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
在傅瑩珠身後, 管事媽媽愣愣地看着她走出去的背影,太過詫異一時間,都忘了要追出去。
在管事媽媽看來, 遇上這種被莊戶刁難的事, 脾氣再好的大戶小姐, 也是要發一發火的。
不是要, 而是應當。
就連陳氏自個兒,在和這些管事莊頭打交道時, 稍有不順心就要破口大罵。人前裝得再好,人後也要露幾分性情的。尤其在這種時候,發一發火,是在立威。
恩威并施才能服衆, 朝人顯露幾分自己的脾氣,是很有必要的。
畢竟, 有頭有臉的大戶人家, 都格外看重規矩與面子。
若無規矩,便無體統。即使傅瑩珠在府中處境尴尬, 不為侯爺所喜,可好歹是位嫡出的姑娘,身份是擺在那兒的。今日這些莊戶踩着她的面子, 不給她尊敬, 那外人細品之下,可能品出幾分侯府的莊戶不給侯府面子的意思在裏頭。
傅瑩珠若是如此淡然處之,那便是放任對方的奚落,這事若是讓侯爺聽說了, 定然會覺得傅瑩珠辦事不力。
要知道,侯爺可把面子看得比什麽都重要。
即使侯府早就落敗到不如往日, 他也聽不得別人說侯府不行的話。本來侯爺與夫人那邊就覺得大姑娘年紀小擔不起事,這事不處理好了,不就正好落了話柄?
可看着傅瑩珠不愠不怒,反倒直截了當要到鄉間去找那些莊頭,管事媽媽既覺得意外,又覺得匪夷所思,全然猜不出傅瑩珠這趟去了莊子那,能有何用處。
既然連她這種經驗老道的管事媽媽都猜不到傅瑩珠的用意,那看來傅瑩珠這遭,恐怕是遇事慌神、像沒頭蒼蠅一樣到處亂跑了。
一個當家主事的人,自己先亂了陣腳,那算什麽有本事?
她愣神一會兒,在青桃的催促下,才回過神來,立刻擺出了一張笑臉。
別管傅瑩珠心裏在想什麽,對管事媽媽來說,最要緊的是她自己的事。
原以為今天少不了一頓罵,自己夾在中間左右為難,哪想大姑娘竟是出人意料,叫管事媽媽意外,頗覺自己幸運,平白撿了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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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瑩珠出不出笑話,與她有什麽關系呢?
管事媽媽按了傅瑩珠的吩咐,又派了自己的侄子出去,去知會了莊頭與掌櫃,告訴他們,傅府大姑娘換了會面的地點了。
從侯府換成在別莊相見,再忙的莊戶,此刻也說不出拒絕的理由。主子都自個兒跑來了,他們這些替人做事的,也就無法再拿喬作勢,說不見就不見了。
京城裏的衆位掌櫃一聽傅瑩珠要親自到鄉下見客的消息,心中難免惶惶不安,猜不出傅瑩珠的葫蘆裏賣的什麽藥,自然也便想不出要怎麽接招。
他們的想法和管事媽媽差不多,那些供貨的莊頭這麽不給傅瑩珠面子,以傅瑩珠恣意妄為的性情,早該大發雷霆。
下馬威給了之後,按照他們的預測,傅瑩珠為了見莊頭一面,還是得會好聲好氣地繼續派人去請,到時候他們怕是拖,都能把這次會面給拖沒。哪想到傅瑩珠竟然是個虎的,直接把會面的地點改成了到莊子上?
一個大戶小姐會想去那麽偏僻的地方,窮鄉僻壤的,也不知道那侯府千金到底是怎麽想的。
就連陳氏自個兒,掌管中饋這麽多年,也是覺得山高路遠,從未去過。平時最多也就在京城的鋪子轉悠幾圈,就當巡了邏,從未真正踏足過鄉下。
大姑娘到好,剛剛上任沒幾天,急吼吼就來個大動靜,倒真鬧了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不過想來傅瑩珠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小丫頭,鬧不出什麽大的風浪,如此一想,幾位管事心頭便鎮定下來。當下着人備上馬車,往郊外莊子的方向趕去。
主子都動身了,他們這些京城裏的掌櫃,也只能舍命相陪了。
而消息由管事媽媽的侄兒帶到莊頭那後,幾個正得意于給傅瑩珠好一通下馬威瞧了的莊頭聞言,直接臉色大變。
本來都做好了不用見傅瑩珠的準備了,乍然間聽說傅瑩珠要過來,幾位莊頭沒做好這個準備,也沒預料到這個發展,一時間亂了陣腳。
他們憤憤不平地想,一個小丫頭,竟然如此斤斤計較?不該早點意識到,這鋪子她管不了,快點換回她那繼母陳氏,而她繼續做她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大戶姑娘才是最舒服的,怎麽還與他們較上真了?
