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國破山河在(十二)
暮芸眼中盛滿了他和月光, 将這雙眼中原本裝着的天下棋局都撞散了。她輕聲問:“陸銀煙有個同胞妹妹,你知道嗎?”
“同你說正經事,”顧安南拉着她往回走, 卻不肯再隔着袖子了,而是堅定地握住她的手, 不滿道:“提旁的男人做什麽?”
“她叫陸金藍。”暮芸垂眸笑罵道:“和你一樣,是個滿腦子兒女情長的風流鬼。”
“我知道她, 以前你倆成天在一處厮混,早上好了晚上又打。”顧安南回憶起來,也很樂呵:“那時候你老頂着她的名頭翻出皇城瞎混,有一回在錢莊捅了婁子, 還被陸太師知道了。”
暮芸也想起來了:“她家以為是她在外頭放利錢, 将她從女子書學抓回來好一頓打;後來我知道了,要去認, 她還梗着脖子不讓我說。”
顧安南摸她狗頭:“是啊,打成那樣也沒把你供出來,算是不容易了——我記得當時陸家那個嫡女要死要活地非要嫁給白溪音, 你當面不肯說,背後倒是使勁撮合——後來成了麽?”
成不了了。
永遠也成不了了。
暮芸在心裏默默地說。
顧安南的手很暖,指間的扳指卻很涼, 她被夾在這冰火兩重天裏, 覺得自己正在被扯向兩邊片片碎裂;顧安南不知道她為什麽在這扯東扯西, 面上雖然還是一派鎮定, 實則在無比緊張地等着她的答案。
他仰頭看了眼星辰遍布的天,面無表情地對死了好久的恩師海汝峰道:‘老頭兒, 這人我殺不了, 下不去手, 回頭想個別的法子給你報仇。’
無論海聖人是在地府點頭稱是還是砸鍋摔碗,反正顧大帥是聽不見了,他天生是個混不吝的性子,在怎麽對待暮芸這件事上,一向遵循的是“遵循本心”的原則。
可惜再怎麽遵循也沒用,付出真心的人,往往只能被對方牽着走。
暮芸的選擇是——
回避了這個話題。
“顧賊不必表忠心,”她抽了抽鼻子,刻意用戲谑的語氣掩飾道:“你殿下既然答應了幫忙拿下牧州,你安心等着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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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安南對她這般“懦夫行徑”嗤之以鼻,心說你要是個男子,就是話本裏頭的頂級沒良心!
“這會兒又叫顧賊了。有事好官人,無事顧老狗。”顧安南也知道不能逼她太過,領着人躲過一隊巡查兵,哼笑道:“說吧,什麽章程?”
暮芸心裏還難受,卻被他逗得直笑,想學他吹個流氓哨,卻發不出那個音,只得拖長了聲調道:“你應該說——請問殿下,臣該怎麽配合?”
顧安南哄小孩似的,低低沉沉的聲音問:“臣該怎麽配合呀。”
“你進金吾衛那年,武舉出了兩個狀元。這事當時挺轟動的,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了。”暮芸跟着他溜進西衙署的後門,低聲道:“先頭那個武狀元本已真刀真槍地奪了魁,按說不該有什麽問題,不料上殿受封的時候卻出了岔子。”
顧安南:“知道,因為他長得醜,先帝覺着不體面,就将第二提了上來,反叫武狀元回家種田去。”
“兄長當時是荒唐了點,”暮芸坦然地替自家老哥認了個錯:“那武狀元羞憤難當,回了家便要留書自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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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如果不是殿下當時趕到下臣家裏好言相勸,只怕便沒有今日一見了。”當年的武狀元,如今的牧州總兵長長一揖:“下臣章厘之,見過帝姬!”
