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風雪見白虹(其二)
剛走出沒多遠的暮芸很快又被帶了回來, 心頭驀然一沉。
臉是洗不得的。
符盈虛更是見不得的。
她雖不記得這牧州的土皇帝長什麽樣,卻并不妨礙符盈虛記得她——當年各州長官上任之前都要找她磕個頭,暮芸對自己的容貌有種客觀的認識:舉凡是見過一面, 就沒有能輕易忘了的。
其實今日之圍本不難解,她也沒真的打算去倒夜香——發現這裏是幻園之後, 她反而松了口氣,因為只要顧安南反應過來, 自然就會來把自己這個“江夫人”給要回去。
畢竟圖州使者不像胡家,他們不指着牧州的土皇帝吃飯,更兼大戰在即,符盈虛不會為了個可要可不要的女人和圖州撕破臉。
但如果符盈虛發現她就是暮芸……那就完全是兩碼事了!
到底是誰走漏了風聲?平白無故的怎麽可能懷疑起自己的身份?難道大街上抓人不是偶然, 根本就是有人在暗中指使?
奸細會是徐青樹嗎?
可如果真的是他, 顧安南在登科樓喝得爛醉那天就該直接下手将人賣了,平白将他這個“賊首”留到今日, 又和人透露自己這個帝姬的身份,實在是說不通。
她心思電轉,當即啊呀一聲捂住了小腹。
虔婆子對她倆頗為“重視”, 特意叫了個穿輕甲的兵過來,那府兵撇着八字腿,手腕上挂一串蜜蠟珠, 不耐煩地罵道:“又幹什麽?少跟老子唠叨, 我可不吃虔婆子那一套!”
暮芸從下往上一瞧, 見他腰間佩着大紅縧子, 上面結滿了成雙成對的元寶紋樣。她眼光微閃,讪笑道:“經水不利, 少腹滿痛①, 給軍爺惹麻煩了。”
“什麽?媽的, 真晦氣!”府兵立即蹦着後退數步,好似她身上有什麽惡疾似的:“今天賭錢又要輸!”
暮芸暗自握了握胡櫻的手,又小聲呼痛道:“軍爺,要麽我還是先去廁房收拾一下吧,也免得壞了貴人的運勢呀!方才過來的路我認得的,弄好了我就自己去!”
幻園外緊內松,也不怕她當真跑出去,再說一個黃臉的小婦人,哪又能有那麽大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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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個府兵從路的另一邊冒出個頭,卻沒過來,只大聲喊道:“換令了!這個時辰的令是‘太極攝谷’!記住了!”
“媽的,一天到晚換換換,到底有個屁用?”府兵狠狠一擺手,扯過胡櫻的衣裳抓雞崽似的拎着她往前走,煩得一佛出世而佛升天,對暮芸揮手道:“滾滾滾。”
胡櫻驚恐回望,暮芸給了她一個安撫的眼神。
她站在當地看了看天色,掐着手指略略一算——距離白虹宴還有不到二十個時辰。
賭鬼府兵不把自己當回事,虔婆子卻肯定是要抓了自己出氣的,只要讓她逮住就完了,因此她的逃跑時間就到府兵帶着胡櫻走回剛才那院子為止!
暮芸秀氣的肩背一展,方才那彎腰讨好的小模樣便散了個幹淨,又恢複了她日常的淡漠氣質。
無形的沙漏仿佛正在沙沙走動,做着以危險為名的倒計時。
剛才那兩個府兵之間傳的令,是什麽東西?
如果真是什麽要緊事,又怎麽敢當着外人的面喊呢?
暮芸一邊思索,一邊十分快步循着水聲找到了內湖的方向,随手抄起了一塊拳頭大小的鵝卵石。
“啊呦,這裏怎麽有只小貍奴呀!”她半蹲在湖邊,對着個樹縫溫聲喚道:“咪咪?咪咪?”
