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國破山河在(九)

夕陽西斜, 太陽紅得像是竈膛裏的一團火,昏沉沉地摔下了天幕去;綿延不見邊沿的牧州城牆從近處來,往遠處去, 像一道劃分了光明和黑暗的長龍,一直伸到了視線的盡頭。

城牆內外, 一半天已經黑了,另一半天卻還朦朦胧胧地亮着。牧州城裏最北邊的偏僻人家裏偷偷摸摸地打起了白幡, 趕着這日頭将落未落的時候,匆匆忙忙地放出了三支明亮的焰火。

焰火劣質,一瞧就知道是市面上最差的貨,只有那些破落戶才會買來在婚喪嫁娶的時候用, 聽一個響也便罷了。

守城牆的兵見了, 剔牙呲道:“這些個窮酸,肯定又是那些水軍小子的家眷, 符大人都說了不讓辦喪,這是鬧什麽呢?”

“積點口德吧,世道不太平。”旁邊的老兵垮着臉:“人活一輩子, 早晚都有那一天。”

近日裏百姓總有偷偷祭奠水軍亡魂——這三千水軍全都是符盈虛從牧州的年輕人裏面抽的,如今三千人陣亡在外,每條街上都有十來家得辦喪事。是以見了祭奠焰火, 牧州的城牆兵也并不如何在意。

唯有城外五裏的荒郊之下, 一人身披軟甲, 看着那束追趕落日的煙火輕聲道:“大帥定了日子, 是後日。”

“鴻軍師,那咱們還是原地待命嗎?”少年身後, 有人畢恭畢敬地請示道:“各方守君已經按照大帥臨走前的吩咐趕來了——咱們的人都确認過, 絕沒有任何問題。”

張鴻所在這一處只是前哨隊, 牧州共有東南西北四個主城門,每個主門之外更有輔門兩個,外加百姓和商賈走的角門四個——每個城門之外的郊野裏,已經有數不清的顧家軍喬莊改扮,沉靜地等着他們深入敵營的主帥命令。

數萬精兵,四方陳列,仿佛都縮地成寸地彙聚在了少年軍師的眼中。

張鴻點頭道:“何三道長将他們的家眷都聚在了一處,誰也不敢輕舉妄動,出不了岔子,這我是知道的。”

屬下立即道:“兩位軍師算無遺策!”

算無遺策?

張鴻摸出腰間帶着的小壺,在溫熱的水汽中默默地想——只怕這位何三哥,算得有些太過了。

派人去牧州潛伏,什麽名目不能用?難道就就算非要頂着圖州使者的名頭,指名道姓地要帝姬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去麽?

什麽軍中無人,借口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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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點心思,往日裏顧大帥早八百年就看出來了,若非他當真是人中龍鳳,當年張鴻這個前途大好的探花郎也不會在一衆起義軍裏一眼叼中了他;只可惜凡事只要碰上帝姬,大帥就成了個英俊的殼子,整個心眼是糊得一點都不轉了。

至于何三軍師麽……

何三哥一心向着顧大帥,同他生死相攜,忠心沒得說——卻恰恰是因為太忠心了,他才看出了帝姬對顧大帥的影響實在太大。

如果帝姬願意留在軍中,也就罷了;如果她不願意……那自然也不能留給旁人。但暮芸的身份實在太過敏感,這樣一個人,必然不能通過顧家軍自己的手來殺。

送到牧州,不過是想要借刀殺人而已。

“也不知大帥最終會怎麽決定。”少年軍師輕聲嘆道:“對了,陸祿那厮也被審了幾日,可有什麽新消息?”

下屬立即從懷中拿出一沓羊皮紙,畢恭畢敬地奉上:“陸祿雖然是符盈虛的心腹人,對城內的布防情況卻也知之甚少,他平日裏多管水軍這一塊——所有的消息都在這裏了。”

“做得好,”張鴻翻開大略看了看,目光忽然定在一處不動了,指着問道:“一個月前,他派了條往豐州方向的官船?”