果然是年歲尚淺、閱歷也不夠,他們這些做莊頭的,不想給她方便,就算她真的來了,又能改變得了什麽?
莊頭們聚在一起,盤算一通後,覺得問題不大,他們完全可以應付,緊接着對傅瑩珠要來這事簡直不屑一顧,讨好功夫是一點兒也不做,反倒等着傅瑩珠來了,想看她的笑話。
侯府。
與莊戶們會面,只是議事,傅瑩珠卻頗為重視。
她首先找到老夫人,請老夫人撥給她幾個帶刀的護衛,随她一塊下鄉去。
老夫人雖然不明白傅瑩珠的意圖,但一想自己這麽個寶貝大孫女要獨自去莊上,也是夠冒險的。
當下也不多問,找了傅堂容來,撥了十個帶刀護衛給傅瑩珠,讓他們保護傅瑩珠的安全。
不過,對傅瑩珠要去莊子上看看一事,老夫人并沒有當着傅瑩珠的面多做點評,只是在心裏覺得,并不妥當。
這些莊戶既然不服他,那就要用嚴苛的手段來教訓教訓,哪能對方不來,她便自己過去?
不過看在傅瑩珠年幼,老夫人只當讓她歷練歷練,由着她去了。等到時候傅瑩珠若是沒有做成她心中所想的事,回到侯府,她這個做祖母的好生安慰安慰、教導一二便是。
十個帶刀護衛,傅堂容本是不願給的,但思及傅瑩珠此去,代表的是侯府的臉面。排場做足了,侯府面上也有光,是以沒有拒絕,痛痛快快給了。
唯一不痛快的,就只有陳氏罷了。
當陳氏知曉,傅瑩珠只是下個鄉而已,就要帶十個帶刀護衛時,差點氣得把屋裏最後一套便宜茶盞杯具摔壞了。
“啊,我就沒見過,偏心偏到這種地步的!人的心是偏左長,老東西的心是直接長在左邊了吧!”
陳氏氣得把牙龈都咬酸了,再想起自己那個正在路途上、也沒帶幾個人的女兒,一顆心簡直碎了。
傅明珠不遠萬裏去到別莊,總共也沒帶幾個人,可傅瑩珠倒好,去京城郊外的莊上議事而已,十個護衛,還是帶刀的!
不知道的,還以為她要去剿匪呢!
這簡直離了大譜。
陳氏快要氣瘋了,一口氣沒上沒下,差點把自己憋暈過去。好半晌,她才平靜下來,喝了口茶。
“也罷,如今傅瑩珠正得勢,正是春風得意馬蹄疾的時候,她壓在我頭上嚣張,也不差這一件事了。”
陳氏自我開解:“不管如何,帶刀護衛也好,什麽人也好,她要以為直接武力震懾,就能讓那些刺頭莊頭們服軟,那可大錯特錯了!”
對那些難對付的莊頭,陳氏可早有一番心得體會。她自己應付起來尚且吃力,更何況年紀輕輕的傅瑩珠,陳氏惡狠狠地笑了:“等着吧等着吧傅瑩珠,這一次非得讓你掉下一層皮來!”
