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風雪見白虹(三)
床帳裏有兩個人。
一個是男人, 另一個也是男人。
問題的關鍵在于,這兩人她都認識——竟然是她那名義上的相公顧安南,還有傳聞中不染凡塵的銀煙大師!
“你還好意思說?”顧安南額頭暴起一層小青筋:“我買個糖的功夫你都能被人抓走, 就你這樣還好意思輔政嗎?!”
暮芸立即口齒伶俐地反唇相譏:“買糖?買糖買到和尚床|上去了,顧大帥也真是有出息得很呢。”
銀煙和尚在旁邊嘆氣念佛:“……阿彌陀佛, 不是殿下你想得那樣……”
可惜這兩人沒人願意聽銀煙大師說話,他只好出去說給別人聽, 對着一衆追兵溫柔地問道:“諸位,請問有什麽事?”
銀煙和尚頂着一頭光溜溜的佛光,加上他那副清淨無塵出水小白蓮似的樣貌,沒由來地就有一層高深莫測的氣質。更何況在大荊百姓心裏, 最有地位的恐怕既不是楚淮顧安南這些執掌千軍的兵魯子, 也不是高坐廟堂的皇室貴胄——
而是普度衆生,無悲無喜的佛子銀煙。
傳聞當年先帝送了兩船尋仙用的童子童女, 卻出了事故沉到了海底下去,冤魂作祟,犯了臺風, 整個沿海邊線天昏地暗,就連當地守官都沒有辦法了,死馬當成活馬醫, 遍請高僧前來超度。
然而沿海兇險, 沒人敢來, 唯有銀煙和尚輕飄飄只身前往, 盤膝坐在礁石之上,在滔天巨浪中誦了一段妙法蓮華經。
據說那日驚濤拍岸, 卻愣是沒有一滴水沾濕和尚的衣角;他念完最後一個字, 陰沉的雲層便露出了一線金光, 剛好将他籠在其中。
自此以後,沿海一帶都奉銀煙和尚為當世佛子,別的州府若有什麽大旱大澇的,也都請佛子過去念經。說來也是奇怪,他每到一處,那地方往往就能安生幾年,此後他在民間的信諾就越發重了,連他師父都有所不及。
幻園的府兵見了他,全都下意識地将武器別到身後,抱拳規規矩矩地問大師有沒有看見可疑的女子。
“可疑的女子”頂着一頭枯竹葉,和另一個男人躲在大師的床帳裏大眼瞪小眼,又齊齊扭過頭去。
暮芸心說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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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莫掌事的話說——同這個吃胭脂的貨色置什麽氣?她拉過他的手寫道:“裴璐已反,她留在牧州的眼線是莫斐。”
而并非自己先前設想的徐青樹!
現在想來,當日他二人以圖州使者之名進牧州,來接引的兩個官員竟然全都是己方的。大概是因為圖州不受重視,又沒什麽油水,這種接引的活于他們這些潛伏者而言自然是以一争取就來。
然而有趣的是,這兩個“自己人”完全不知道對方的身份——
因為他們雖然都來自顧安南這一方,卻并不是同一個上峰派出來的。徐青樹八成是之前何三道士送進城來的潛伏者,而那位莫掌事則是那位裴大當家送來的人。
而裴璐一反,她手裏的莫斐就成了最危險的人。
不幸中的萬幸是,莫斐似乎并不知道顧安南的樣貌究竟如何,他的消息就到“顧大帥可能親自進城”為止,但他又不能确定顧安南到底是什麽時候進得牧州,因此當日便趕來試探。
真是好險。
顧安南大掌一合握住她的手,臉色還是很不好看,又翻開她掌心寫道:“符狗已知你我就在城內,正在搜捕。”
兩人交換過信息,顧安南還是氣不過——
他聽說暮芸被捉走了,滿腔熱血涼了一半,差點暴露了先前在牧州城設下的所有布置,險些豁出去今日開戰,把牧州翻個底朝天去找人。
但不知道是不是家裏那對“卧龍鳳雛”成日念經起了作用,顧安南還是艱難地冷靜了下來。
好在他在登科樓那日已經聯系上了自己在牧州城埋下的武士,消息送得很快;待得發現暮芸是被逮到了幻園之後,他就直接隐匿身形翻了進來,直奔銀和尚煙的住處。
方才他們正在商量如何營救暮芸,冷不防這家夥就自己送上門了。
真是吓得他一身冷汗,甚至來不及想起出發之前,張鴻一遍又一遍地囑咐:“眼下時機還不成熟,大帥萬不能讓殿下知道我們與佛子的關系。”
成不成熟也顧不上了。
都被她“捉奸”在床了,還能怎麽辦?
