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風雪見白虹(一)
幻園日光熏熏, 距離白虹宴還有二十二個時辰。
暮芸同衆女在馬車中颠簸了小半個上午,走走停停經過無數路口,終于拐進了一處僻靜街巷;暮芸貼着馬車邊上聽到, 外面負責轉運她們的人交接了兩手,隐約聽得是在說什麽“貨色不好, 使者看不上”,“要麽還是去官妓裏買”。
看來抓自己的不是尋常門戶了。
蘭蘭能找到自己嗎?她會向誰求助?
想來想去, 最近的應當就是章厘之章将軍。但他在牧州也只有個總兵的殼子,單看這家敢動用兵員去大街上問也不問地劫掠婦女,便知道不是章将軍能惹得起的人。
先自救吧。
正想着,馬車厚厚的氈布簾忽然被人從外面掀開了, 刺眼的光線從外面潑進來, 惹得暮芸不适地眨了眨眼,然而還沒等她反應過來, 已先被人拎螃蟹似地拎着身上的繩索給提了下去,同衆女一道像盤子菜一樣地給聚在庭院中央。
身邊嗚嗚嘤嘤的聲音不絕于耳,暮芸這才發現, 原來她們竟還不是第一批。
這些女子的年齡從十五六到三十出頭不一而足,衣裳貧富貴賤都有,暮芸一時之間找不出什麽共性, 只好先去打量這處庭院。
這裏顯然是後宅裏的角院, 兩面是抄手游廊, 一面是齊整的廊房;身後一處滿月式的月亮門, 旁側還支出了兩支不鹹不淡不開花的小梅枝來。
她被擠着站在庭院中央,擡眼一瞧, 看見不遠處重檐亭露出的一個素色尖頂;抄手游廊之下, 更挂着湖綠色的大片簾幕。
“這地界不小啊。”她發絲裏白玉般的耳朵動了動:“外頭還有流水, 想來應當是有內湖的。”
簡單古樸,素雅端致,看似大大方方十分低調,但如果仔細去瞧,就會發現這些棟梁木色烏黑乃是上好的雲貴香楠,簾幕上素紋隐隐,風吹見痕,必定是蜀中的上等貨色。
便是當初她皇宮大內的寶月殿,也未必肯這麽大方地将蜀錦拿出來做圍布,更何況這裏只不過是一處下人出入的角院。
正想着,月亮門裏穿出一個暗綠衣裳的婆子來,身後十數個丫鬟小厮漸次鋪開。婆子居高臨下,目光挑剔地從衆女身上過了一遍,開腔尖刻道:
“打今兒起你們就是幻園的人了,從前的身份便都忘了吧。一會兒都重新起名,在身契上乖乖給我按了手印——告訴你們,可別不知好歹,能在這裏伺候大人物,那是你們的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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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
這裏就是符盈虛那個大名鼎鼎的幻園!
衆女當即哭作一團,其中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起身,勉強笑道:“虔媽媽不記得我了嗎?我是雲牧巡按家的女兒,我父親姓胡,咱們之前是見過面的呀。”
“奧,是胡櫻胡小娘子。”虔媽媽眯起眼,似笑非笑對身後之人吩咐道:“一會兒給小姐起個好點的名,記住沒有?”
小厮立即躬身稱是,胡小娘子面如死灰。
暮芸的眉頭則越皺越緊,簡直快打成一個死疙瘩了。怎麽,符盈虛府上的一個老媽子,竟連官眷的面子也敢不給?再說朝廷派巡按過來本就是監察各地的,到了地頭竟還得給地方官上供!
胡櫻咬牙流淚,小聲道:“虔媽媽,我家給了你們符大人多少好處,就連我嫡親姐姐也送到你們府上了!”
