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國破山河在(一)

距離那場驚心動魄的宴席已經過去了三日。

用何三道人的話講:“青史留名只一瞬,日子該過還得過。”在這場全方位的大勝之後,整個顧家軍都連軸轉地忙了起來——

忙着接收勝利果實。

短短三日間,來拜會的南境九君們已快馬加鞭地到齊了,各個涕淚交加地想找顧安南表忠心,言說已經知道零州的孫老弟沒了,都是他咎由自取大帥做得對,我等先前只是家裏有事絆住了腳,并非不願來大帥座下效力,将來一定為大帥馬首是瞻,只要仍能讓他們在自家州府便好雲雲。

不過守君們也很難找到顧安南就是了。

當日鐵三石得了暮芸從孫青嘴裏套出來的話,依照顧安南的命令去水鹽灣“剿匪”,他這人粗中有細,着意沒下太大殺手,因此牧州這支精銳水軍雖然都折在他們顧家軍手裏了,認真說起來卻沒太大傷亡。

顧安南這厮,幾乎是空手套白狼地給自己搞了一套水軍!

要知道在大荊版面上,以願江為首的大小河流不計其數,幾乎貫穿所有州府,有了這支普天下都叫得響名號的水軍,将來便是對上楚淮也有三分勝算。

是以這些天,顧大帥每天都像個老地主一樣,帶着手下沒完沒了地檢閱他新得的水軍,只怕老祖母得了小金孫都沒他這麽高興。

不過……

丢了這幾營的“殺手锏”,牧州符盈虛只怕更加氣急敗壞,與牧州的決戰只怕也就在這半個月了。

牧州的主人注定只能有一個,你死我活,只看接下來的這一戰。

南境九君如今已跟了顧安南,便是在這一戰中站了隊,既然站隊,自然就要表忠心。他們原本都是要按時給符盈虛那土皇帝“上供”的,有鐵礦的送鐵礦,有存糧的送存糧,實在沒什麽特産的就送金銀——

就連現在零州的新任守君,蘇和,也着人送了好幾車黑皴皴的“伏火”過來。張鴻遣人去問這是做什麽用的,蘇和卻說他也不知道,只是從前孫青每個月都弄這東西往符盈虛那邊送,想來應該是丹藥補品之流。

張鴻将東西收下,在屋裏琢磨了好幾日,據說還試圖讓鐵三石派幾個糙漢給他一起研究,卻連他也逮不住這些丘八的影子。

且不提顧安南帶着手底下那幾個武将如何緊張備戰(也兼職收禮),便說九郡守君們找不到顧本人,只能磨着張鴻何三這兩個軍師沒完沒了地念叨,再後來這兩人也不勝其擾地找不見了,守君們便只好賣力地往暮芸這個主母這邊下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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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箱又一箱的重金珍寶流水般地送進暮芸的小院,暮芸一概不問,照單全收,回頭就叫人把金銀珠寶依次給衆将士發下去。

領錢這種事,誰不積極誰有病,更何況這是所有人都有的“份例銀子”,拿了也不算壞規矩。是以将士們都樂呵呵地念這位新任主母的好,而主母大人也在短短幾日之內,将顧大帥的軍中編制不動聲色地摸了個門清。

她自己只留下些新奇物件賞玩,每每讓姚諒将那些小玩意兒挑出來,待塞滿了一箱子,便自己坐在廊下興致勃勃地打開瞧瞧。

這一翻,便翻出了一個新奇物件。

“白雀羽?”她啞然失笑:“顧安南可真有興致,忙得頭角倒懸,還能找來這東西。”

柳四娘端着碗風寒藥從屋裏出來,見她拿着那東西念念叨叨,不由問道:“這是什麽稀奇物?雪白雪白怪好看的,又同大帥有什麽關系?”