解決了路上的安全問題,傅瑩珠就輕松了,餘下的事情不需要怎麽準備,只需要吩咐一聲,院子裏的人,就會把衣食住行的東西都準備好,不需要額外花費功夫。
傅瑩珠一身行頭收拾起來,倒也迅速,只需要準備一雙硬底的靴子,把軟底的繡鞋換下來,把迤地的長裙,換成及腳面的襦裙,方便行走幹活就行。
侯府裏穿的绫羅綢緞,倒是不必帶上了,一路上趕去莊上要花些功夫,揉壞了,穿皺了,傅瑩珠自個兒也心疼,身上穿的,帶的全是棉布衣衫。拆下複雜的發髻,頭上的珠翠也換下了不少,只戴一些銀飾和絹花。如此一來,打扮少了幾分貴氣,多了幾分清麗。
清麗動人的傅瑩珠眉眼變得泠冽許多,一雙眼掃向人的時候,清泠泠的,眉宇間有種不怒自威的架勢,變得沉穩許多,仿佛一夜之間成熟了不少,不再是當初那個任性妄為,天真浪漫的小姑娘了。
經過紫葡萄一雙手打扮之後,青桃看着眼前的傅瑩珠,喃喃道:“姑娘,婢子感覺……姑娘長大了。”
青桃抹抹眼淚,心有所感,回想起以前的種種,再看看此時傅瑩珠的成熟穩重和大方,除了欣慰與有榮焉之外,還有心疼。
想她家姑娘以前多麽明豔張揚的啊,硬生生被陳氏逼成這樣沉穩有度,這一切,都是陳氏的錯!
青桃心中充滿了憐惜,暗地裏又把陳氏和傅明珠兩人罵了個千百遍。直到想到傅明珠如今也正在去別莊的路上,一路風塵仆仆,餐風露宿,沒有好日子過,她心中才好受點,重新拾起要出府的欣喜和興奮,一雙眼睛甚是明亮。
姑娘說了,這一次要帶她一起出門去呢!還是要去鄉下,她終于能看點新鮮事物了!
不過,青桃也不是單去玩的,她知道,姑娘有正事要辦,自個兒也有正事要辦。她的正事,就是暗地裏保護好姑娘。
姑娘說了,山窮水惡出刁民,這一次她們是要去到別人的地盤上,防人之心不可無,是以,就要依仗表面柔弱,實則力大無窮,特別能打的青桃暗中照看。
這一次啓程,青桃的行李中,除了換洗的衣服,還多了兩把匕首,就是以防不時之需。
青桃別的不行,打架最厲害了,既然是傅瑩珠吩咐,她也不多問,就是照辦。
主仆二人上了馬車後,馬車疾馳而去,逐漸遠離了侯府,遠離了城門,遠離了京城。
離莊子越來越近,青桃看到了熟悉的景色,越來越興奮,指着窗外正在田間勞作的農戶給傅瑩珠看,還同傅瑩珠講解了起來,說這是麥子、那是苞米。
這是把傅瑩珠當成了從沒來過鄉下、五谷不分的小傻子了。
“姑娘姑娘,這些麥子,便是你日後吃到肚子裏的面粉,要曬要篩還要磨,得過好幾道工序,到能成為您吃的好吃的點心,剩下的那些麥麸,也能做東西吃。”
“把麥麸摻在糧裏,人也可以吃,不過那是年景不好,收成不好的時候。收成好的時候啊,那是給牲畜吃的,能把牲畜養得白白胖胖的呢。”
青桃說的這些,傅瑩珠早就知道,只是青桃願意說,她便願意聽,笑着斜倚在車窗邊,耐心極了。
偶爾看兩眼外面的風低低吹過麥田,傅瑩珠的心情倒是半點不為一會兒要去會一會那些掌櫃與農戶而感到心煩意亂,反倒有幾分從容與惬意。
青桃順着傅瑩珠的目光看過去,也贊嘆道:“往日裏沒覺出來,這鄉間也別有一番景色。”
剛過播種的季節,如今兩旁的稻田裏,剛剛插上了綠秧苗,看上去青青一片,顏色十分喜人。
水田裏的水映着天光,藍天白雲倒映在一處,看上去像澄明的鏡子,交相輝映,分外好看。
“此刻的我們不是在田間辛勞的人,自然覺得這風景好看。”傅瑩珠開口道,“看這莊稼的長勢,如若沒有天災人禍,今年應當能有個好收成。”
