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國破山河在(十一)
眼看着符盈虛的人步步逼近, 暮芸簡直無話可說,她一整衣衫就準備走出去,卻被顧安南眼疾手快一把拉住, 以目光示意她:“做什麽?!”
暮芸用氣音道:“符盈虛雖然好色,但不會殺我——大帥, 記得給我報仇哈。”
然而還不等她探出頭來,纖腰已先一步被他捉住, 一把拉進懷裏按好;而後她靠在他懷裏,聽見身後男人的胸膛裏發出細微的震動,好似在于自己的心跳共鳴。
“嘶嘶——”
顧安南口中發出連綿的響動,竟像是一條蛇正在暗處吐信;除蛇吻發出的威脅聲外, 更有鱗片摩擦岩壁的聲響, 和着旁側河道裏清脆的水聲,聽起來格外逼真。
來探查的人當即停下腳步:“蛇!你看那邊的水紋, 毒物莫不是在水裏吧!”
“嘶嘶——”
“有可能,”另一人打了個惡寒的戰:“畢竟這地兒被挖開的時間也不長,說不定是從外面游進來的;好在貴人們是乘船過來, 只要上了岸應當就沒大事了。”
先頭那人立即大聲警戒,讓那渡口處的守衛加緊防範,千萬不能讓符大人被蛇傷到了, 更不能冒犯了貴人。
兩人漸遠, 只在附近岩壁上插了個火把照亮便離開了, 仍去保護符盈虛;暮芸長出一口氣, 也不起身,就坐在他懷裏打趣寫道:“書念得不如何, 口技倒是不錯。”
水道的另一頭似乎駛來了一艘船, 船篷不高, 卻很精致,瞧着那深綠顏色,應當還是大荊官船。
顧安南懶洋洋地瞧着,随手寫道:“猛獸怕蛇,當年鬥獸籠裏學的。”
暮芸沉默半晌。
這實在是顧安南履歷上最不光彩的一環。
他孤兒出身,是在長安街頭靠吃百家飯混大的,十一二歲的時候不知怎麽就入了長安黑市裴七爺的眼,不僅成了他的義子,更在七爺身故之後力壓朋輩,繼承了他留下來的地下勢力烏銜紙。
這些事之前顧安南從不肯說,暮芸也是在他“死”後才一點點查出來的,探子的彙報只是簡單的三兩句,她卻從裏面讀出了難以言喻的驚心動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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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顧安南剛上位那會兒,曾經失蹤過長達一年半的時間,再回來時便似變了個人,手腕極其狠辣,甫一回來便親手誅殺了烏銜紙內的三十餘個頭目,之後又下重手将整個黑市狠狠清洗了一遍,其方式之驚心,便是《羅織經》也有所不及。
打那之後,再沒人敢在顧爺面前說哪怕一個不字。
那麽失蹤的那段時間,他在哪裏呢?
大概就是做‘黑将軍’的那段時日吧。
暮芸很難想象那麽驕傲的一個少年,究竟要經過怎樣的折磨才會被像獵犬一樣地拴在籠子裏;要經過多少痛恨才能忍下羞辱,同禽獸在死地拼命搏殺。
可如今他說出來,竟也雲淡風輕了。可見有些當下覺得天一樣難的事,地一樣大的恨,過後回頭再看,也不過是和家裏人說笑一場的談資;而人的成長,大概就是從這一次又一次的“放過自己”中慢慢悟出來的。
暮芸往他懷裏蜷了蜷。
“做什麽,”顧安南一愣,好笑道:“知道心疼你官人了?”