“胡小娘子作怪得很,”虔媽媽朝地上呸了一口:“你父駐守牧州三年,毫無建樹,若不是有符大人撐着他的臉面,只怕他連跟朝廷上折子都沒有臉!如今他沒了,你就更該曉事些!這事連我一個婆子都明白,你卻如此不懂事。”
“你呀,”她把胡櫻的臉拍得啪啪作響:“就當是你爹的孝敬啦。”
巴掌拍在胡櫻的臉上,暮芸不知怎地,卻也覺得臉上火辣辣地疼。
因為她發現自己可能真的知道這個胡大人是誰,因他有個“胡鐵筆”的名聲,暮芸對此人的記憶還格外深刻一點。
胡丹,字碧心,是隆和年間的進士——認真說起來,似乎還和那逆賊楚淮是同窗來着。
胡丹為人清正,一輩子從沒說過半句假話,每每去地方上視察,哪怕是查出再細小的毛病也要如實上報,當真是鐵筆無情,誰的面子也不給。想當初顧安南還是朝廷統領的時候,帶兵出征,路上胡丹去了一趟,回來就報了個“行止不端”上來,言說顧安南身為一軍統領,吃飯的時候還常常給士兵講笑話,實在沒有個做人家大帥的樣子。
暮芸還記得那時看了胡丹的折子,自己笑得直打跌。
“如此混賴行徑,日後怎堪尚主?”胡丹這小老頭在折子裏絮絮叨叨:“安南實為良将,然性情跳脫,将來難免禍患。”
可以想見,胡丹自然也不懂得如何向上逢迎,後來在京中被排擠得實在做不下去,他也沒想着同流合污,只是自請降級,去地方上做個遠派的巡按。
可就是這樣一個人,卻也被朝廷死腦筋的制度給逼到了這個境地。
賣兒鬻女,就連命也沒了。
暮芸高坐廟堂,雖然也知道大荊的各類制度已經十分不合時宜,但終歸不過是芥藓之患;此時此刻她卻忽然意識到——
或許這已經改不了了。
一棵樹爛到了根裏,就算将外表修得枝繁葉茂,又能茍且到幾時呢?
她不及深想,胡小娘子已先踉踉跄跄地站了起來,不想這嬉皮嫩肉的小姑娘竟頗有幾分悍勇,在衆人都沒有防備的時候照着虔婆子的老臉當空一抓,竟是一瞬間鮮血橫流,就直接将她的臉抓花了!
好家夥。
不愧是常年鬥争在後宅的女子,抓頭發撓臉都是正經練過的。
虔婆子放聲驚叫,手腳并用地往後挪動,小厮們不知胡櫻深淺,一時間也拿不準到底應該怎麽辦。
“我受夠了,牧州也受夠了。”胡櫻慘笑着逼近,瞧着像是瘋了:“倒不如真叫那顧賊打進來,咱們大家一塊死!”
虔婆子捂着臉,像只沒被割喉割利索的老母雞:“給我拖下去!拖下去!打她幾百板子,再給把她給我扔到鬼宅裏刷夜壺!”
小厮們也終于反應過來了,撸起袖子就要捉人,胡櫻悲聲恸哭,竟也不躲:“我好歹姓過一回胡,我爹不能好好做官了,我卻不能給祖宗丢人,不能在你們這些腌臜貨手裏憑空受辱!”
暮芸眼尖地瞧着她裏似乎握着什麽寒光閃爍的利器,估摸着這位胡大人的愛女是準備抹脖子了——
“啊呀,何必鬧成這樣?”她掐準了節奏,巧妙地打了個哈哈:“不就是倒夜香刷馬桶嗎?這事我做得,不如我陪胡娘子去吧。”
衆人只見一個身段款款的黃臉小婦人慢悠悠地起了身,一舉一動竟有種說不出的雅致;而且她的聲音甘甜清緩,甭管是抓人的還是準備自盡的,竟然都齊齊靜下來聽她說話。
暮芸道:“我也不願意插話,但不開口也是不行了。”
虔婆子緩過神來,大聲罵道:“黃臉的東西,長得跟個黏米包子似的,閉上你的嘴!”
“黏米包子”半點不怒,笑吟吟抄手道:“是呀,長成我這樣想必是不能伺候貴人了,去做這些活計豈不正好?我的身契呢?趕緊造一份出來我簽了,這就做活去,別誤了咱們幻園的工。”
虔婆子後面捧着紙筆的兩個丫鬟連她名字是什麽都不知道,卻不由自主地就開始聽她擺弄;虔婆子在幻園做着強擄女子的缺德事做了好幾年,還從沒見過态度好成她這樣的!
虔婆子捂着臉,眯眼在她身上那身簇新的錦緞上一瞟:“你不想跑?”
“虔媽媽有所不知。”暮芸大筆一揮,在拟好的身契上行雲流水地寫了個‘雲二’:“我那男人一天要死要活,粘人得很。我要和離他又不讓,如今正好借着機會逃了,高興還來不及。”
她面不改色地拉過滿臉防備的胡小娘子,溫聲問道:“就叫櫻櫻怎麽樣?我有個妹妹名字也叫阿櫻,頑皮得很,倒不像你這麽娴靜。”
……娴靜地五指成爪滿手鮮血嗎。
胡櫻被她這麽春風化雨地一護,總算從癫狂的狀态裏緩了過來,臉上不免有些發紅。
暮芸高高興興地寫了兩張身契,還頗為新鮮地檢查了兩遍,而後挽着胡櫻的手彬彬有禮地問道:“刷夜壺的鬼宅在哪?我姐妹兩個這就上任吧。還是說需要再培訓一下?”