“那可太好了。姑娘您就放心吧,天子腳下呢,哪能有什麽天災人禍?”青桃興沖沖趴在窗子上看,一雙眼睛充滿了興奮與安心。
她是挨過餓的,少時家貧,後來家鄉發了大水,大水把莊稼、房屋都沖毀了。一家子妻離子散,四處逃亡,不得已流浪做了乞丐。後來是遇見了傅瑩珠,才撿回來一條命的。
是以,關于莊稼收成這樣的事情,青桃最是在意不過了。
主仆二人你一句我一句,聊着天的功夫,馬車載着她們,到了莊子上。
離莊子越近,經過的那些田地,大多就是傅府的田了。而偶然見到的人,也多是佃戶——那是失去了自己的地,被雇來種地的人。
很快馬車停下,馬夫來擺好腳凳。還沒等傅瑩珠将腳落到腳凳上,忽然聽到前頭好一陣熱鬧的動靜。
“恭迎傅府大姑娘。”
左一邊、右一邊,兩邊都是來迎接傅瑩珠的農戶。
見這陣仗,傅瑩珠簡直哭笑不得。
怪不得方才離莊子越近,越難在田間見到在勞作的人,原來都是在這兒等着她。
正是農忙的季節,地裏正缺人手,傅瑩珠可不信,他們是自發前來。
不然她從前并未與他們往來過,如何能引得他們放下與自己生計牢牢挂鈎的農活,反而來迎接她這個與他們沒多大關系的人。
估計是那些莊頭搞出來的陣仗。
傅瑩珠下了馬車,便讓青桃到農戶那說了幾句,叫他們趕快回去了。
她不需要這樣的排場,如此興師動衆,不是好事,恐怕是那些莊頭想告訴她這邊的佃戶農戶都聽他們的指派,還是在給她立下馬威呢。
被趕鴨子上架的農戶得了赦令,一時間,倒是對這位素不相識的傅府大姑娘心存感激了起來。
傅瑩珠顧不上舟車勞頓,來到莊上後,便讓人把莊頭叫來,她這個客人,反倒還泡上了京城才有的好茶水來招待莊頭,倒顯得這些莊頭們才是遠道而來的一樣。
幾位莊頭面面相觑,原來還以為能直接找上門來的傅瑩珠不會是個好相與的脾氣,哪想到見了本人,看樣子溫溫柔柔,說話也是不疾不徐,哪有半點毛躁的樣子?
而且喝茶也就真只是喝茶,半點不提來莊上要辦的正經事。
有個看起來脾氣急的,實在捉摸不透傅瑩珠這一趟來,是要反着給他們個下馬威,還是真就和和氣氣地來和他們說話的,搞不懂傅瑩珠到底是性子慢還是在那裝傻,直接問道:“大姑娘,我們長話短說,您這趟過來,該準備的,我們都為您準備好了,賬目已經在後頭備着,随時等您過目。”
別管傅瑩珠是個什麽樣的人、心裏又揣着什麽樣的主意,來這裏,勢必要看賬本查賬,這是必經的流程,他們早就做好了準備。
私底下,莊頭們早就已經通過話、串通好了,等傅瑩珠一來,便拿出假賬本來給她看。到時候他們幾人一起應付傅瑩珠,不管她問什麽,随便糊弄過去便行了。
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一個十幾歲的小丫頭,怎麽敵得過經驗老道的他們?
聽到這位姓李的莊頭說話,傅瑩珠目光看向他,誇贊道:“李莊頭是個爽利的。”
她一雙眼睛笑吟吟的,叫人猜不透她在想什麽。
“只是,我從侯府趕到這裏來,身體疲乏,賬本擺到眼前來也頭暈眼花,想先休息一晚,明日我們再對賬查賬。”
“諸位不是說正農忙抽不出功夫來?本姑娘不用勞煩你們招待,都回去忙吧,瑩珠今日便不再打擾諸位了。”
說完,傅瑩珠便一副送客的架勢,而幾位莊頭面面相觑。
簡直是納了大悶了,這位傅府大姑娘她到底想做什麽?