那關系可大了去了。

要認真說起來,暮芸第一次見到顧安南是在鬥獸場,但他們之間真正談到“認識”二字,其實是在兩年以後。

十九歲的顧安南不知得了誰的指點(八成就是海汝峰那個老混蛋),竟半夜闖到了當時的禁軍統領家裏毛遂自薦,言說他有一身殺人放火的好本領,正适合進他們的金吾衛。

禁軍統領不點頭,他就天天跑去夤夜騷擾,當時的禁軍統領姓郝,剛過四十沒多久,正是官場上最累的那批人——

白天須得陪六部中書的大人們磕牙打屁,晚上還得幫陛下鏟除異己,好不容易忙活到半夜可以睡會兒覺,偏偏一閉上眼睛,就聽見有個嬉皮笑臉的聲音得意洋洋道:

“呦,郝大人,今日睡得挺早啊?”

一睜眼,便能看見那個姓顧的半大小子躺在他家的房梁上——門外的護衛大呼小叫,身邊的小妾嘤嘤喊哭。然而房梁上那孽障仍自誠懇道:“郝大人,乖大人——你設了那麽多守備都沒防住我,便收了我進禁軍又如何?我肯定比你那些屬下都頂用!”

那些日子,幾乎整個官邸都能聽見半夜裏郝大人在家裏咆哮,惹得半個京城的狗都跟着叫。

就這麽被活生生折磨了大半年,郝大人終于受不住了,親自求到了當時的皇帝——也就是暮芸她親哥跟前。

郝大人的本意是,讓陛下身後那些神秘莫測的殺手出面,将這小王八蛋徹底除了,誰料皇帝陛下也是個混不吝,一聽倒是來勁了:“何須那麽麻煩,收了他不就得了?”

郝大人揉了一把臉上深長的黑眼圈:“回陛下的話,要是能收早就收了;但這小子打過黑拳,吏部那邊不肯放。”

皇帝一聽就明白了,感情這小子是有歷史污點:“那他說沒說,進金吾衛是要做什麽啊。”

郝大人已經麻木了,坦誠道:“他說他瞧上了一個貴女,但不知是何名字,嬌小姐們不出深閨,他當金吾衛……是為了方便找人。”

青年帝王一愣,而後大笑出聲。

“好好好,讓他進!”皇帝笑得止不住:“這小混蛋是找人又不是造反,攔他作甚?”

其時尚有其他大臣在側,勸皇帝說此人立身不正,斷不可用,皇帝聽了幾句,嗤聲一笑。

下面人立時便噤了聲。

“海公既去,朝中難道還有正經人麽?”皇帝随手将桌上的折子扔了下去,雪白的紙頁摔了幾摔,露出其上密密麻麻的小字:“有意思,滿朝文武,一個塞一個的腌臜——這當過鬥奴兒的小子,只怕還是這地界最通透幹淨的人呢。”

就這樣,十九歲的顧安南憑着不要臉,正式賴進了金吾衛。

金吾衛裏全是高大标致的年輕人,凡是能進這種衙門的,要麽有錢要麽有權,背後各自有神仙,唯獨顧安南,竟是靠着耍流氓進來的!這些二世祖摸清了顧安南的底細,各個憋着壞,暗自商量了無數招法要将這顆“老鼠屎”挑出去,連作戰計劃都寫了好幾本。

郝大人有幸聽過幾耳朵屬下們的“歡迎計劃”,老懷寬慰地想,這回終于能睡個好覺了。

但,他很快就發現,自己還是太天真。

起初,他還陸陸續續能聽到幾條“顧小子掉進了護城河裏當王八”,“顧小子被誘導誤闖皇冊庫挨了幾棍子”這樣的回報;然而漸漸地,這些回報就變味了。

變成了——

“郝大人!你們金吾衛的小王八蛋怎麽都在護城河裏耍水玩啊!”

“郝大人!你們金吾衛的臭流氓們怎麽天天去黃冊庫後院偷貢果啊!”

郝大人絕望地發現,顧安南這顆老鼠屎不但沒有被挑出去,而且已經壞了他一鍋湯!

這天夜裏,他捂着自己被氣得生疼的心口,終于躺下了。

“呦,上官大人,睡得挺早啊!”

郝大人連眼都沒睜,只是絕望地想,這怎麽還有回聲呢?