日光沉沉的,透過積滿雪的厚雲朦朦胧胧地投下來,穿過了總兵府的窗棂,直照到了美人膝頭的蘇繡緞,又将她捧着小暖爐的手映得玉一樣瑩白。
“章愛卿閑話少敘,”暮芸擡手:“今日我來要兩樣東西。其一,牧州城防圖;其二,四方傳訊煙花令。”
章厘之也不廢話,抽出了書房最上一層的暗格,從裏面拿出個卷軸鋪展開來,引着暮芸對照着圖去看房裏的沙盤。
幻園白虹宴就要開場了,她的棋局必須趕在那之前布完。
還有整整二十四個時辰。
“殿下要在三個月的時間內調集兵力趕回洛陽,那麽有兩條路線。”章厘之手執鐵杆,邏輯清晰地在沙盤上指道:“其一,從牧州入崖州,再從崖州通過古棧道走山路進洛陽。”
那個給暮芸看病的老大夫便是章厘之預留的眼線,章将軍也想到了帝姬可能會進牧州,又怕符盈虛加害她,便一早就仔細留意着。
老大夫也不懂那麽多,反正只要是給女子看病就來一句“我總給章指揮使看病,夫人盡可放心。”不料就是這麽個笨法子,還真讓他倆給找見了。
可見有時太聰明了也沒用,人活着還是得靠點運氣。
暮芸搖頭:“古棧道年久失修,大部隊難以行進,如果要修繕的話時間又太久。”
“那麽就只有第二條路,”章厘之顯然也想到了:“走水路,從牧州通過願江直接坐船去豐州,魯言魯行兄弟二人手裏應該還有點人,再加上守着歸雲關的北大營殘部,加緊速度,必有希望直抵洛陽。”
他說完這番話,和暮芸對視一眼,而後又齊齊一嘆。
因為他們都知道,這太難了。
且不說天下大亂之後,這幾個殘部将領還願不願意去匡扶搖搖欲墜的王朝;就算他們全都忠心耿耿,這點人對上楚淮恐怕也只是杯水車薪罷了。
“殿下不要灰心,”章厘之是個粗人,憋了好半天,也只艱難地蹦出一句安慰道:“大荊還有一十三州府願聽您號令,雖說腳程有些遠……”
他說不下去了。
如今世道翻覆,浪大水深,人情在生死面前又算個什麽東西?就連自己,如今不也得仰符盈虛這個土皇帝的鼻息過活嗎?
“行啦,辦不成也得辦。”暮芸利落地一拍他肩膀:“章愛卿,當初你那遺書裏怎麽寫得來着?”
章厘之漲紅了臉:“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這就是了,打起精神來!”暮芸笑道:“這就是咱們的道!”
章厘之回頭翻城防圖,悄悄揩了把眼淚,暮芸不忍直視地想,章将軍固然忠心,可這模樣确實怪傷眼的。
章将軍二話沒說,也不問她要來做什麽,直接就将城防圖放在了她手中,還生怕她不知道外頭九郡圍城的情況,認真地一字一字交待了一遍。
“這位顧大帥很不一般。”談到軍務,章将軍嘴皮子都順了不少:“他打匈奴之前其實是先秘密收服了南境九郡的,當時我曾被符盈虛派出去暗中相助零州的孫守君,與這位大帥打過幾回交道——實在是通天神威,神鬼手段,當時我中了他們那邊的連環計,得了僥天之幸才得以逃脫。”
“直到回到牧州,反複思索這一戰,才發現并不是因為我幸運。”章将軍眼中竟現出了幾分懼色:“而是他早就看出來我不是零州的人了,故意放我走的。”
他肅容道:“厘之此生,只見過一個人能與之匹敵。”
暮芸:“誰?”
章厘之道:“如果當年禁衛的顧統領還活着,或可與之一戰。”
暮芸笑了起來。
章厘之立即窘迫地站起身,憋得臉色發紫:“下臣,下臣一時忘形,戳了殿下痛處……”
“不妨事不妨事,”暮芸接過城防圖:“我也不能久留,你夫人為了幫你遮掩,除了我以外還請了好些個官宦夫人在你家園子裏。回頭你同人家解釋解釋,不要明說我的身份,但也不要讓你家夫人誤會。”
章厘之揉了把臉,嘿然笑道:“她知道的,當年殿下來家中勸我暫且忍耐,還說會替我去先帝面前求情。那時賤內就在場,她感念殿下的恩德,這些年始終給殿下供着長生牌位呢。”
等在外頭的蘭蘭聽見傳喚,款款走進來幫她系披風,暮芸“呀”地一聲:“可當時你還沒娶妻呀?”
