地裏,傅瑩珠喜歡吃什麽、用什麽,自然不會真的上心。
她就博個賢良的名頭,哪管傅瑩珠吃得怎麽樣,過得好不好,甚至巴不得傅瑩珠多受點罪。
換句話說,傅瑩珠在侯府裏的吃喝用度,并沒有自由權,即使她是傅府的嫡出姑娘。
青桃乍一聽她吩咐得這麽仔細,頓時面露難色。
府中的各位主子,每個月該拿多少月例、分多少錢、用多少東西、吃多少飯,這都是有章程的。
按理來說,傅瑩珠一個月的吃用,約莫是雞鴨各十只,羊半只。還有些青菜蘿蔔,倒是不用算得那麽清楚,有需要,直接去廚房拿便是。
若是吃完,還想加餐,就得拿錢買,在自個兒小院的小廚房裏開小竈。
在病倒之前,傅瑩珠被她的父親傅堂容重罰,扣了好幾個月的月例,又纏綿病榻,花了不少體己錢治病、喝藥,手頭已是入不敷出,沒餘多少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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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新的月例發下來之前,怕是得節衣縮食過日子,再沒以前侯府嫡女的體面。
傅瑩珠往床上一躺,諸事不管不問,只管在那生悶氣鬧脾氣,青桃卻是一直管事拿錢的,知道自家姑娘兜裏還剩多少錢,能吃多少藥。
很不巧,前些日子,傅瑩珠分到的雞鴨,都吃完了。
如今她點名要用雞湯,廚房裏是沒有的。如若挪用了別的主子的用度,怕是又是好一樁官司,又給姑娘招來責罰。
青桃當真左右為難。
打架的事情,她做得,唯獨和人打交道的事情,做不得。難怪姑娘之前總罵她嘴巴笨拙、不會嘴頭官司,總是吃虧,沒什麽用。
傅瑩珠并非不會察言觀色的人,看見青桃一臉苦相,心中便有了一二猜測。
她強撐起身,歪着腦袋搭在床頭的軟枕上,柔聲問道:“可是有什麽難以說道的事情?”
青桃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哭道:“姑娘,婢子無能,就連一只雞都拿不出來!”
說着,還噔噔噔磕頭,一臉她仿佛做了什麽天怒人怨、惡事做絕的悲憤樣子。
傅瑩珠:“……”
雖然不明白青桃的腦袋瓜裏都裝了什麽東西,但為了一只雞,大可不必。
“罷了,也不是非得要喝雞湯不可。你随意找些鹹菜來,我下下粥。”傅瑩珠說話做事,果真如她所言,看得開想得開,倒是無所謂。
如今散了一身的汗,一身輕松,胃口正好的時候,吃什麽都行,有口吃的就好,她想好好填一填肚子。
可聽到傅瑩珠一反常态的大度與寬容,青桃卻不幹了,“不行,婢子怎麽能讓姑娘受這種委屈?今日,青桃就是拿刀搶了廚房的雞,也要讓姑娘喝上一口湯!姑娘,婢子去了!”
“…… ”這一說當真是風蕭蕭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
知道的,以為青桃是要搶雞,不知道,還以為她要去刺殺秦王呢。
“慢着!”傅瑩珠連忙叫住要為了一只雞獻身的青桃,在她疾言厲色之下,青桃終于支支吾吾,向傅瑩珠吐露了實情,讓傅瑩珠知道,她如今有多麽囊中羞澀,多麽的揭不開鍋。
聽完後,傅瑩珠趕在青桃要自責她自己沒打點好用度前,面色平靜地問:“每個主子都各自有用度,采用的雞鴨魚肉,都是事先定好的。可府中又不止我一個主子,沒道理沒得吃。我爹、我那後娘、我那妹妹,人都在江南,既然人不在,那用度先借給我,日後再還。”
青桃挺直腰,應道:“婢子正是要搶這些雞!”
傅瑩珠:“……”
“傻孩子,一只雞哪裏用得着去搶,要讓她們自個兒送過來。”
“婢子倒是也想借,可是廚房那邊的管事媽媽和夫人一條心,怎會把雞借給姑娘?”