說忙不過是糊弄傅瑩珠的鬼話,地裏頭的活計,都有泥腿子忙活着,哪還需要他們這些莊頭下地去幹活?他們最辛苦的活計,只不過是站在田壟間,監督監督,不讓泥腿子們偷懶罷了。
別的先不說,在傅瑩珠還未來之前,這幾個莊頭最忙活的,不過是在商議如何對付傅瑩珠。
只是如今想要讓傅瑩珠先查賬的安排被打亂了,倒是打亂了莊頭們快刀斬亂麻的節奏。退下之後,莊頭們連忙找到那幾個鋪子掌櫃私底下碰了碰頭,商量之後要如何應對這個來者不善的傅瑩珠。
明明該心急該是傅瑩珠才對,可此刻,傅瑩珠引而不發,心急的人卻變成了他們。
“如今侯府中,真正掌中饋的,依舊是夫人。我出發前,接到夫人的來信,說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一個很得陳氏信任的商鋪掌櫃說,“大姑娘是個不經事的,之前是有了老夫人撐腰,才能拿下這些鋪子莊子的管事權。但這件事還沒個定數,老夫人也是存了歷練的心思,不是說一錘子敲定的。”
“也就是說,大姑娘這一次能不能拿下真正的管事權,且看我們如何應對了。”
掌櫃意味深長道:“衆位,我們幾個受夫人照拂多年,可萬萬不能令夫人傷心啊。”
那可不?錢收了不少,事情是得辦。
總之,按照陳氏的意思,把小丫頭怼回去,令她騎虎難下,下不來臺,唱不成這場大戲就成。
不過一個乳臭未幹的黃毛丫頭,還能翻出浪來不成?
莊頭們跟着點點頭,心被安撫了不少。
別的不說,就說人數,他們這邊有好幾人,大姑娘那邊才一人,好幾個人總不能應付不了區區一個小丫頭吧?
若是辦不成這件事,日後他們可以倒着走路,沒臉見人了!
隔日,傅瑩珠醒了個早。
醒來後,待一切收拾妥當,傅瑩珠便叫青桃去請莊頭過來。
莊頭,是由傅府的家奴外放到鄉下,而那些管理鋪子的掌櫃,則是花錢聘用的。
傅瑩珠此番,請的只是莊頭。
關起門來打狗,自家人自家事,管起來總是要方便一些的。
幾位莊頭姍姍來遲,青桃去請他們的時候不過旭日東升,太陽剛剛在牆面下的泥土裏印下一點青影,等幾位莊頭到了,日影已經移過了半面牆的距離。
昨日那場商讨,給幾位莊頭吃了一劑定心良藥,他們篤定了傅瑩珠不是什麽厲害角色,态度上也就更加怠慢。
過來一瞧,傅瑩珠還是一副笑眯眯的和氣模樣,幾位莊頭不由得在心裏嘲諷:連紙老虎都算不上,毫無威嚴,如何治人!
果然還是嫩了一些,手段連陳氏的分毫都比不上。
幾位莊頭大搖大擺地過來,又被傅瑩珠好茶好水地招待着,一時間對傅瑩珠的戒備松懈到極致,若不是顧忌着傅瑩珠傅府嫡出小姐的身份,簡直要當着傅瑩珠的面嘲諷她管人的本事不到火候。
莊頭們正惬意品着茶,等着傅瑩珠過來,可等來等去,沒見傅瑩珠的影子,只等到了傅瑩珠的丫鬟——青桃。
“張莊頭,我們姑娘有請您過去。”青桃對其中個頭最是瘦小的那位說道。
張莊頭與其他幾位莊頭喝茶的動作皆是一頓。
“如今的時候已經不早,各位莊頭也要忙自己的事,煩請動作快些。”青桃來之前,傅瑩珠教了一套話,是以雖然此刻的青桃很想直接将麻袋套在這幾個狗眼看人低的莊頭腦袋上、将他們暴打一頓,但面上卻一點兒都瞧不出來,言語間,隐隐有幾分傅瑩珠的作風。
姑娘說了,心裏可以打壞主意,壞心思,但堅決不能在面上表露出來,不然事情沒做成不說,倒是自己的斤兩全被人看走了。
逢人未語三分笑,如此一來,別人就會放下戒備心,事情自然也就成功了一半啦。
“請吧,張莊頭。”青桃繼續溫柔的催促着,暗地裏攥緊了拳頭。
眼見逃不過了,張莊頭惴惴不安地跟着青桃走了。
餘下幾個莊頭竊竊私語,心中皆是有些慌亂起來。
他們本就提防着傅瑩珠會各個擊破,所以提前已經對好了口供,說辭什麽的,都是一樣的,防的就是這一手。按理說,他們做足了準備,本不該慌了,壞就壞在傅瑩珠第一個帶走的人,是張莊頭。
這張莊頭,是他們中間最是膽小怕事的那個,這回要一起給傅瑩珠個下馬威瞧瞧,是他們出的主意,張莊頭不敢反駁他們,故而與他們一樣行事。
如此一個唯唯諾諾的人,單獨放着自然不能成什麽大事,他們心底也是沒底。傅瑩珠将這張莊頭單獨叫過去,不會出什麽岔子吧?