她記得清清楚楚,自己那個王八蛋親哥在南書房滿臉嫌棄道,那武狀元章厘之長了張比硯臺還方的扁平臉,醜得連個媳婦都說不上,真當了武狀元朝廷的臉面往哪擱?
“賤內不是官宦人家的女子……是我奶娘的女兒,同我一道長大的。”
章厘之親自送她從後門出去,屏退下人不叫任何人看見,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下臣長得醜,還是個粗人,咱們大荊做土丘八的又沒幾個錢,咱知道自己不像樣,也不願意連累人家,就拒了她好幾次。”
“既怕連累,”暮芸巴掌大的臉埋在披風兜帽的一圈蓬松白毛裏,聲音悶悶的:“為何又同意了?”
“到了牧州以後,我這蠢貨讓符盈虛拿住錯處打斷了腿。”
章将軍那張不怎麽好看的臉上現出了格外溫柔的神色:“那時節以為這輩子就廢了,不想叫她同我吃苦,便故意在她面前摔東西,發脾氣,想逼她走。我看出她是真傷心了,但她還是沒走。”
“直到腿傷痊愈,能拄着拐杖去院子溜一圈的那天,”章厘之打開後門,送她走過僻靜的小巷:“我媳婦突然收拾出了個小包袱,破天荒撒氣跟我說:‘人心都是肉長的,誰也不是天生來就犯賤,你傷好了,我走了,再不回來了。’”
後面的事想也知道。
他一顆心疼得都快碎掉了,又怎麽肯放開心上人的手?
“嗐,不說我的事了,怪矯情的。”章将軍憨厚地搓了搓手,赧然道:“姓符的始終不肯信我,因此雖然是總兵,手裏卻只有一個潛火隊,給殿下丢臉了。”他有些急促地說道:“四境煙花令倒是還剩下一枚,但得想法自從大營裏騙出來,之後讓賤內給殿下送去!”
“厘之,你能發現秘密水道,已經做得很好了。”暮芸有點羨慕地看了看他,略一思索道:“我這還有一件小事,需要你幫我做。”
半刻鐘後,暮芸轉出了小巷,又指點蘭蘭按她之前吩咐的去辦事,一個人獨自走在牧州熙熙攘攘的大街上。
目光所及滿是紅塵煙火,她腦子裏卻總是翻來覆去地想着方才章厘之說過的話。
‘人心都是肉長的,你不能老是推開他;若真傷心了,就真的留不住了。’
“這姓顧的臭流氓,”她有些懊惱地甩了甩袖子:“總在這種緊張的時候給我添閑愁。”
冷不防肩膀忽然被人從背後大力拍了一下,她回身慢悠悠道:“一天不捉弄我你……”
然後,暮芸就和拿着畫像的士兵來了個大眼瞪小眼。
手這麽欠,竟然不是顧安南!
幾個五大三粗的士兵聚在一塊對着她啧啧稱奇:“奇了怪了,背面看明明是個絕代美人兒,怎麽轉過來竟是個二麻子樣?”
“二麻子”暗中腹诽,面上卻裝出害怕的樣子:“幾位軍爺有什麽吩咐?我家相公還等着我回去做夕食吶。”
“讓他不用等了!”士兵大手一揮:“帶走帶走,雖只有一面好看,但也勉強湊個數吧!”
暮芸就這麽毫無預兆地被人像提雞崽似的抓走了,二話不說就被丢進了拉貨的驢車——裏面竟有不下十數個女子,全都被捆了手腳鹌鹑似的蹲在一處!
她拉開側面的車簾,只來得及和剛剛趕回來的蘭蘭打上一個匆忙的照面——
繼而就被粗暴地捆住了。
蘭蘭站在原地發了會兒蒙,而後撒腿就跑,半城之外,正在點心鋪子裏稱松子糖的“江老爺”心頭忽然別別一跳。
一個時辰後,他終于知道這心慌來自何處了。
“老爺老爺,大事不好!”蘭蘭撲在他腳邊磕頭,哭得妝都花了:“夫人被牧州丘八抓走了!”
作者有話說:
小劇場:
正常男主:“她害死我恩師,我與她勢不兩立再無瓜葛!”
顧大帥(燒紙.jpg):“歪,老頭兒,仇報不了啊,我下不去手,就這樣,挂了吧。”
海聖人:“……小子,你可孝死我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