青桃一臉苦澀,若不是借不到,她也不會想着搶。
她挽了挽袖子,試圖說服傅瑩珠,就放她青桃出去吧,她們只有搶這一條路可以走了!
“姑娘,你盡管相信青桃,開門放青桃!想吃什麽青桃都給你搶過來!”
傅瑩珠:“……”
她簡直哭笑不得,讓青桃附耳過來,慢條斯理地說道:“你去問廚房的管事媽媽拿雞,她若是不給,你便說,陳氏平時待大姑娘極好,如今大姑娘快要撒手人寰,臨死前,想吃口雞肉都吃不上,這要是傳出去,大家夥一笑她持家無道,侯府破落了一只雞都拿不出來,二笑她佛面蛇心,一只雞都不給我吃,姑娘我死了也不瞑目的。”
青桃聽完了,又複述着念了一遍。傅瑩珠聽她複述得一點都沒錯,點了點頭,可青桃不懂傅瑩珠的用意,念完後,詫異地皺緊眉頭,“姑娘怎麽能咒自己呢?!”
傅瑩珠笑逐顏開,“這怎麽能叫咒呢?這叫策略啊!”
在傅瑩珠半是玩笑半是恐吓之下,青桃去了。
廚房裏,正湯湯水水的進進出出。
小小的廚房,井然有序地忙活着偌大侯府老老少少的一日三餐。
青桃到時,廚房的管事媽媽聽了她的話,冷着一張臉,一副不耐煩極了的表情,聲音也是冷切切的,“可老奴沒記錯的話,大姑娘的分量,早就用完了。多餘的,就是拿了老奴的命,老奴我也拿不出來的。”
硬氣得很,半點情面都不留。
管事媽媽是陳氏的親信,把持着廚房的進項和出項。
如今侯爺他們人在江南,他們的用度,斷然是留不到開春的。
可這些好東西,即使留不到開春,也不會給白白浪費掉,自然是被廚房這邊的媽媽們分着貪了,哪兒還能分給傅瑩珠呢?
管事媽媽一聽青桃是來要雞的,當下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就要把青桃給逐出去。
青桃卻不是以前的青桃、不再是那個只會埋頭往前沖的青桃了。
換成以前,被管事媽媽這樣冷言冷語的諷刺,她怕是要罵回去,可有了傅瑩珠的叮囑後,可此時的青桃,可是懷揣着姑娘教給她的策略的青桃!不僅沒嗆聲,反而嘤嘤哭了起來,眼睛紅紅,顯出幾分可憐兮兮的樣子。
見平時張牙舞爪、與人争鋒相對的青桃露出這等軟弱崩潰的模樣,其他人詫異不已。
太陽打西邊出來啦?逢人就嗆,見人就怼的青桃姑娘,居然也會哭?!
青桃不僅哭,哭得還可大聲了。
“陳氏平時待大姑娘極好,如今大姑娘快要撒手人寰,臨死前,想吃口雞肉都吃不上,這是多大的笑話?傳出去,大家夥一笑夫人她持家無道,侯府破落了,一只雞都拿不出來,二笑她佛面蛇心,一只雞都不給大姑娘吃,大姑娘死了也不瞑目的。”
青桃照着傅瑩珠交代她的,一字一字地說了出來,她腦子笨,怕弄錯,背了一路,一個字都不敢改動,就怕出什麽岔子。哭完了,還在嘤嘤啜泣着,用手抹着自己臉面上的淚痕。
不過,她心裏面,難免對傅瑩珠所謂的策略有些沒底,便揉着淚眼,邊哭,邊偷偷從指縫,暗中觑兩眼管事媽媽的臉色。
哪想到管事媽媽聽了,直接吓出一身冷汗。
從前一點就炸的青桃,怎麽忽然變得說話會懂得挑人軟肋,淨戳人肺管子了?
作為陳氏的親信,管事媽媽自然知曉,自家夫人最看重的是什麽。
——是名聲!是一個繼室賢良淑德的名聲!
夫人下江南前,特意叮囑管事媽媽,要叮囑傅瑩珠院子裏的動靜,讓她不要節外生枝,免得多生事端,若是有什麽異常,就等到她回來再說。
如今,眼看着傅瑩珠快熬不住了,夫人謀劃了這麽多年,終于要把這根眼中釘徹底除去,可萬萬不能在這個當口,敗在一只雞身上!