“是,陸祿說是符盈虛直接下令讓他派的,”下屬謹慎地答道:“說是接人,卻不知是要接誰。”

一個月。

張鴻擡手在自己額頭點了點。

正是他家大帥生擒大單于的消息剛剛傳回來的時候。

“去,讓何大哥調幾個大帥的親衛給我。”張鴻慢悠悠起身,迎着新升的月亮伸了個懶腰:“咱們也去瞧個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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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轟轟烈烈,照過了精明通透的鴻軍師,也照進了西衙署的後花園。“江夫人”一張被塗得蠟黃的小臉讓夕陽這麽一照,更是黃得讓人不忍直視。

月上初弦,後花園裏已有侍女出來掌了燈,這地方雖然不大,小假山和回廊橋倒是一樣不少,每隔幾步便有亮着暖光的燈籠,反倒将這不怎麽出色的景致照得別有生機,被一圈二層衙署小樓圍着,活倒像個世外桃源似的。

蘭蘭和昙心一人一個小板凳并排坐着,兩人手裏一個拿針線一個拿綢緞,正就着一盞小燈兢兢業業地幫他們家夫人處理後日大宴要穿的禮服。

蘭蘭滿面憂色,反倒是準備行刺的昙心一臉坦然:“江夫人,你能不能不折磨那顆葡萄了?若不愛吃就賞我吧,奴還沒吃過這麽新奇的物件呢!”

暮芸被她一說才忽然反應過來,自己已經将一顆青皮葡萄放在手心撚了好半晌,葡萄皮被她揉得皺巴巴的,正躺在自家手心委委屈屈地看着她。

“……不成。”暮芸:“天都要黑了,我得去看看他。”

“江老爺就在登科樓,”昙心立馬興奮了,撸起袖子道:“咱們可是要去花樓捉奸?”

蘭蘭當即起身,一雙小手幾乎擺出殘影:“這成何體統,豈不失了殿……失了夫人的臉面?”

“你夫人這張黃臉不要也罷,”暮芸笑道:“捉奸是個好名頭,出發吧!”

披上一件水綠色的錦緞披風,暮芸親手拎了一盞做成蓮花型的小提燈,提起裙角便要出門——

不料還沒等邁出去一步,對開門已先被人從外面一腳猛地踹開了。此人力氣實在太大,一扇門當即便飛了出去,另一扇忽悠悠地挂在折頁上,發出吱嘎吱嘎的磨人聲響。

暮芸仰頭看着滿臉紅通通的顧安南,稀奇道:“呦,活着呢?”

顧安南開口,打了個氣勢十足的酒嗝。

暮芸抱臂圍着他轉了一圈——很好,沒有被三刀六洞,看着也不像是被下了毒,至少一時半會死不了。

“……毒婦,邊去。”顧安南輕輕一推,一把扒開她:“我家夫人呢?叫她出來!”

暮芸被他扒拉得一個趔趄,剛從馬車上下來的徐青樹趕緊攙了她一把。

徐青樹讪讪道:“夫人,老爺今日喝高興了,你別同他一般見識,西衙署可還有別家人吶,別,別讓他們瞧了笑話!”

“放肆!”顧安南指着二樓大喊道:“我娘子呢?!不是說懷胎了嗎!讓她出來!”

顧安南還穿着他那身俗氣無比的衣裳,這一喝多,更像個沉迷酒色的混賬東西了,要不是一張英氣非凡的臉還能撐住,暮芸實在是看也懶得看他一眼。

她擡腿一勾,撲通一聲,将這俊俏的醉鬼勾倒在地。顧安南以一個狗吃那啥的姿勢臉朝下撲地便倒,一雙長腿猶自在地上支來支去地試圖起來,最後卻只翻了個身,半個腦袋枕在荷花池邊上,指着暮芸啊地一聲,高興起來:“在這!”

