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國破山河在(二)

顧大帥這一嗓子吼得頗有陣前大将的風範, 險些将房頂也掀了下來,他身後跟過來的人吓得腳下一個趔趄險些跌倒,好不容易在扶正了頭上正新鮮的蓮花冠。

“還要搞聘禮?也就是假扮夫妻騙騙接迎官的事, 不必這麽鄭重吧。”

何三道人撸着自己随身攜帶的小拂塵,那手法就好像在撸一條狗:“刻個蘿蔔章弄張假婚書應當就夠了。”

暮芸一臉莫名其妙。

何三目光稀奇地在他兩人身上打了個轉, 又看向暮芸身後的柳四娘:“難不成你還沒告訴殿下?晚上可就要出發了啊。”

柳四娘把藥碗往暮芸手裏一塞,叉腰道:“因為這事我看就不行!”她随手在暮芸肩膀上一掐:“你瞧瞧她這小身板, 哪能辦這麽危險的事!再說不管真假這也是咱名分上的主母了,你指派這活給她,不是要往大帥頭上扣綠帽子嗎!”

暮芸揉了揉肩膀:“等等……”

何三搶道:“四娘啊,這就是你不講理了, 咱們寨子裏連蚊子都沒有幾只母的, 殿下不去難道你去?”

“可以啊!我沒說不行!”柳四娘撸起袖子:“到時候符盈虛這條老狗若敢挑釁,我就一鐵叉将他捅成個叉燒。”

“等等!”暮芸已經完全蒙了:“到底要叫我做什麽事?”

聽着好像是要讓她往牧州城裏去?

打從那日在大庭廣衆之下認了暮芸做“拙荊”, 這三日來顧安南就再沒出現在她面前過,如今被她這麽瞧着,耳朵便可疑地發紅。

柳四娘言簡意赅地介紹道:“牧州城裏有大帥之前伏下的精兵, 人數二百左右,他們的主事已死,需要人進去将他們重新組織起來, 準備裏應外合配合攻城。”

她背書似的念完, 開口又要罵何三表達自己的反對意見。

何三道人立即插空補充:“對對, 但是眼下牧州方面已然戒嚴, 尋常人等進不去——好在之前圖州官祜傑父子曾經給那邊遞過口信,說要派他手下的一對親信去給符盈虛送禮, 眼下正好便可頂着這個身份秘密地送一個武将過去。”

暮芸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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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去牧州卧底。

其實要是按照顧安南這些年發展起來的路數, 一路橫沖直撞地蠻幹才比較像他——這次之所以要想法子用“計策”, 大抵是因為硬碰硬的話,實力不允許了。

牧州南有玄灰山脈,北據願江天塹,易守難攻不說,更是從南境入關的必經之地。更重要的是,眼下顧安南手裏只有三萬兵,而牧州,則至少有十五至十八萬——

這還不算剛剛折損在顧安南手裏的水軍。

無論是在錢糧還是備員上,怎麽看實力都太過懸殊,如果不是顧安南先後拿下了匈奴大單于和南境九郡的守君,只怕賭盤上根本就沒人稀罕在他身上下哪怕一枚銅錢的注。

想要在這種情況下以少勝多,不指望奇計是不成了。

“法子說起來雖然簡單,但勝在早有鋪墊。”何三拂塵一甩,驕傲道:“只要能将牧州的城門騙開一個,咱們便有了勝的把握。”

柳四娘想了想,緩緩點頭道:“此計的核心要義,恐怕就在一個‘快’字上——牧州人多,但人越多調配起來就越麻煩,這就好比在竈房燒飯,有時候人多反倒手磕腳碰地打官司。”

何三很是捧場地鼓掌道:“正是正是,四娘說得是!”他繼而走到暮芸面前半蹲着:“殿下,您覺着……此計如何呢?”