只是這傅瑩珠也果真有幾分運氣,以來就挑選中最為不成器的那個,真是走了狗屎運了!
亦或者是……她也暗地裏準備了不少功夫?
不然怎麽能一下子挑中最為懦弱的那個?
後面哪個猜測,幾乎讓莊頭和管事們同時毛骨悚然起來。
若真是如此,那這個看上去笑盈盈的大姑娘傅瑩珠,可比他們所想的,要可怕得多啦!
另一間屋子裏。
青桃将張莊頭帶到了傅瑩珠面前,短短一段路,已經叫這性格膽小又心裏有鬼的男人冒了一頭冷汗。
一見傅瑩珠,态度倒是比起他混在其他莊頭中間時,客氣許多,笑容讨好:“大姑娘,您單獨叫小的過來,不知有何事?”
剛說完,只聽“啪”的一聲,面前甩過來一冊紙。
張莊頭心頭一跳,低下去頭,定睛一瞧,是一個熟悉的賬本。
他擡頭看向傅瑩珠,見傅瑩珠自始至終,都是盈盈帶笑的模樣,瞧上去溫柔極了,“張莊頭,叫你前來,自然是有事要問。”
“不是要查賬嗎?我便單獨先與您說道說道。”傅瑩珠的語氣,聽上去嚴厲了些許,“賬上有什麽問題,你拿着賬本,一翻便知。”
張莊頭哪裏見過這種陣仗,額頭直冒冷汗,顫抖着手将那賬本翻開,目之所及,上面圈圈點點的那些,全都是私底下被陳氏與他們這些莊頭克扣走的那些。
若按照先前與其他莊頭商量好的,此刻他應該說些收成不好的話,将她糊弄過去才是,可張莊頭實在膽小,此刻竟是啞了一樣,出不了聲,也不敢看向傅瑩珠那張帶着笑意的臉龐。
賬冊清算得如此清清楚楚,就連莊頭自己都看不清看不懂的東西,都讓大姑娘給弄懂了,如此眼力和本事,哪兒像是陳氏說的,那樣愚昧不堪,沒有手段啊!
他們辛辛苦苦做的假賬,一下子就被人家給不動聲色破解了,這還不夠厲害嗎?
大姑娘若是還不夠厲害,不夠聰明,那他們這些人,可就和豬圈裏的豬沒有區別了!
張莊頭額頭直冒冷汗,本就是心虛膽小怕事之人,如今傅瑩珠短短見面一會兒功夫,就把他的招數給拆了幹淨,慌啊。
傅瑩珠卻還是笑着,語氣四平八穩的,“念及你為侯府操勞多年,上有老母、下有妻兒,我便給你個坦白從寬的機會,你且說說,你與其他莊頭,各貪了多少?”
張莊頭不想認罪,雙膝一軟,噗通一聲朝着傅瑩珠跪了下來,他嗓音沙啞打斷了傅瑩珠的話:“大姑娘,小的豈敢貪占侯府的錢財……”
“先聽我說完。”傅瑩珠道,“若你此時坦白從寬,只要到那些佃戶面前,挨個一百大板,此事也算揭過,不然,你若是不招,一會兒我會單獨再找其他莊戶問話,若是他們之中有一人招了,便會将你扭送官府。”
“屆時,可就不是一百大板這麽簡單的事,不僅要将虧空補上,還要吃牢飯吶。”
張莊戶跪在地上,背上卻像壓着千斤的重量。
“你且好好思量思量。”傅瑩珠笑眼盈盈,“你若是想包庇旁人,可旁人,未必會包庇你不是?但凡有一個人說了,你便遭殃了。”
“被關進監獄,你往後餘生,如何做人?你的孩子,又如何在別人那擡起頭來?”