虔婆子指着胡櫻冷笑道:“這小賤蹄子留下,今天不打死她,我就不姓虔!”
“大宅院裏做事,本就不該有自己的名姓。”暮芸臉上的笑容自然消融,唇角要翹不翹地一勾,卻令所有人心裏都突突一跳:“你難道不該姓符麽?”
暮芸本來就不是個好說話的人。
她做帝姬的時候,說一不二;做攝政王的時候,獨斷朝綱。大荊王朝四百多年的歷史上,還從沒有哪個做皇帝的能把內閣壓得連屁都不敢放一個,就連她那以暴虐著稱的先帝大哥也被內閣首輔指着鼻子罵過。
但暮芸就是做到了。
也就是顧安南和陸金藍這兩個沒心沒肺的特例敢同她嬉笑打鬧,大多數人見了一身暗黃朝服的帝姬,都只有跪下打顫的份。
如今這麽幾個牧州地方上的婆子小厮,又怎可能不伏在這種威壓之下呢?
“虔媽媽,符大人手眼通天,同僚官眷家的女兒來幫世伯做點活計也沒什麽。”暮芸将胡櫻擋在身後,漫不經心道:“但,他是個金菩薩,你卻是個泥菩薩。真把事情做絕,到時候胡家人一時悲憤找上門來,你覺得上面會不會真的為了你這麽一個婆子斷了和胡家的關系?”
虔婆子被她三兩句話說得心下一抖,卻仍色厲內荏道:“符大人是何等人物?!就是朝廷也得給他三分薄面!姓胡的又算什麽?”
暮芸按住胡櫻,耐心給這沒見識的婆子講道:“符大人自然不會出事,但為了平息禍端,自然須得推出一個替死鬼來打發胡家。到時候堵上了他們家的嘴,這事也就平了。”
虔婆子的瞳孔霎時放大。
是了。
她的上一任,就是這麽被推出去的!
暮芸微微俯身,用一種憐憫又稀奇的口吻問道:“虔媽媽呀,那你說,這個替死鬼又會是誰呢?”
虔婆子的眼神滿含怨毒,指着她二人你你你了半天,卻生生連暮芸的衣角也不敢碰一下,好似這不是個形體單薄的小婦人,而是什麽從地獄裏爬出來的人心惡鬼。
從來人心如鬼蜮,暮芸自幼在大荊歷史上最晦暗的宮廷中長大,便是這鬼蜮裏當之無愧的活閻王。
“給我拉下去!”虔婆子窩囊得話都說不完整,只能在衆小厮的攙扶下從地上連滾帶爬地站起來,外強中幹地喊道:“……送去幹活!”
打板子三個字,竟是提都不敢提一下了。
暮芸拉着胡櫻出了月亮門,聽見背後這聲喊,痛痛快快地笑出了聲,聽得虔婆子一張老臉險些憋成了豬肝色!腫得就快要炸開了!
就連被抓來的姑娘們都沒那麽害怕了,看着虔婆子的目光從恐懼變成了嫌惡,還有嫌她流血惡心的,主動往旁邊去靠。
虔婆子氣炸了肺子,卻愣是不敢再動她二人哪怕半個手指頭,只得對押送人過來的士兵劈頭蓋臉地罵道:“你們到底抓了個什麽玩意兒過來?!”
士兵們也很無辜,看她滿臉流膿流血,也覺惡心:“媽媽快去包紮上吧,瞧着怪倒胃口的。”
虔媽媽原地瘋狂剁腳,啊啊大喊了幾聲,不料就連個囫囵個的氣都沒能撒成——
二門上忽然走出來了一隊極為體面的長随,當中簇擁着一個年輕男人,正是負責“采買”女子的曾華。
曾華掏着耳朵納悶道:“喊什麽呢這是?別喊了瞧着就惡心——快去,把這次買回來的女子聚起來洗漱一番,我急着用。”
虔媽媽在他面前連個屁也不敢放,捂着臉忍疼谄媚道:“不知是什麽用,大人急不急?”
“少廢話。”曾華擡手在鼻子邊上扇了扇,白了她一眼,以手指天道:“你們這回可能是抓了了不得的人物,上面那位要親自瞧!”
虔媽媽眼睛一亮。
個黃臉的小賤蹄子,我收拾不了你,難道符大人還壓不住?
“是是是!”虔婆子臉現精光,回身罵道:“還不快去?把那兩個東西速速給我捉回來!”
作者有話說:
小劇場:
很久以後的某天,顧大帥得知了這天幻園裏發生的事。
何三道人:“吃飯呢,你笑啥?”
“沒什麽。”顧大帥拿起一個黏米包,微笑道:“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