他一擡眼,發現梁上蹲了一排人。

他手底下的小王八蛋們竟然跟着顧安南這臭小子蹲得整整齊齊,各個呲開一口白牙朝着他笑嘻嘻!

郝大人快窒息了:“又他奶奶的闖了什麽禍?說吧,老子受得住。”

十九歲的顧安南嘿然笑道:“也不是什麽大事。”

郝大人将信将疑。

顧安南身後一個姓越的小王八蛋脆生生地開了口:“是呀是呀,我們只是打禦花園的孔鳥時……不不,追絞疑似刺客時誤闖了殿下寝宮罷了!來得快去得快,也沒有多少人發現呢!”

郝大人猛抽一口氣,背過去了。

小崽子們倦鳥投林一般地撲到郝大人跟前,郝大人抖着手指向顧安南,氣若游絲地問道:“芸殿下的孔鳥,沒被打死罷?”

“自然沒有,我有輕重得很!”少年顧安南得意道:“不過就是拔禿了那鳥的屁|股毛,弟兄們一人一根,均勻得很!”他一邊說還一邊從懷裏抽出根長長的白色孔雀尾羽,往郝大人胸口輕輕一拍:“瞧你氣得,咱們兄弟可沒忘了你,也給帶了呢!”

郝大人昏過去了。

第二天郝大人醒過來,掙紮着就要上吊,顧安南只得安排錦衣衛裏幾個小的輪流看着他,自己吊兒郎當地帶着幾根孔雀毛,又偷偷摸摸鑽回皇宮裏面去了。

偷了她的,還了便是,有什麽大不了的?

于是暮芸對成年後的顧安南的第一印象,便是在一樹灼灼的桃花樹下,眉眼如畫的銀甲小将軍口銜長羽——

正在摸孔雀的屁|股。

一邊摸一邊還從懷裏掏出罐漿糊來,嘴裏念念叨叨地啧聲道:“這怎麽還粘不上呢?!”

“嗳,那人!”她簡直莫名其妙,随手拿過桌上當彈子玩的東珠丢他,揶揄笑道:“你口味很特別嘛。”

年輕的金吾衛擡腳躲過,擡眼一瞧,先是狠狠一愣,而後豁然而笑。陽光從密密的桃花樹中燦爛斑駁地落下來,一陣風過,将他本就陽光清俊的面龐照得越發令人心動。

曾見周靈王太子,碧桃花下自吹笙。

“我就知道,你必在宮中!”他耳朵動了動,聽得四下無人,竟直接翻過花園的欄杆,長腿一掀,同她隔着窗戶,坐在了她的窗戶之下:“不記得我了嗎?”

十五歲的暮芸想了好久,才終于想起來了。

這摸她孔鳥的漂亮混蛋,竟是那地下拳場的“黑将軍”;那天黑将軍沒有贏,但暮芸依然出錢買下了他,還了那漂亮少年一個自由。

那天,地下少年重新站在了陽光下,他似乎不适應天光的刺眼,伸出五指朝向了太陽,仿佛在仔細體味陽光的味道。

那時少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沒說一句謝謝,身影便消失在了長街深處。

少年金吾衛往上直了直身子,又頗為小心地不讓她身後其他走來走去的宮女瞧見,扔了枝桃花到小暮芸手上:“真不記得了?當時你同你們殿下去了鬥奴場,你還送了我一顆夜明珠。”

……你們殿下?

暮芸便知道,這漂亮混蛋沒認出自己的真實身份。

“我不是宮女,沒瞧見我身上衣衫都不一樣嗎?”她也配合地壓低聲音小聲道:“我是進宮來谒見公主殿下的!”

寶月殿的侍婢們不知自家殿下趴在窗戶根下嘀嘀咕咕在說什麽,只是看她背在身後的小手擺來擺去,便很識相地沒有近前。

少年顧安南小小地一拍巴掌,高興道:“你是誰家的貴女?”