暮芸嗤道:“水道裏冷,将你當個湯婆子罷了。”
顧安南還待說些什麽,暮芸目光一定,伸出兩指在他唇間一搭:“來了。”
順着大石頭的邊緣看去,渡口船篷上果然走下了幾個人,當中一個帶着長長的幂籬,行走時衣擺銀光浮動,露出其下簡樸的布鞋。
此人骨節修長,一手單掌立在胸前,另一手垂在身側,腕骨上還挂着一串斑駁的佛珠。
身姿翩翩,帶着一種讓人心靜的力量。
“竟是個禿驢。”顧安南好笑道:“怎麽着,符盈虛也知道自己作孽太多,找人來超度他啊。”
暮芸思緒都被他打斷了,無奈道:“那也用不着這麽高規格的和尚。”
顧安南沉吟半晌,目光微動:“原來是他。”
船靠碼頭,衛隊讓開一個狹窄的缺口,符盈虛起身親自迎接;在兩人的角度依然看不見符盈虛的正臉,那和尚身量卻挺高,露出一個幂籬的尖頂來。
符盈虛的聲音含笑道:“前日聽聞銀煙大師在為太上皇做法事,以為您來不了了,符某還頗為傷懷,今日竟能見上一面,我們牧州都覺得臉上有光呢。”
和尚溫聲念了句佛,摘帽行禮。這一下,連顧安南這混賬慣了的人都忍不住屏息去看——
膚白,眉黑,貌美。
眉心一顆紅痣,靜目暗生波瀾,銀色僧衣纖塵不染,人一露面,就好似将這世上最好的月光全都帶進了這幽暗的地道中來。
這便是宏朔年間最後一任護國寺方丈,陸銀煙。
有人叫他妖僧,有人叫他佛子,陸銀煙都淡然接受;暮芸曾經問過他,佛學究竟有什麽樂事,竟值得他拿出原本華彩非常的漫漫人生前去追求?
“阿彌陀佛,”那時陸銀煙溫柔地看着她,沒有回答,只是反問:“那麽殿下你,明明心悅顧指揮使,又為什麽非要親手置他于死地呢?”
彼時的暮芸被噎得無言以對,暗自在心裏克扣了護國寺半年口糧:“……大師可真會聊天呢。”
佛心蛇口的美人和尚半點不惱,微笑答道:“那是因為我們都知道,這是天命要我們必須完成的事。”
如今時過境遷,護國寺大抵也被燒成一把灰了,和尚離了蓮臺,話卻仍然說得綿裏藏刀:“符大人謬贊,牧州既然仍是天子轄地,和尚身為朝廷使者,跑腿也是應當的。”
這是在警告符盈虛——得意什麽?你不過是個土皇帝,還是得聽咱們真天子的!
符盈虛氣息一頓,顯然也被噎住了,只得不尴不尬地笑了一聲:“大師請。”
暮芸忍不住笑了。
她老爹當了三十六年的皇帝,上不敬先父,下不信群臣,老婆死了都懶得去上香,兒女教育更是一概不管——他這輩子就只喜歡一個地方,那就是京郊護國寺。
當時護國寺的方丈是個修閉口禪的,一輩子說不出半句話,通身富貴全不要,悶在佛臺下手抄了三五十年的舊經書;他唯一的弟子跟他脾氣一樣怪,從不肯老老實實坐在寺廟裏讓皇帝供着,一年裏到有半年時間在各地苦修,還學出了一身醫術,給人看病卻又不收錢,成日裏靠化緣混飯吃。
這個古怪的弟子便是陸銀煙了。
而除了做和尚之外,他還有另一重的身份……
“好家夥,這年頭和尚也可以帶家眷了。”顧安南朝那邊虛空一點:“怎麽還帶出一個姑娘?”
只見陸銀煙轉回身來,從船艙裏又扶出了一個弱柳扶風的女子,此女舉手投足仙氣飄渺,容色屬于清淡雅致的那一挂,倒也風姿袅袅別有味道。
暮芸立即抓過顧安南手掌寫道:“你仔細看看。”
顧安南挑眉。
暮芸:“你不認識?”
顧安南:“我應該認識?”
暮芸眉頭緊鎖。
如今牧州全境封鎖,但後日要在白虹別莊辦的那場宴席裏還缺兩個人——一個是朝廷使者,一個便是昙心口中神秘的裴姓女子。顧家軍必定已經虎視眈眈地盯住各個城門,符盈虛再怎麽狂妄,也絕不敢擅開城門迎人入城。
因此暮芸斷定,裴姓女應該是跟着朝廷使者一塊來的。
可這個竟然不是裴璐?