說完她便不再說話,将說話的機會留給了張莊頭。
張莊頭沉默了有半柱香的時間,不知不覺間,汗水浸透了他背後的衣衫。
傅瑩珠也有耐性,張莊頭不說話,她便等着。
終于,将近有一炷香的功夫過了,張莊頭終是嗓音顫顫地開了口,“大姑娘要答應我,若是我招了,真就只罰我一百大板。”
“自然,其他我既往不咎,但你也要記好了,這一百大板,是要當着佃戶的面砸到你的身上。”
張莊頭深吸了一口氣,“好,我說。”
他思來想去,即使他一人咬死了說這賬本沒錯,可李莊頭、劉莊頭,可都不是什麽良善的玩意兒,若是他們招了,他豈不是成了那個替他們着想反倒要被送進監牢去的冤大頭?
如今他身強體壯,挨一百大板又怎樣?死不了就行。真被扭送了官府,被關進牢中,豈不是一輩子都毀了?
他好不容易做到莊頭的位置上,雖然當着佃戶的面被打板子實在是丢面子,可小不忍則亂大謀。
反正他不招,後頭那幾個人也會招,還不如多替自己謀劃謀劃!
張莊頭心下定了主意,便将有錯的賬目條目本來面貌該是如何,都同傅瑩珠講清了。
還寫了字據、摁了指印。
等出了傅瑩珠這間屋子,張莊頭簡直渾身的力氣都要被抽走了。
這傅府的大姑娘哪是沒有手段!這手段比紙老虎的陳氏不知道高明出多少!
鬥不過啊。
可惜他出了屋子,也沒機會見到其他的莊戶,而是被青桃請到另一間房間喝茶去了。
之後,傅瑩珠又如法炮制,面見了剩下的幾位莊戶。
好笑的是,在傅瑩珠向他們說出來,若是招了幫陳氏做假賬的事,便既往不咎只挨一百大板,可若是有一人招了,他這個沒招的就會被扭送官府的話之後,每個人竟然都選擇了招供。
一上午的功夫下來,傅瑩珠便收下了六份摁着紅手印的字據。
原本的賬本進項這塊上該是怎樣,被清算了個清楚。
看來,這幾個莊戶,雖然是一條船上的螞蚱,可是私底下的人心也不齊呀。
事情進展得這樣順利,幾個莊戶都是不打自招,傅瑩珠此刻的笑容倒是發自內心。
一上午幫着傅瑩珠忙前忙後的青桃只覺自己長了見識,忍不住對傅瑩珠說:“姑娘,若是奴婢和你被分開單獨關起來了,就算被送去砍頭,婢子也堅決不說對姑娘不利的話。”
傅瑩珠笑了。
而那幾個莊戶,等到傅瑩珠将他們從不同的房間放出去,與其他莊頭碰到了面,都心虛到不敢看對方的眼睛。
還是那個膽子大些的李莊頭,問膽子最小的張莊頭,“大姑娘都問了你些什麽?”
張莊頭目光躲閃,不敢透露自己将所有的人都供出去了的事,不答反問:“她與你說了些什麽?”
“說要查賬,讓我招供,還說若是我招了,只打一百個板子便将我放了,若是沒招,你們當中有任何一人招了,我便要被扭送官府了。”李莊頭誓死捍衛自己的清白,“笑話,我們都是兄弟,我怎麽可能上她的當?!”
說完還看向其他幾位莊頭,“你們當中……不會是有人招供了吧?”
張莊頭猛地搖頭,其他幾位莊頭也是。
李莊頭一看這架勢,心裏一驚。
壞了!怕是只有他一人招了。
那不行,得推鍋到別人身上,在這些人進監牢之前,不能讓他們來找他的麻煩。
巧合的是,其餘人的想法,和李莊頭沒差多少。
各個都想做那個清清白白的,都不承認是自己把對方給供了出去。
于是幾人相互争執,都在打破砂鍋問到底,想弄清楚,到底誰才是那個招供了的內鬼。
幾個五大三粗的男人,相互質疑、責問、推搡,吵得和枝頭的麻雀一樣,一時間,場面很是熱鬧。
正在他們争執不休的時候,青桃從屋子裏出來了。
她身後,那幾位老夫人撥過來的帶武器的壯漢,威風凜凜地豎在那兒。
青桃笑嘻嘻:“感謝各位幫姑娘查好了賬,姑娘為各位備了份兒謝禮。”
“姑娘能對好賬本,你們每個人都功不可沒,正好可以整整齊齊做個伴兒,一起到田頭那邊挨板子,一個可都不能少啊!”
“諸位,請吧。”
作者有話要說:
前100個2分留評發紅包~
本章靈感來源于博弈論模型囚徒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