顧大帥的漂亮“姘頭”還在外邊為“正宮”開脫:“和尚清淨慣了,凡事喜歡親力親為,房中并無他人。”他十分大度地擡手一邀:“諸位可以進去看一看,這樣也好交差。”
陸銀煙這野和尚清苦慣了,床榻窄被褥薄,兩個人對面坐着都得膝蓋碰膝蓋;暮芸鑽進來的時候姿勢又不大對,聞言自然而然地一骨碌鑽進了顧安南懷裏,委屈巴巴小聲道:“官人,你姘頭害我。”
顧安南服了。
他摸了摸通紅的耳朵:“混賬東西,你以為叫官人就好使嗎?”他口是心非地把人穩穩當當圈進懷裏,嚴嚴實實地擋住了。心說這都什麽節骨眼了還撒嬌,真是沒個正經。
外邊符盈虛的府兵當真進來走了一遭,沉沉步履踩入庭院,落葉發出筋骨碎裂的響動。
帷帳裏光線昏暗,氣息交纏,暮芸像只從窩裏探頭的兔子似的扒着他聽外邊的動靜,全然不管姿勢如何;顧安南被她胸前的柔軟貼着,暗罵一聲這妖精,繼而正人君子似地盤膝坐好,将衣襟遮掩似地蓋住。
“好好,院子裏看一圈就行了。”府兵看着銀煙和尚溫和的面容,只往屋裏探看了一眼,見沒人便迅速收回了腳,讪讪道:“打擾您了,大師千萬見諒!”
銀煙和尚說了聲無妨,對着這幾個小兵也彬彬有禮,親自送他們出了院子,還說如果需要他配合什麽都可以随時來:“不過聽幾位方才的說法,那女子說不定會水——會不會是從水道往內湖方向去了呢?”
府兵們哪裏見過這麽随和的大人物,紛紛受寵若驚地行禮,而後飛速按着神仙大師的指點往內湖花園方向撤走。
和尚關上院門,慢悠悠走回來,見兩人已經出了床帳,正在自己的桌邊喝茶。和尚十分不開眼地問道:“可是屋裏憋悶?大帥臉色紅得厲害。”
“……”顧安南幹咳道:“今天到底怎麽回事?”
暮芸知道這是在問自己,便将被抓的過程說了一遍;見顧安南低眉思索,她便轉向了在旁邊老老實實做茶的銀煙和尚,用上位者慣有的語氣慢聲道:“大師,你竟有這樣左右逢源的功夫,從前真是本宮小瞧你了。”
她将“本宮”二字擡出來,銀煙只得嘆道:“和尚與顧大帥始終是書信往來,也是今日一見才知道他竟然就是當年的顧指揮使。殿下在華光寺的布……”
“好了。”暮芸突然打斷了他,語帶威脅道:“既然我在朝時你并沒別的心思,那就行了;今後大師願意投在誰的門下,那也是大師的自由。”
銀煙和尚給他二人各奉一杯茶,十分缺德地微笑起來:“殿下放心。”
顧安南眉梢一挑:“打什麽機鋒?”
“沒什麽,是覺得你本事不錯,竟連他都能收攏到羽翼之下。”暮芸啜茶:“可笑我們大荊那位白首輔,還傻呵呵派大師出來做使者呢。”
銀煙和尚并沒有惱,也沒有解釋他為何在這麽多的起義軍中選擇了顧安南,而是溫聲念了句佛:“殿下覺得,朝廷為何要在這個時候派使者到牧州來?”
那還用問?
