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國破山河在(八)

打從暮芸從栾提頓口中得知亡國南遷以來, 她始終陸陸續續地聽到長安洛陽兩地的情況,但這還是第一次有親身經歷過的人對她口述,更兼把親友屬下的死訊帶給她。

暮芸知道這不會是最後一次, 但她仍然感到有些撐不住了。

她大抵猜得出自己眼下是怎樣一副鬼臉色,再加上蒙了一層黃麻子, 瞧着說不定比死人更吓人;許蘭兒鼻涕一把淚一把地嚷嚷着請大夫,暮芸半靠在桌上無力起身, 也只能由得她去。

大夫來得挺快。

大夫年紀一大把,是以也沒避嫌,就在這小屋裏把了脈,他身後又陸陸續續跟上了幾個模樣周正的小厮, 瞧着衣裳竟不像是一家出來的。

許蘭兒也看出了不對:“各位哥哥打何處來?”

小厮們各自通報了家門, 暮芸略略一聽,便知道這都是牧州各豪族派來的人了——想是之前便在暗處跟着, 如今見突然傳了大夫,便跟上來聽大夫怎麽說,之後也好跟主家傳話。

半晌, 大夫沉吟道:“夫人心緒難平,可是遭逢過什麽難事?”

暮芸只是一時急火攻心,緩過一會兒便好, 從前監國的時候偶爾昏一昏都是尋常事:“老毛病了, 不妨……”

“我給夫人開個清心的方子吧, ”面相溫和的老大夫突然打斷了她:“咱們牧州的都指揮使也常常來老朽這裏問診, 夫人盡可放心。”

暮芸心思微動:“都指揮使姓章?”

老大夫擡起堆了幾層的眼皮:“是。”

“蘭蘭,”暮芸收回了手, 自己揉了揉腕子:“你同大夫一道去抓些藥, 然後直接西衙署吧。”

許蘭兒:“那怎麽成!”

暮芸擡眼, 她立時便不吭聲了,乖乖地送大夫出門;衆小厮一窩蜂散了,各個探頭探腦地簇擁着老大夫下樓。

人聲終于靜了。

Advertisement

暮芸手持瓷勺挖起一點酥酪,确實是冰涼酸甜的好味道,且正如昙心所說“是皇城大內也沒有的”。

皇城大內沒有的東西多了去了。

沒有酥酪,沒有話本,沒有高聳入雲的南峰,也沒有洶湧澎湃的願江,沒有熱情豪氣的江湖客,也沒有嗓音細細的琵琶女——

更沒有顧安南。

可暮芸摩挲着拇指上那枚翠玉扳指,仿佛還能感受到和她鬥了小半輩子的陸金藍灑在上面的熱血;她從沒覺得自己的脊背竟有這麽沉,父兄長嫂的英魂,文臣武将的死訊,還有殘留的大半江山——

此刻全都壓在了她的脊梁骨上。

壓得她,快要喘不上氣了。

“我得回去,”她疲憊又堅定地喃喃道:“向使當初身便死,一生真僞複誰知。”

桌下,剛剛醒過來的昙心抓住她纖細的腳腕:“……什麽?回去?你要回哪去?!”

“昙心,我知道你不是想取我性命,只是要控制住我。”暮芸心累得很,也懶得再逗她玩了:“但是我一個圖州使者的夫人,又能給你什麽好處?想來要麽是帶你出城,要麽就是帶你見什麽人。”

但眼下牧州外有強敵,全境封鎖,出城是辦不到的。

“你想見一個人。”暮芸篤定地說。她手指在桌面扣了扣:“明白了,你要刺殺符盈虛。”

昙心連滾帶爬地從桌下爬出來,瞪圓了一雙小狗似的眼睛驚怒道:“你是不是修煉了什麽讀心的邪術!”

暮芸哈哈大笑起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要是能選,我也不希望自己的腦子這麽靈光,”暮芸對她眨眨眼:“像我們小昙心這樣笨一點,說不多過日子更快活。”

她笑夠了,輕輕擡起了右手,昙心也不知怎麽地,仿佛身體自己有意識一樣,在反應過來之前已經先扶着她站了起來——

乖順得就好像跟了她小半輩子似的。

“好叫你知道,我李昙心可是全大荊最好的馴獸師!”昙心一把甩開她手:“你你你,反正你打不過我!今後我一步也不離開你,你必須什麽都聽我的!”

暮芸聽了聽門外的動靜,示意她去開門,昙心絕望地發現自己似乎真的已經被她使喚慣了。又或者說,随便一個活人站在暮芸跟前,都會不由自主地服從她。

“大可不必,我跟他就剩這幾天時間了,最好別有外人打擾。”暮芸道:“實話跟你說吧,我和符盈虛也有仇,你想殺他我沒意見——要是你能好好配合我,說不定我還能讓你的計劃更完滿一些。”

昙心将信将疑:“真的?”

