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管事媽媽咳得撕心裂肺,眼淚汪汪,一臉驚駭盯着傅瑩珠,活像見了鬼似的。

昨日,她還随郎中來看了傅瑩珠一眼,那時候明明是進的氣多,出的氣少,分明一副時日無多的形容。怎麽一夜不見,精神頭就大好了呢?

郎中也說了,傅瑩珠熬不過這一場雪,可如今她瞧着,大姑娘可是滿面紅光,一點也不像将死之人啊!反倒白裏透紅,雖說不是頂頂紅潤,可也透露出些許生機,有了精神氣,再加上傅瑩珠本來就長得像她母親,眉眼昳麗,叫人看着心裏舒舒服服的。

就算是她青天白日撞見鬼了,也撞不見這麽好看的鬼啊!

“大……大姑娘好。”确認了傅瑩珠不是鬼,管事媽媽別的話說不出來了,臉上火辣辣的,說不清是咳的,還是臊的。

而傅瑩珠在院子裏聽着管事媽媽貓哭耗子假慈悲的一番哭嚎,心裏大抵也猜得到發生了什麽,這倒真是有意思,她用帕子掩住唇角,唯恐自己沒能忍住的笑容過分猖獗,被人發覺。

她假裝很秀氣的打了個嗝,叫管事媽媽心頭更是一沉臉色也更加難看了,才笑盈盈地問:“陶媽媽,你這是給我哭的什麽喪呢?”

她聲音清潤,語氣輕柔,和往日裏張揚跋扈,說話像吃了火、藥的模樣完全不同,可以算得上溫聲軟語,不沾半點急躁,可是管事的陶媽媽卻又給吓出一身冷汗來。

主子還好端端活着,作為奴仆,卻急着給主子哭喪,這可是大不敬的罪名啊!

陶媽媽雖然和陳氏是一條船,平日裏在侯府作威作福慣了,算半個主子,可身份上,依舊是個家奴。

一個家奴,欺負府裏的小主子,這說出去,她家夫人賢良淑德的名聲,又要沒有了!

陶媽媽憑借自己多年以來學來的笑裏藏刀的本事,立即回道:“不敢不敢,大姑娘說笑了,老奴是在說……是在說,姑娘的命真苦哇,年紀輕輕,遇上這麽個庸醫,胡亂說話,竟說姑娘去了。”

到底是管事的媽媽,平日裏“調兵遣将”、人情往來的事情不少,應付這點事情,還是有幾分手腕的。

不管傅瑩珠信不信,不管她這說法能糊弄住多少人,總之她是把自己撇清了。

在這裏吃了一絆子,陶媽媽心情很是不爽利,給自己找好臺階後,正想找個由頭告辭,卻又聽傅瑩珠溫聲道:“既是庸醫,又怎麽能治好我的病呢?陶媽媽不可胡亂說話。”

“……”沒想到傅瑩珠竟然這麽得理不饒人,陶媽媽有點氣憤,心想小丫頭片子反倒教訓起我來了,緊接着察覺不對,悚然一驚,“你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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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氣過于驚訝,表情過于不可置信,都忘記掩藏她不可告人的企圖,就差把姑娘你怎麽好了寫在臉上,滿滿全是震驚與遺憾。

“好了。”傅瑩珠将陶媽媽的神态收入眼底,她輕輕颔了颔首,語氣聽不出喜怒。

陶媽媽似是僵住。

庸醫啊,真是庸醫啊!

明明說了傅瑩珠,熬不過這一場雪的,結果說的話卻不作數,傅瑩珠還好好的!

要知道,她還特意找人寫信給夫人邀功呢!

她心中氣了個倒仰,偏偏還不能表現出來,只能扯出一抹比哭還難看的笑來。

“陶媽媽,你不開心嗎?”傅瑩珠輕輕笑着,關切問道,“怎麽臉色這般不好看?”

“開心,開心極了。”陶媽媽掏出手帕來,抹一把真切的眼淚,開心得哭了。

此時,青桃把剝下來的雞皮埋好,用腳踩實,然後小跑過來,氣呼呼道:“看吧姑娘,婢子早說了,她咒你死呢!聽見姑娘死了就笑,聽見姑娘好了就哭,這不是咒姑娘是什麽?!”

當時在廚房她就覺得不對勁了,此刻再一看,果然如此,這府裏上上下下就沒個真心待她家姑娘好的!

青桃雙手插着腰,早就不見廚房裏嘤嘤哭泣的慘狀,恢複往日羅剎女般的兇悍和刁蠻,簡直要呈現出天不怕地不怕的氣勢來,“說吧,你來我家姑娘的院子,可是又要打什麽壞主意了?”