符盈虛對待這個“裴姑娘”同樣客氣:“顧賊在外,只能以這種方式迎接姑娘進城,失禮了。”
顧賊大模大樣地聽着,見暮芸瞧他,還很是手欠地拍拍她頭,手法跟摸山寨裏那條黃狗子時別無二致。
……要不是長得俊俏,真想給他一拳。
裴姑娘搖頭示意無妨,從袖中摸出一只木牌雙手奉上:“我家主人事務繁忙,不能親至,也望符大人不要放在心上。”
“不認識,但有點眼熟,”顧安南慢悠悠地在暮芸手心寫道:“長得不大像,衣裳氣質卻有幾分像我那個義妹的模樣。”
暮芸雙眼一亮。
那邊符盈虛客套了幾句,引着人往外走——果然如暮芸所料,渡口那邊還有另外的出口:“銀煙大師遠來是客,先在我的幻園住幾日;符某人還有一處白虹別莊,後日便在那裏為大師接風洗塵。”
陸銀煙微笑道:“和尚野慣了,無需如此。”
“大師果然性情中人,。”符盈虛大笑,聲音在水道裏回蕩:“到時候我還有一場潑天精彩的大禮奉上。”
他意味深長地說道:“大師看了,回去也好在白首輔面前替我表表忠心才是。”
眼見三人要走,暮芸忽然用氣音道:“官人。”
顧安南耳根子霎時紅了:“嗯?”
“刀帶了沒有,”暮芸見他點頭,快速地說道:“機不可失,你現在去把符盈虛殺了吧。”
被官人二字沖昏了頭腦的顧大帥一下醒了:“……我就知道你不會平白無故嘴甜,腦袋裏成天就想着怎麽讓你官人送死是不是?”
暮芸貓一樣柔媚可愛的眼瞧着他,一翻身,雙手捉着他衣領,冰冷無情地哄道:“聽聞官人在飛将峰上獨自除了百來人,就眼前這幾個貨色,自然不在話下。”
她原本就是要除掉符盈虛的,否則将來返回洛陽的路上必定不會安生;顧安南想奪下牧州,符盈虛猝死于他更是有百利而無一害。
“不是官人不給你辦,”顧安南哼聲道:“只不過沒有必要。”
暮芸一愣:“什麽?”
顧安南俯身在她耳邊要開口,暮芸便全神貫注地聽着。
顧安南:“江某人文靜得很,怎能做如此喊打喊殺血腥之事?”
暮芸:“……”
她在他胳膊上掐了一把,沒掐動,心想這狗東西看似大大咧咧,實則心裏最有成算,他肯放過這個機會,一定是還有別的什麽原因,只是他現在并不肯說。
也只得暫時作罷。
顧安南神色複雜地看着她的發頂心,心說長成這麽個嬌柔的模樣,心腸怎麽就能這麽狠?
……這小毒婦。
要不是看在她漂亮的份上,真想狠狠揉上兩把。
兩人又等了一會兒,直到那邊徹底沒聲息了才走出來,顧安南四處走了兩圈,也不知道在看些什麽;暮芸則一邊伸手去夠剛才那守衛留下的火把,一邊将下午昙心跟她說的“裴氏女”的問題講了一遍。
顧安南将的火把摘下來,隔着袖子拉住她手腕往回走,坦然地說道:“行,知道了。”
暮芸:“……你那義妹可能已經背叛你了,你到底聽懂沒有?她留下來和你們對接的探子八成有問題,不能再用了。”
“呦,”顧安南一回身,英俊的眉眼被火光映着:“擔心你官人啊。”
暮芸氣笑了。
也是奇了,自己做了十來年的帝姬,太師太傅皇室規矩壓出了她一身戲也洗不掉的清貴規矩;監國的時候六部九卿又活生生給她罵出了一腔好脾氣——
偏生這世上還有個顧安南,總能一句話就氣得她腦仁生疼。
“又生氣了,”顧安南晃了晃火把,看她臉頰微微鼓起來,悠然道:“明天我去給你買包松子糖。”
暮芸洩了氣:“早不愛吃了。”
說話間已出了地下,顧安南掀開那張牆紙,确認安全後才将她拉出來;她将柔軟的掌心放在他手裏的時候,顧安南忽然沒頭沒腦地說道:“暮芸,你是‘白羽’嗎?”
“……”暮芸顧前後左右而言他:“天好黑,一會兒你又要瞎了,快快,趕緊回去。”
其實顧安南根本也不用她回答。
她是也好,不是也罷。
“如果你不走,”他似乎有點難開口,卻又很混不吝地說:“我待你還是如從前一樣。”
暮芸手一蜷,被他握住了,穩穩地從無邊地黑暗裏拉了出來。
顧安南深吸一口氣:“我知道這是有點賤得慌,但是人活着總得犯一回賤。”
而我願意犯在你身上。
作者有話說:
和小鴻軍師一起大喊:“看看我們大帥吧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