“那你還有別的辦法嗎?”暮芸反問:“我家那位厲害得很,像你這樣的他一拳打十個。”

“好。”昙心扶着她下樓,深沉地思考了兩個眨眼的功夫:“後日,南荊朝廷要派一位使者來牧州,幻園為着這場接風宴已經準備了好幾天,到時候所有貴眷——包括你夫妻二人都要列席。別的你都不用管,只要帶我出席即可。”

朝廷使者。

會是誰?

太常寺和翰林院都是硬骨頭,多半都死在城頭上了,跟着南遷的不會太多,洛陽那邊又正是用人的時候,白溪音會派誰出來安撫符盈虛?

暮芸一時間有些想不出來,但無論是誰,這個使者對于打算返回洛陽的她來說都非常重要。

“好,我帶你去。”暮芸很幹脆地應了,伸手在昙心挺翹的鼻頭一刮,笑吟吟道:“那你就老老實實給我當幾天侍婢吧。”

昙心氣哼哼一抄手。

“去,”暮芸從懷裏摸出一錠足金:“老大夫應當還沒走遠,你去把這個給他。”

昙心鼓起腮幫,越發像只小狗,暮芸笑着拍拍她狗頭:“放心,等我辦完事,給你的自然比這個多。”

“誰稀罕?”昙心氣鼓鼓地跑去找那大夫,嘴裏念念叨叨:“心懷鬼胎的家夥,要不是我沒人可信才不找你呢!”

大夫被裏裏外外好幾層的小厮圍着,那些小厮各個都是人精,聽見這丫鬟嘴裏不住念叨,便忍不住聽了一耳朵,可惜聽話不聽全,只會捕風捉影——“心懷鬼胎”好端端的四個字,偏生要漏掉兩個。

“懷胎?!什麽懷胎?”

“懷胎!”外圍的一聽,一下咋呼起來了:“江夫人有孕了!怪不得會暈倒!”

“對上了對上了!正因為有孕才吃酥酪嘛!那東西酸得很,平時誰還特意來吃?”

衆小厮哇地一下炸開了花,各回各家跑去報信;也有幾個往登科樓跑的,各個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就這樣,幾個腿腳快的少年打着滾地從馬上跳下來,飛一般地鑽進了登科樓,穿過一層笑鬧不休的人群,頂着滿頭的胭脂雨,終于找到了二層裏他們各家的大人們。

幾個得了消息的大人當即大笑鼓掌,撲上來猛拍“江東”的脊背:“江老弟好福氣啊!年紀輕輕喜得麟兒!”

“那也是江夫人大度容人的緣故,你瞧瞧?前頭剛給江兄弟納了幾個妾室,後腳便有孕了!這就是攢下功德了!”

“江東”驟然被一聲又一聲的“恭喜”圍住,好半天才反應過來他們在說些什麽。他茫然地嘩一下站起身,将面前的桌案都帶翻了,整個人在震驚和喜悅中無法自拔——

所有眼睛都在歡欣雀躍熱情洋溢地注視着他這個“準老爹”,顧安南在這種氛圍之下,下嘴唇破天荒地打起顫:“她……我,她有孕了?!我要當爹了?!”

“是啊!江兄弟歡喜瘋啦!”

“誰頭一次當爹不瘋?”

顧安南已經高興麻了,一時間什麽奪牧州報血仇通通忘了,什麽何三張鴻江山霸業更不知道是什麽,腦子裏走馬燈似地想“老子要當爹了”“她給老子生娃了”“老子好幸福嗷草!”

他簡直不知道怎麽笑好了,咧開嘴只知道往樓下撒銀子,笑得傻氣外露,和他那身滿帶金銀珠寶的錦繡衣裳更加相得益彰。

“哈哈哈哈老子要當爹啦!有賞!在場之人通通有賞!”

“我得回去看看她,”顧安南激動得渾身發抖,一把抓過自己的帽子:“走!回去看看她!”

在一片歡喜聲中,顧大帥幾乎是連跑帶颠地下了樓,出門的時候腳下一絆,差點讓門檻絆倒——

而後,又清又冷的秋風照着他腦門那麽一吹,顧安南總算是清醒了。

“媽的,”他抹了把臉,總算是把臉上的傻爸爸笑抹下去了:“老子就沒碰過她,哪來的孩子?!”

徐青樹好不容易才提上靴子跟上了:“啊?”

顧安南被灌了好幾壇酒,讓風吹得頭昏眼花,腦子嗡嗡作響:“難道是栾提頓?”