陶媽媽:“……”

傅瑩珠:“……”

因為青桃過于理直氣壯,問得過于直接,導致兩人都快忘了,此時正你來我往的交鋒,話鋒藏着鋒芒。

“青桃,你怎麽能這麽說話呢?”

陶媽媽咬着牙,正要罵青桃血口噴人,心裏卻陡然生出個想法來。雖說今日的傅瑩珠頗為難纏,可青桃還是之前那個說話不過腦子的青桃,她不正可以借着管教下人不利的由頭,責問傅瑩珠兩聲?

可傅瑩珠率先做出了反應,她按住青桃叉腰的手,頗為不贊同地道:“我大病初愈,陶媽媽上門拜訪,不可能是來找麻煩的,只可能是來送禮探望的。陶媽媽,你說是不是?”

說完,還一臉懇切且單純的望向陶媽媽。

陶媽媽:“……!!!”這是也得是,不是也得是。

但凡說一句不說,那不就是承認了,她是來找麻煩的嘛?

好哇好哇,大姑娘往鬼門關走了一趟,變得伶牙俐齒起來,還會給人下套挖坑了!

陶媽媽心頭憋着一口氣,偏偏面上還得賠着笑,低低道:“大姑娘說得對,老奴是來探病的,不是來找麻煩的。”

“這是老奴在……”陶媽媽剛要把她随手拿出的東西送給傅瑩珠當禮物,可話還沒說完,就聽見青桃這個直腸子又發話了。

“姑娘,您心思單純,別被她騙了。她兩手空空,婢子可沒見到什麽禮物。”

“呵。”青桃重重一哼,很是不屑,“如果是什麽符什麽咒就免了,我家姑娘可不接受這種玩意兒。符也不是什麽好符,都是咒人的玩意兒。”

青桃可不是随口亂說。

之前傅瑩珠總不見好,府中還給請了一個巫醫,又是跳大神,又是燒符的,沒把傅瑩珠的病治好不說,病情還加重了。

如今,青桃對這些符啊咒啊,可謂深惡痛絕。

話音落下,陶媽媽便臉色讪讪,偷偷把她身上那從街上小販那用兩文錢買的一個平安符塞了回去,假裝無事發生。

“老奴已經吩咐了廚房,讓下人們給大姑娘準備飯菜,好好滋養身子,免得落下了病根。”陶媽媽只得這樣說道,面色悻悻。

話都被青桃堵死了,她還能如何?

俗話說得好,講道理的怕不要臉的,不要臉的怕橫的。

青桃又不要臉又橫,陶媽媽對付得來有點小心思的,對付青桃這種過于莽撞的,卻感受到了無限壓力。

可她說了這樣的話,倒也不是真的想給傅瑩珠送滋補身子的飯菜。

廚房一直都是在她的管控之下,話是放出去給傅瑩珠聽了,可是吃什麽送什麽,還不是聽她的話?

到時候,只管随便應付了事便可。

想讓她盡心伺候?做夢吧!

陶媽媽此時才感覺心頭暢快了點。

只是,還沒等她笑出來,便又聽見在青桃之後,傅瑩珠也開口說話了。

她理所當然地說道:“那就有勞媽媽了,我今日來偶感喘氣,胸悶氣短,聽郎中說,此時來一道滋補的羊蠍子最好不過的了。”

“正巧陶媽媽做客,那我便不客氣了。”

傅瑩珠回憶着自己吃過食補的菜譜,不僅吩咐了,還吩咐得格外精細,“尋常去味壓腥的物件自不必說,媽媽心裏有數便好。只不過,我胃口不好,還得加點小茴香提提香。肉蔻和草果各加三個,顏色做得不好呢,加點紅曲粉提提色便可,炖得軟爛入味一些。色香味缺了一樣,我可就不吃了。”

“羊……羊蠍子?”陶媽媽眼前一黑,心想大姑娘可真會吃啊!盡挑貴的吃!

按照每個主子的月例,侯府中擁有完整一只羊的只有侯爺與老夫人。老夫人尚在府中,她的月例,借給她個膽子也不敢碰,只有侯爺如今遠下江南,夫人将支配侯爺月例的權力放給了她,這才讓她留下一只羊,她本打算養一陣,就央求着夫人賞給她,或者偷偷運出府去的。哪想到傅瑩珠開口就管她要羊肉吃啊!

不行,這頭羊是她的,誰也不可以吃她的羊!

陶媽媽掙紮道:“大姑娘,羊蠍子需要用完整的羊脊骨來制作。如今府中的衆位主子,也就侯爺的用度中,還有一只活羊,能用得了。您看看,是不是換道菜?”