暮芸想了想——

官祜傑這位“坐下君”慣來首鼠兩端,無論什麽時候都是“兩邊投靠”,就算官祜傑父子二人明面上已經投靠了顧安南,卻也不耽誤他私下裏給符盈虛那邊送禮。

一來這本就很符合官祜傑的做派,不容易讓牧州那邊生疑;二來圖州是南境九郡中地方最偏,占地最小的一個,大家從來都當他們是透明人,誰也不稀罕在他們身上浪費時間詳查。

這一招潛伏計,至明至暗,實在得宜。

暮芸把藥碗放到一邊:“這親信中有一個是女子?”

“殿下果然聰慧!”何三立即拍馬屁道:“此二人身份上是官祜傑的遠親,乃是一對夫妻,平日裏都在寧州那邊做買賣,這次是特意帶了重寶回來獻給符盈虛的。”

原來是要假扮夫妻。

暮芸下意識瞧了一眼顧安南,對方偏過頭去,可疑地咳了一聲。

“噢——”暮芸意味深長地道:“看來我是那個‘妻’了。三石大哥年紀正好,又是心細的武将,不如我就與他做回夫妻吧?”

所有人:“……”

顧安南:“呵。”

何三毛都炸開了:“不不不,這可使不得,鐵三石他……”

“何大哥,怎麽在殿下這?讓我好找!”說話間,小院裏走進來了一個笑吟吟的少年人,正是張鴻,他對何三眨了眨眼:“外頭三石兄弟在找你,好像是他帶人在水鹽灣訓練時發現了一個馬蜂窩,臨時起意想吃點蜜,結果被蟄住鼻子了,請你去給瞧瞧。”

何三給他遞了個感激的眼色,而後抹了把臉:“……殿下,瞧見了吧,這就是咱家心細的武将!四娘別再瞧熱鬧了!跟我一起去打個下手!一天天盡不讓人省心!”

他急匆匆要走,又不放心,張鴻了然道:“你放心,我同殿下講。”

院裏只剩下三人,張鴻回頭瞧了眼顧安南。

“怎地,”顧安南抱臂道:“我聽不得?”

少年張鴻笑嘻嘻道:“當然聽得,只是大帥不用給自己起個新名字嗎?來的路上我瞧見廚房那邊正在刻蘿蔔章,大帥現在去,應該正好能趕上。”

顧安南忽然瞧了一眼暮芸:“唔,起名字。”

暮芸越發迷茫了:“幹什麽要起名?你瞧我是什麽意思?我給你起?”

顧安南鼻子裏發出一聲哼,袍角一掀,邁開長腿就出了院,出得門來沒走多遠,忽然瞧見有個半大小子蹲在牆根底下,手裏捧着個冊子正在念念叨叨。

這小子他認識,好像叫姚諒還是什麽,鎮日裏跟在暮芸身後,瞧着也就十五六歲的模樣,腰細腿長,正是暮芸喜歡的那一挂。

他默不作聲地轉了個角度,瞧見了小少年的正臉。

嗤。

并不如何。

腿也沒有我的長。

顧大帥歪頭一瞧,發現那冊子上還有圖畫,遂大踏步走上前去,照着後腦勺二話不說就是一巴掌:“你才多大?少看這些不健康的東西。”

姚諒擡頭瞧見自家大帥,雙眼先是一亮,而後迷茫道:“啊?可是殿下叫我多認字呀。”

“看春宮圖能認個鬼的字?!”

顧安南劈手奪過那小冊子,瞧見封皮上亮堂堂的“元泰詩選”四個大字。

以己度人的顧大帥:“……”

他摸了摸鼻子,而後又在小少年的後腦勺抽了一巴掌:“誰十五六讀這個?”

“殿下說大家都讀!”姚諒無辜地翻開一頁給他瞧:“大帥你看,這首裏面還有殿下的名字呢!我沒認錯吧!你看!”

顧安南“啪”一下合上冊子,十分自然地将東西收在了自己懷裏,大尾巴狼一樣地說道:“男子漢頂天立地,少讀這些酸唧唧的東西——你去我書房取兵書來看。”

姚諒登時開心了:“當真!”