當然不是,栾提頓和暮芸見面攏共不過兩刻鐘,這都是自己提前算好的,更何況當時還那麽多人在場呢!

之後暮芸就到了自家大營,何三張鴻那兩個鬼精鬼靈的天天明裏暗裏地監視她,暮芸就算再怎麽好色,也不可能逮到機會給自己扣這麽大一頂綠帽子。

“把那幾個小厮給我抓過來!”顧安南快要氣瘋了,抓着帽子往地上一掼:“到底怎麽傳的話?!”

徐青樹趕忙撲上來保住他家大帥:“天爺,您別喊!”

顧安南捂住腦袋:“……老子讓她氣得頭疼,早晚叫她氣死!”

“是是,”徐青樹一邊安撫他,一邊還得豎起耳朵聽着登科樓裏的情況:“主母早晚是給大帥繁育子嗣的,這不着急嘛。”

“就她那個破身子,要真懷上了還不要了她半條命?!”顧安南簡直氣不打一處來:“怎麽也得養養再說!”

可就是跌得這一跤,讓顧安南無端摔出了一個“糊塗念頭”,他沒由來地想,如果暮芸真的有了身子,自己八成是會原諒她的。

孩子都有了,還能怎麽辦?

可是這麽把她留在身邊,一不能放二不願殺……這,有孩子,也是遲早的事嘛。由此他酒精上頭的腦子混亂地得出了一個亂七八糟的結論——

我早晚是要原諒她的。

雖然她捅了我一刀,又害死了我師父,但我早晚是要原諒她的。

繼而他又想,暮芸這個破身子,懷胎只怕兇險,必須等到河清海晏了再問問她自己的意思,要是她不想生那就不要孩子也成。

可是不要孩子自己就不原諒了嗎?

既然如此,老子幹什麽要為難自己,為什麽不現在就把她留在身邊好好過日子?也省得自己手下的人成天擔心自己這個大帥又被“主母”算計,還裝神弄鬼拐彎抹角地唱曲來提醒。

顧安南恨了暮芸好幾年,如今重逢不過幾個月,那些遺恨竟然都像是被他就飯吃了似的。

徐青樹心說大帥可真是氣昏了頭,這都聊到哪去了:“那您看咱現在是回府?”

“回什麽府,事還沒辦完呢。”顧安南總算是清醒了,心裏一通百通,拍了拍帽子上的灰,一腳踏回登科樓裏,邊走邊笑罵道:“等今天晚上回去,看老子怎麽收拾她。”

尚且不知自己先“被懷孕”,又要被狠狠收拾的暮芸打了個噴嚏。

她一邊帶着昙心慢悠悠逛西大街,一邊似有還無地從她嘴裏套後日白虹別莊裏那場大宴的細節。昙心左手抓着一把蟹黃花生豆,右手握着幾個黃皮橘子,跟在暮芸身後絮絮道:

“我知道的布置也就是這些,幻園主管這些的狗奴才叫曾華,我不過就是個下面辦事的——哦對,聽說今次的貴客裏還有一位女子,并不坐在貴眷那一席裏,好像還要被安排在符老狗身邊,好像是姓裴還是什麽的……”

暮芸立即驚覺:“姓什麽?”

“姓裴呀,”昙心倒了幾個花生在嘴裏:“人應該也快到了,符老狗好色得很,這也不稀奇嘛。”

如果暮芸沒有記錯,顧安南那位“義妹”就是姓裴。出發之前她問過何三,說是長安城破之後,這位“裴大當家”便親自帶人往那邊去打探消息,但因為洛河暴漲難以回來的緣故,人便始終留在那邊,只用飛鴿傳訊。

如今這個座上賓也姓裴,是自己多心了嗎?

如果是,那當然最好;如果不是……那這個本該在洛河以北的裴大當家是怎麽回來的?她到底是什麽立場?若是裴已經反叛,那麽符盈虛應該是已經知道顧安南親自進城了!

那她留在牧州的人還能用嗎?!

“等等,”暮芸遍體生寒:“徐青樹到底是誰派來的?”

登科樓裏,顧安南酩酊大醉,徐青樹用身體支撐着他,被他高大的身軀壓彎了背。這惶恐了一路的年輕文士半邊臉浸在暗影裏,低垂的眼眸神情莫測。

“大帥,還醒着嗎?”

醉得不省人事的顧安南嚷嚷着拿酒來。

“是,”徐青樹唇角半勾,袖中滑出一柄尖刀:“這就給您上酒來。”

作者有話說:

小劇場:

顧某:“嗚呼哈哈!老子有娃了呼呼哈哈!”(瘋狂撒錢普天同慶.jpg)

一刻鐘後。

處·顧大帥:“等等?”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