莫掌事和徐青樹一臉不忍直視,紛紛告辭。暮芸見外頭似乎還有別家車馬,便沒再多說什麽,只是看着徐青樹的背影若有所思。

“你看看我行嗎,”顧大醉鬼就這麽仰躺着,刀削斧砍的輪廓都變得柔和了不少,一雙眼深深的,酒氣上湧,掀開了他所有的僞裝:“阿芸,看看我吧。”

暮芸嘆了口氣。

她伸出手試圖拉他起來,卻反而差點被他拉倒,只得握着他的大掌半蹲下來,瞳眸微動:“知道酒量差還喝,上樓洗澡吧。”

暮芸吩咐蘭蘭和昙心去燒水,剛想起身去給他準備點鹽巴,顧安南卻不肯放手。

他一雙眼漆黑如墨,俊逸的眉鋒銳如刀,好似要将她的模樣一輩子記在心裏似的。暮芸伸手捂住他眼睛,顧安南卻反而笑了,薄唇勾起一個很漂亮的弧度。

“姓顧的,我問你。”她戳了戳他的嘴角:“你哪個娘子有身孕了?弄大了別人的肚子又來表忠心,誰信呢。”

顧大醉鬼好像終于聽懂了“有孕”兩個字,嘿嘿地傻笑起來,暮芸被他逗得沒脾氣,甩脫他手要起身上樓。

顧安南仍拉着她不肯放,大抵是因為醉了,鼻音有些重,聲音又低又沉,比春天沉靜的湖水還要勾人:“你還是想回北邊去。”他忽而有些煩躁:“我和白溪音誰更漂亮?”

暮芸不明白怎麽這又怎麽扯到白首輔身上了,哭笑不得地摸摸他臉:“你漂亮,你最漂亮好不好?”

“好。”他像條狼狗似的蹭蹭她的手,聲音有些暗啞:“那你守着我吧,別讓別人搶去了。”

暮芸感到自己手心裏熱燙的溫度,忽然覺得手裏攥着他的一顆真心——活生生地挖了出來,又借着酒氣送到她手裏。

“喝成這樣,想必是沒吃什麽東西了。”她強行壓住心裏不管不顧的沖動:“你在這等着。”

顧安南一見她走,霎時慌了,若讓他手底下那群悍将見了他這副慌慌張張的樣子,說不定會吓得仰過去。

他情急之下脫口道:“我錯了!”

暮芸愕然:“錯什麽了?”

“不知道。”他煩躁地說:“但你要走,應該是我錯了。”

原來他根本不知自己錯在何處,只是本能地知道兩個人裏總有一個要先認輸。

而更用心的那個,往往先折伏。

暮芸心裏一陣疼痛,只覺得一顆心就快要裂開了,她忽然什麽也不想管了,只想不管不顧地抱抱他。

可是左手拇指上,冰冷的翠玉扳指還在沉沉地壓着。

“不行。”她垂眸站在樓梯上,近乎麻木地說道:“牧州之後,你我和離。”

原本坐在地上的男人聽了這話,慢慢地站起了身,像一座寬肩窄腰的玉山,穩穩當當地朝她走來,将她面前的光都擋住了,讓她視野裏只能看着他。

“伸手,”他隔着樓梯把她的手拉出來,貼在自己胸口,目光裏好似要滴出血一般;他身體微微打着晃,就着這個姿勢,把頭靠在了她的肩窩裏:“……我疼呀。”

暮芸心口一緊,閉了閉眼。

“胡鬧,”她聲音裏有點哽咽,卻再也不想推開他:“明明早就好了。”

顧安南醉醺醺懊惱地想,當年穿胸一劍,明明差點要了他的命,自己在床上躺了大半年才能勉強起身——怎麽用得上這破傷口的時候反而好了呢?

顧大帥簡直恨不得再給自己臨時捅一個。

“反正你不能走,”顧安南喝得太多了,固執地撒氣道:“婚書都簽了。”

暮芸:“不是我真名。”

“婚書都簽了!”他嘩一下從懷裏把那紅緞本抽出來,嘩啦啦翻給她看:“你,你什麽時候才能把我當回事啊!我什麽都給你了!你卻這麽沒有心!”

二樓裏,住在此處的貴客們終于被驚動了,紛紛順着窗縫聽着樓下的動靜。

作者有話說:

有些人,最會借酒氣戳媳婦心窩了。

顧大帥:流氓哨.jpg

下午三點還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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