一旁的棧道上果然有個小侍婢蹬蹬蹬跑了過來,不疑有他地跟她并排蹲着往樹縫裏看:“在哪呢?”
暮芸擡手就是一石頭。
用貓釣姑娘,百試不爽。
“貍奴到底有什麽好玩的?”她一邊唏噓一邊将自己同小侍婢的衣裳對調,又廢了好大的勁将人拖到假山石後邊藏起來:“睡吧,夢裏有得是小貓吶。”
暮芸捧起湖水給自己洗了把臉,雖然沒把易容完全洗掉,卻讓自己看起來沒那麽黃了;又随手給自己盤了個少女發髻,微微駝背,粗粗看去便和那些婢女沒太大區別了。
剛剛料理完這一切,後邊便傳來了手持長棍的小厮們的響動,新鮮出爐的丫鬟雲二面不改色,惟妙惟肖道:“去去,廚房叫我去給裴姑娘送點心,誰又看見什麽逃奴了?”
小厮們見她穿着內院的服式,脾氣又橫,竟是半點也沒有疑心。不料他們願意放過暮芸,暮芸卻不願意放過他們。
“回來!”她頤氣指使:“點心匣子太沉了,來個人給我提着!”
當頭的小厮哀叫道:“小姑奶奶喂,那裴姑娘住在大東邊的客院,離那麽老遠誰有功夫送你?你就行行好自己去吧!”
噢,原來在東邊。
衆小厮唯恐被她拉住,風一樣地卷着走了,暮芸提着那盒點心慢悠悠繞了半圈。
如果符盈虛已經确定了這批人裏就有“帝姬”,那麽他絕不會輕易放過這個逃奴,只會越發收緊幻園的邊界,再在裏面大型搜捕。
像這樣的府邸,多一個半個的婆子丫頭一時半會雖然察覺不了,但只要到了晚上點人的時候自然就會查出來;況且等被自己打暈的小丫鬟醒過來,這個身份也就掩飾不住了。
要麽回去把人殺了吧?
可萬一殺不透,動靜又太大了。
她朝着東邊客院走去,也不必問路,這些大宅院的構造多少都要遵循一些周易八卦的道理,按着去找八成出不了錯,小半個時辰後,終于讓她找到了一處被密林修竹圍着的僻靜院落。
成了。
對于幻園的人來說,哪裏最容易出生面孔?那自然是客人的院子。銀煙和尚六根清淨,院裏多出個女子只怕突兀,但是那個裴氏女就不一樣了。
再說她身份神秘特殊,就算是搜查到她那裏,也一定比別處寬松許多!
這處竹林院子順着水道而建,種得還是話本裏頭的湘妃竹,足有十來個顧安南那麽高,風一吹簌簌作響,竹香清遠,讓人的心都靜了不少。
順着小棧道再往裏走,終于露出了影影綽綽的白牆黑瓦,最頂稍挂着一處筆跡閑閑的匾,上書“竹海聽心”四個大字。
“這調調有點意思,”暮芸總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大對:“符盈虛貪財好色,憑這樣的蠢貨還能修出這樣的園子?”
“那自然是不能的。”
身後一個陰冷的聲線忽然響起,暮芸側身回看,卻發現沿着木棧道走來了一男一女兩個人,卻并不是在接自己的話,而是正在比肩攀談。
暮芸趁着他們還沒轉彎到這邊,速度很快地下了棧道,屈膝坐在了棧道之下,直接站在了流水之中,屏住聲息隐匿身形。
“顧賊能擒住栾提大單于,靠得不過是僥幸。他一個莽夫,兵員再多,難道還真能攻得下牧州不成?”這陰冷聲音聽來十分耳熟:“牧州的城防可是前朝的庸宴将軍親手做的,數十年來從未有人成功攻城,裴娘子盡管放心就是了。”
是那日在西衙署門前迎過自己的莫掌事。
裴氏女聲音清冷:“我家都督尚且不敢放話說一定能勝得過顧賊,莫掌事你倒是胸有成竹了。”
莫斐告了罪,卻顯然不以為意。
他二人走上了暮芸所在的這處棧橋,濕潤的木板發出吱嘎聲。裴氏女道:“消息我已經給你們了,可你們究竟确定了沒有?”