小暮芸眼也不眨地撒謊道:“陸,我姓陸,是陸太師的嫡幼女陸金藍。”

陸家這小庶女仗着是陸太師獨生女兒的緣故,驕縱得很,暮芸幾乎和她從小吵到大,平日裏若闖了什麽禍,通通都是報陸家女的名號。

顧安南一瞧她手上那枚陸家祖傳的翠玉扳指,也不知這是暮芸一大早上剛搶過來的,當即便信了八分,就這麽對着她看個不停,俊俏的眉眼裏滿是止不住的笑意。

小暮芸轉着扳指小聲道:“你呢?黑将軍,你怎麽變成金吾衛了呀!這裏守衛很多,你是怎麽進來的?還有還有,你總笑個什麽勁?”

“我笑是因為我高興,我從沒有一天比今天還高興!”少年藏在廊下,簡直像條急着上岸的人魚,扒着岸邊貪戀人世間的景色:“至于我怎麽進來,那你別管,我就是有法子——你還什麽時候來宮裏?”

少年顧安南手指微動,算着下一波巡查的武士走過的時間:“我還來找你!”

“芸殿下要選我做伴讀,大抵是随時可以入宮的。”小暮芸編了個瞎話,卻又問道:“不過你為什麽要找我?”

巡查的禁軍已經走到了轉角,齊刷刷的腳步聲将地面都猜出了震動的尾音,少年來不及多說什麽,卻依然笑起來,燦爛得不行——

“因為我要娶你!”他腳下微微用力,身體輕得如同燕兒一般,竟直接翻上了那棵老桃樹。少年将孔鳥潔白的長尾羽輕輕一丢,扔進她懷裏:“拿着,好玩!”

打那以後,這不要臉的金吾衛便常常翻進她的寶月殿,拉着她這個“陸氏貴女”上樹摘果,下河凫水,成日裏高高興興地講金吾衛的趣事,也告訴她京城之外,老百姓們正過着怎麽樣的生活。

起初年少的帝姬并不相信,還有大荊子民正過着那麽辛苦的日子,可少年顧安南卻說這其實是一件好事。

年少的暮芸問:“天下亂了,也是好事?”

“天下亂了,我才能建功立業。”顧安南一口咬掉半個果子,仰面躺倒去看天上雲:“然後才能娶你。”

小暮芸拿出袖子裏藏着的孔雀尾羽,笑嘻嘻去撓他癢癢:“娶個陸家女,禁軍統領便夠了。”

少年聞言側過身來,萬千流雲都入了他那深邃的眼,他半支起身,深深的目光看向她的眼睛:“若我要娶帝姬,又要怎樣才夠?”

這一刻,春日喧喧,流雲靜谧,世界莺飛草長,他們卻仿佛聽見了彼此震耳欲聾的心跳聲。

“想當驸馬爺,漂亮便夠了。”少女俯下身來,在他唇角小雞吃米似地啄了一下,将少年眼中的整片天都點亮了。她嘻嘻哈哈地躲進他懷裏,大聲笑道:“至于聘禮嘛,只要一根孔雀羽!”

“唰——”

有人突然推開了她這小院子的門,将她眼前幻境般的春日打得魂飛魄散,只留下南境的苦寒與荒僻,還有漏風的窗棂和她身上的粗布麻衣。

來人走進門來,看見她手裏拿着的東西,面色忽然有些不自然:“都是官祜傑那老泥鳅送的,我不知裏面是什麽。”

“喔,”暮芸點了點頭,那雙少女時期天真靈動的眼裏,此刻已充滿了渾然天成的豔色:“大帥若是不說,我還以為這是……”

“快快閉嘴!”戰無不勝戾氣森然的顧大帥一瞬間漲紅了臉,近乎慌張地大吼着打斷了她:“不!是!聘!禮!”

作者有話說:

小劇場:

先帝皇陵。

某浪:“陛下——想不到吧——那姓顧的丘八不僅造了反,當初他找的小姑娘就是你妹妹吶!”

先帝(踹翻棺材板.jpg):“取朕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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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宴長安》“嫁給瘸子夫君後我真香了。”

《君臨卿卿》“殿下,搞事業如搞本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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