傅瑩珠笑眯眯的,“不必了,就這道菜。既然父親還有,那就先用父親的。如今他人在江南,想必也吃不着,還不如便宜了我。”

“這未免逾越了?”你好好一個姑娘,盯着你父親的飯菜做甚啊!

“怎麽會呢?治病的事情,怎麽談得了逾越?父親最體恤疼愛我的,等他回來我自個兒和他說,他定會心疼我,不過問的。”

傅瑩珠想,原主嚣張跋扈不講理的行事風格,也是有幾分好處的。

幾年前不是還有句話叫人不要臉天下無敵嗎?她覺得此時此刻的自己就挺無敵的。

陶媽媽之前不知道克扣了原主多少東西,讓她也肉疼肉疼,應該的。

“只怕……未必……”陶媽媽已經不知說什麽好了。

“大姑娘還是收收心,別讓侯爺為難了啊。”陶媽媽繼續掙紮,實在不想把這頭活羊讓出來。

羊肉,那都是富貴人家才吃的玩意兒。

那白白胖胖的活羊牽出去,轉手倒賣,就是五兩紋銀到手,這幹多少年的月例才能抵得過啊!

陶媽媽還想抗争到底,方才笑意盈盈的傅瑩珠卻忽然面色一變,帶上來凜然之色,冷聲質問道:“你是說,父親并不體恤心疼我?”

“我……我沒有哇!”她真沒有啊!她說明明是過不過問的事情,不說疼不疼愛啊!

“不過就一頓羊蠍子,值得你一個惡仆這樣編排我父親?青桃你記住了,等父親回來,我就和他說道說道。”傅瑩珠冷眼說道,“我和父親的感情,不是随便一個人就可以輕易離間的。你說他不體恤疼愛我,我倒是要問問他,是不是曾和你說過這樣的話。”

青桃才不管她們在打什麽官司呢,傅瑩珠和陶媽媽話裏的勾勾繞繞她也聽不懂,大致只聽明白了一件事:姑娘要吃羊,陶媽媽不給,她要和姑娘一起,一致對外!

青桃甚至都準備好給傅瑩珠當打手了。

傅瑩珠一問,她立即脆生生地應道:“記住啦!”

陶媽媽:“…… ”

陶媽媽快哭了。

大姑娘請侯爺做主,侯爺會為了夫人和二姑娘的顏面,重罰大姑娘,卻萬萬不會因為她一個下人,重罰大姑娘。

而夫人的心更向着侯爺,恐怕也難在侯爺面前護她。

是以……

陶媽媽不知今天怎麽就被傅瑩珠繞進來,可眼下她确實已經走進了死胡同,除了退幾步,無路可走了。

她只得哭喪着臉,哀聲道:“大姑娘,可饒了老奴吧。老奴忠心耿耿,怎麽會離間您和侯爺的感情?不就是一道羊蠍子嗎?明日定給您呈上來。”

“哼。”傅瑩珠傲嬌的哼了一聲,然後轉身便走。

非常目中無人,非常跋扈,非常有她過往霸道無禮的氣質與風範。

看來,剛才的溫聲軟語都是她裝出來的!

陶媽媽看着她的背影,簡直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差點失去理智。

五兩啊!

這是多好的機會,才貪下來一頭活羊,有些人做管事媽媽做一輩子都碰不上的好事,現在,全沒了!

當天晚上,陶媽媽氣哼哼的,幾乎把一口銀牙咬碎,心碎欲死。夢中,還夢着她的五兩紋銀,咬一下,吧唧一下,就沒了。

第二日醒來,陶媽媽含着淚,捂着臉,忍着被咬到的腮幫子的疼,讓下人把活羊宰來,做來一鍋羊蠍子,等着拿給傅瑩珠。

大姑娘啊大姑娘,你心可真夠毒的啊!

挖那樣多的坑,費那樣多的唇舌,分明是為了和她故意過不去!

陶媽媽可不覺得,傅瑩珠如此口齒伶俐,就是為了一口吃的。

傅瑩珠愛美,不想把自己吃得白白胖胖的,平日裏飲食上多有控制,這番鬧着要羊蠍子,定然是在惡意針對她呢。

怪她那時想着傅瑩珠死了,腦子一熱,跑到傅瑩珠院子裏想看戲,結果戲沒看成,刀卻落在了自己頭上,白白搭進去自己一頭羊,這算是樂極生悲了。

陶媽媽只感覺昏天黑地,心疼自己成為了筏子,變成大姑娘和夫人互相争鬥的可憐人。

不行,她不能坐以待斃。

她得想個辦法,懲罰一下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姑娘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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