管事媽媽深谙小不忍則亂大謀的道理,深得陳氏忍字頭上一把刀、做戲要做全套的真谛,當下吞了一口氣壓了壓驚,趕緊變了副臉色,和顏悅色、笑眯眯地對青桃說道:“青桃姑娘哪裏的話?既然是大姑娘開口要的,我能不給嗎?你等着,我馬上給你拿。”
仿佛剛才臉色冰冷不耐煩的那個人只是青桃看眼花了。
青桃沒想到,學好了姑娘的那番話,竟是這樣的有用。
趁着這個機會,她又開口,要了幾樣配菜。
管事媽媽心裏罵了兩聲青桃貪心,動作卻不敢怠慢,一會兒功夫,就都讓人給備好了,簡直服務得無微不至。
她甚至親自把青桃送出廚房的院子門口,一臉小心翼翼,唯恐這只雞活不到傅瑩珠的院子。
左手拿着雞,右手拿着菜,青桃腳步輕盈的走出廚房,心裏面仍然感到不可思議。
姑娘不愧是姑娘,腦子就是比她靈光,就這麽一番聽上去普普通通的話,管事媽媽居然乖乖聽話了。
只是……
青桃忽然回頭,惡狠狠地瞪了一眼身後笑得十分和善的管事媽媽,陰恻恻道:“我家姑娘都要撒手人寰了,你還笑,你是不是咒她死?”
她真是越琢磨管事媽媽這滿臉的笑容越覺得不對勁。
管事媽媽笑容僵在臉上,咒主子死?多大的罪名,她可擔不得!
意識到自己表現得太過殷勤、戲多過頭了,管事媽媽還想解釋,青桃卻忽然加快腳步,一溜煙跑了。
威風耍完了,雞也到手了,姑娘也沒教她多少句話,青桃怕自己露餡,趕緊跑了。
青桃走後,管事媽媽在屋裏沉吟,沉思,想了許久許久,心頭不知怎麽的,就心緒不寧,感覺青桃臨走前那句話,心裏卻漸漸生出一點喜悅來。
她家姑娘要死了?
大姑娘要死了?
真要死了?
是了,郎中是說,熬不過了,還說要盡早準備白事,免得到時候手忙腳亂,一下子忙不過來。
其實大家夥心裏也是有數的,就在前幾天,她還托人給夫人寫了信,告知遠在江南的陳氏,傅瑩珠如今的病情。
傅瑩珠要死,是阖府上下盡知的事情。要說還有誰不知道的,只怕只有傅瑩珠自己不知道了。
今天青桃如此反常,不像平時所為,倒像是受了刺激。
難不成,這一次……是真的了?
管事媽媽有種勝利在望的緊張,但又不确定,于是打算親自去瞧瞧。
來到傅瑩珠的院子外頭,遠遠瞧着,瞧見青桃正忙活着把帶血的雞埋進樹坑下,羽毛什麽的,都沒拔呢!
管事媽媽驚訝的捂住嘴巴。
只聽青桃念念有詞,“姑娘說了,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且安息吧。”
這都安息了,雞也沒吃,還能不是個死?
就是不知道青桃這小蹄子為何要瞞着不發喪,還埋活雞,奇奇怪怪的,莫不是要咒她家夫人!
但傅瑩珠死了的事實,還是令管事媽媽心中咯噔一喜,立即掐出兩滴眼淚,用手帕裝模作樣的擦擦,然後踉踉跄跄沖進去,哭道:“大姑娘,大姑娘啊……”
“您的命好苦哇,怎麽年紀輕輕,就去了,就去……”
後面的話還沒說完,正好和吃飽喝足,出來消食的傅瑩珠迎面碰上。
管事媽媽的話嗆住,卡在喉嚨裏,被口水嗆到咳得撕心裂肺,苦不堪言。
傅瑩珠她怎麽……還活着呀!
作者有話要說:
慶祝開文,24h內前100個評論發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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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便,作者專欄求收藏呀,完結文都在專欄裏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