“嗯,”顧安南把詩集往懷裏揣了揣:“有不會的就來問。”

小少年歡呼一聲蹦跶走了,完全沒察覺他家無恥的大帥在背後又嘩啦啦地翻開冊子翻看那一頁——

“渭北春天樹……”陽光擦着男人高挺的鼻梁落在書頁上,投下一片朦胧的影,連帶着他的聲音都變得像一汪幽深的湖水:“江東日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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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算是清淨啦,”另一邊,小院內,張鴻也不見外,自去搬了小凳坐在暮芸跟前,朝暮芸一咧嘴,笑得幹幹淨淨:“殿下,下臣有事禀奏。”

“愛卿平身。”暮芸坐在木樓梯上,用那根雀羽在他頭上輕盈地一點,戲谑道:“我說張愛卿,這牧州就非打不可嗎?”

“是,”張鴻還是笑着,眼神卻認真起來:“大帥奔波了三年,雖有人馬,卻無一個切實的基地——我為他選了南境,既然如此,牧州就必須拿下來。”

暮芸點頭道:“牧州之于南境,就如同一塊他入主中原的跳板,如果将來此地反為楚淮所得,那這南境老家便守不住了。”

張鴻:“而且速度要快。”

暮芸:“怎麽算快?”

張鴻伸出三根手指,在暮芸瞬間肅然的注視中說道:“殿下還有三個月,所以,考慮到種種因素,大帥必須在半個月內拿下牧州。”

黃燦燦的落葉被秋風刮着打起一個旋,枝葉碎裂,杆梗寸斷,在這寂靜的院子裏發出沙沙響聲。

少年軍師有雙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淡櫻色的唇微微開啓:“殿下想救荊庭,就必須在暴汛期結束前帶一支足以和楚淮抗衡的力量回到洛陽。否則三月之後洛河褪漲,便再沒有什麽能攔住楚淮了。”

暮芸垂下眼簾,捧起藥碗,苦澀的口感沖刷着她的味蕾。

“那日我從匈奴歸來,于金鸾車的縫隙中瞧見了殿下,當時我便想,如果異地處之,我會怎麽做?”張鴻起身,伸手想去接住一片翻飛的葉,卻沒接住:“想來想去,唯有以最快速度接管所有暫時還在大荊控制下的州府,調集府兵前往洛陽,以期能将城池保住。”

暮芸沒有否認。

“法子是笨了點,”暮芸:“但也得先這麽辦。”

張鴻似有還無地看了一眼小院半閉的門扉,壓低聲音道:“所以宴席那一日,殿下前往飛将峰,名為尋找大帥,其實……”

其實是準備趁亂離開的。

只不過,飛将峰剛好在她離開的路線上,想着到底是虧欠顧安南一場,便不知怎麽,還是去那山上走了一遭。

後來真的将他“撿”了回來,這寨子也是不得不回了。

“鴻哥兒,先帝的眼光可真不怎麽樣。”暮芸聲音含笑,貓一樣的眼中卻毫無笑意,甚至還帶了冰冷的殺機:“當年不該選你做探花,合該是個狀元才是。”

張鴻作揖,而後又恭敬地坐回了他的小凳子上:“殿下眼下做了顧家軍的主母,仍想離開嗎?”

暮芸蹙眉:“呀,藥太苦了。”

“殿下不想答,那我換個問法吧。”張鴻:“牧州主官符盈虛,眼下對外仍然是支持朝廷的,但殿下覺得,他會願意出兵助殿下……救國存亡嗎?”