“沒有,”兩人漸遠,暮芸拖着沾濕的裙擺從小河道裏擡眼往上瞧。莫斐煩躁地扯了一把竹葉:“應當是後面進城的,卻不知究竟是誰。如果我是他,随便打死個護衛混進來,神不知鬼不覺,哪有那麽容易就被找到?”
她這一動,帶出些微的泉水叮咚,裴氏女停下腳步,耳朵微動:“依你看,會不會是圖州那一對。”
暮芸緊張起來。
“應當不是。”莫斐面有菜色:“西衙署那邊回報說,那圖州使者江東整日裏讓他的黃臉婆娘迷得暈頭轉向,白天裏到處跑去買什麽松子糖,晚上當着大庭廣衆便抱着不肯撒手——顧賊要是就這點吃胭脂的出息,咱們還同他鬥什麽?”
暮芸嘴角抽搐,心說原來是在找顧安南。
如此說來,眼前這個裴氏女當真和那位裴大當家有點關系,但他們竟然不知道顧安南本尊長什麽樣!
真是好險。
那符盈虛知道了嗎?自己的身份又是怎麽暴露的?裴氏女口中說的都督又是哪一個?
莫斐和裴氏女越走越遠,她只能隐約聽見這二人還在說什麽“……鬥獸……水路進城……也刮胡子”之類的,亂七八糟也沒個章程。
初冬的泉水已經有些冰冷,她不得已在這潺潺水流中站了半天,腳都有些麻了,好不容易拉着棧道的木頭翻上去,又聽得前面一陣腳步騷亂——
是追兵來了!
“未曾見過,”裴氏女的聲音清伶伶道:“不過那邊水道裏似乎是有些動靜,可以一查。”
暮芸:“?!”
這家夥耳朵還夠靈巧的!那剛才怎麽不揭穿!她再也顧不上那許多,二話不說朝着密林深處拔腿便跑,衆府兵見果然有個反常女子,活像見了銀子的山匪大盜,風風火火地就往她這邊沖。
暮芸心知自己解釋不了裙子為什麽濕成這樣,也解釋不了身上為什麽會帶着絕頂機密的牧州城防圖——真被抓住,只怕連章厘之一家都會跟着被連累死!
暮芸自知跑不過這群官兵,眼尖地瞧見白牆下有仆奴掃出來的厚厚的落葉堆,當機立斷就地一撲,将自己嬌小的人影全都埋進了那堆枯葉裏!
府兵們也沒想到她一個弱女子竟敢玩這樣的把戲,全都沒反應過來;待想起那堆落葉瞧着不對的時候,暮芸已經順着院牆摸到另一邊去了。
這裏顯然是“竹海聽心”那院子的背面,已經到了竹林的邊緣,竹葉都禿得沒幾根,裏面卻意外地沒有其他地方往來穿梭的下仆,院裏的陳設也格外簡單,只有一個光溜溜的茶桌,配着一把分了叉的掃帚。
後邊腳步聲已然迫近,她也顧不上那許多了,推開主屋的門便往裏闖,看着屋裏沒人,心中暗喜,一把掀開床帳躺了進去!
暮芸:“……”
裏面的兩個人:“……”
“誰能給我解釋一下,”她壓低聲音難以言喻地問道:“你們兩個男人大白天的在這裏做什麽?!”
作者有話說:
小劇場:
芸妹表面:“你們兩個在做什麽!!!”
芸妹內心:“蕪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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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水不利,少腹滿痛——形容女子痛經。
有些賭鬼會覺得女子月經不利運勢,但,正如我們所熟知的經濟學規律那樣——
“歧視他人者,必将付出歧視的代價。”
寶們,每日兩更,早九點和下午三點哈~(給我的寶子們比旋風無敵大心.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