“他不願意,那沒關系。”暮芸将那碗藥喝了個幹淨,又自去屋裏找了塊梅子含在嘴裏,順手還給張鴻遞了一顆:“殺了他再接管牧州就行。”

一句話,輕輕巧巧。

南境九君既答應了顧安南幫他奪下牧州,為什麽沒有辦?是他們真的不怕顧安南嗎?是因為他們真的知道,符盈虛并非什麽酒囊飯袋,牧州,也不是什麽尋常州府。

可暮芸說要殺符盈虛,張鴻就知道她一定有辦法能辦得到。

且不論大荊朝數百年在各地的積累都在她手裏,單說這個帝姬的身份,便可輕易辦到許多他們這些鄉下丘八辦不成的事。

“這樣一路殺下去,終歸不是什麽好辦法,況且速度也不快。”張鴻認認真真地看向暮芸:“殿下,那年杏林宴上我險些為人所害,是殿下救了我一命;今日張鴻也送殿下一個計策,權當是報恩吧。”

暮芸:“如果你是想說……”

“嗯,”張鴻點頭,有點可憐巴巴地仰頭看她:“看看我們大帥吧!”

這看似耍癡賣乖的提議,卻如同一只巨大的手,悄無聲息覆蓋在了整個中原大地上——

此時此刻他們并不知道,這靜僻院落裏的小小提議,竟悄無聲息地改變了大荊三十三州所有人的命運。

神佛隐在雲後,只伸出一只手,将改變命運的機會随着風送下來;那風卷着一地秋葉,吹過張鴻的袍角,在暮芸腳邊打了個小小的旋。

暮芸忍不住笑了:“鴻哥兒,你好像一個給我推薦姑娘的老鸨。”

張鴻也笑:“大帥絕色。”

都是一等一的聰明人,剩下的話自然也不必再說了。

暮芸安靜片刻:“将來呢?”

“将來的事誰又能說得準呀。”張鴻有些狡黠地笑起來,卻因為唇紅齒白,只顯得可愛:“更何況殿下你……比起別人,難道不是更想要他嗎?”

暮芸瞳眸微動。

不愧是鴻哥兒。

簡簡單單地一句話,便将她藏在眼中的流雲撞散了。

“你讓我想想,”暮芸沉默良久,起身送客:“想明白了,我自同你家大帥說。”

張鴻還有許多未竟之言,但也不适合對暮芸說。比如顧安南南征北戰,心腸逐漸冷硬,其實已經逐漸有了楚淮那不把人當人的苗頭,是帝姬重新出現才讓他變好了;又或顧安南雖然始終頭腦清醒,卻一直像個行屍走肉,也是見了暮芸才好似“活”了過來。

她對于他們這支顧家軍來說,意義遠比那些政治意味更大。

但他說不出。

因為對于暮芸這樣曾經操縱天下的操盤手來說,這種“兒女情長”的考慮,從來都不在考慮範圍內的。

張鴻知道這是天大的決策,便沒有追問。他從身後解下一個小包袱來——也不知他剛才将此處藏在何處了。

張鴻嘿然一笑:“殿下,不如您同大帥在路上聊?”

一個時辰後。

暮芸看着擁擠馬車裏和自己膝碰膝的高大男人,表示無話可說。

“看什麽?”男人側頭哼聲:“一會兒進了牧州內城,記住你是我,咳,我內人,不要露出馬腳才是。”

顧安南整個人都跟着馬車有節奏地晃,偏偏面上仍然要維持一副“不是我非要和你坐一輛車我這都是為了家國大業我也非常勉強并不是因為對你有別的什麽意思”的樣子。

暮芸已被強行換了一身少婦行頭,柳四娘紮頭發的本事實在不如何,眼下她頭皮緊得很,心情也很差:“你說是夫妻人家就信?婚書呢!”

顧安南從懷裏扯出一個本皮,啪一下扔在她腿上;暮芸打開那小紅冊子一看,發現竟然當真是一封正正經經的婚書,籍貫吉期連帶媒人姓名都是全的,待看到上面顧安南那個“新名字”,暮芸簡直氣笑了:

“你叫江東?”

顧安南鼻子裏發出滿意的一聲“嗯”。

暮芸磨牙:“為什麽叫這個?”

顧安南一臉高深莫測:“大帥自有深意。”

作者有話說:

小劇場:

後來,史官對顧安南做出了評價——

“有點文化,但不多。”

江東 ·日·暮雲(大帥嘻嘻.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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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V大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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