大荊三十三州丢了一大半,如今雖然南遷,卻仍岌岌可危,南境九郡歸了顧安南的消息只怕已經長了翅膀飛到了各方勢力的耳中,那麽對于朝廷來說,讓牧州的符盈虛把他擋在外面就尤為重要了。
銀煙和尚輕聲道:“白首輔送來的聖旨上說,只要符布政使能守住牧州,顧大帥的軍隊朝廷半個手指頭也不動,都可以充做他的私軍,并封他為南境王。”
暮芸不悅道:“飲鸩止渴。”
銀煙和尚附和地點頭:“不過也是沒辦法了。長安遭逢大難時,和尚不在那裏,而在洛陽。洛水的汛期其實并沒來得這麽恰好……”
暮芸心頭一跳。
銀煙和尚:“是白首輔下令讓人将曲廣、曲門、曲可三道堤壩連夜毀棄,才堪堪将楚軍擋在了洛陽之外。”
暮芸目光震動。
“如今洛陽固然暫時保住了,下游的幾個州府卻也全完了。”銀煙和尚眼中有種出家人獨有的淡漠:“我來的路上,千裏沃土盡散,願江兩岸易子而食。楚淮的殘兵仍在掃蕩各地——或許死在刀兵之下,對那些災民來說還要痛快些。”
房間中一時落針可聞。
三人沉默良久,暮芸手持茶盞,擡手潑在地上:“是我無能。”
銀煙和尚:“殿下當時不在京中。”
暮芸沒有理會這番安慰,垂眸自嘲道:“等将來我一死去了地下,讓祖宗們一人扇上幾耳光贖罪罷了。”
顧大帥“啧”了一聲:“事情都發生了,還做什麽傷春悲秋的?”他手裏撚了一塊茶點丢入口中,戲谑道:“和尚,回頭你把那聖旨弄出來改改,把符盈虛仨字換成顧安南,我也是朝廷封賞過的南境王了!”
被他這麽一打岔,暮芸也緩過了勁,給了他一個白眼,顧安南這臭流氓看了,卻反而笑了起來。
她笑了這麽一下,忽然意識到了一個重要的問題——
如果三處水壩被炸,那麽洩洪時間将會被徹底延長到明年春夏!
因為沒有了水壩的阻擋,即便三個月的暴汛期結束,上游的願江會立即彙入原本幹涸的河道,然後被三個大壩囤住,但如果大壩不在了,汛期就會繼續!
本來只有三個月的回援時間,生生被延長至了半年!
或許自己真的還有機會!
銀煙和尚看她目光震動,就知道她已經想明白了,缺德地微笑道:“大帥若要名正言順,做驸馬即可,不必舍近求遠。”
顧安南和暮芸同時喝茶嗆到了。
“還南境王,”暮芸的心情一下好了不少,又好氣又好笑,從袖子裏将城防圖的卷軸拿出來遞給顧安南:“給,拿去看吧。”
城防圖在桌上打了個轉,像個玉體橫陳的美人。顧安南展開一瞧,樂了:“章狀元還真是個仁義人,你要也就給你了。”
陸銀煙瞧了一眼暮芸,心說章将軍想不仁義也不行,眼下牧州雖然就他老哥一個,洛陽城裏邊可還有他親友無數呢。若不老老實實給帝姬辦事,只怕連祖墳都不知道還能不能保住。
帝姬用人,情分只是一方面,她不會完全信任任何人,總是要有利益交換才放心。
顧安南問:“真假能确認嗎?”
暮芸:“愛信不信。”
城防圖在桌面上攤開,三人看了半晌,銀煙和尚搖頭贊嘆道:“不愧是孤城堅壁符盈虛。”他手指在圖中東南西北四個方向輪番一點,而後流暢地畫上一個圈:“兩位請看,這四個營地的兵員總和達到了五萬,中間每隔一裏便有一座望樓。”
牧州城裏,夜色降臨,無數整齊劃一的望樓安靜而緊張地伫立着;每個望樓上都有五名值守的士兵,四人手執長弓,一人點亮信燈。
這些望樓以一個精妙的弧度連成一線,将整個牧州內城護在正中。
“這就像一個生生不息的圓環,只要其中一個點受襲,餘者就會迅速前來接應。”三人看着城防圖,如同看着一座立體城市的微縮,銀煙和尚道:“這其中的巷道規劃都暗藏陣法,要想在短時間內破解,根本不可能。”
顧安南的神色沉靜下來,靜得就像寺廟裏的菩薩像:“也就是說,即便拿下外城門也沒用,因為符盈虛的大部隊其實都在城內,而且十分機動靈活。”
更重要的是,九郡聯軍看似聲勢浩大,實則每個州郡都要留人守家,能抽調出來的部分并不多,即便加上顧安南自己的隊伍也比不過符盈虛在此地十數年的積累。
顧安南要攻牧州,要得就是一個快。
他迅速地抓住了問題的關鍵:“這麽龐大的陣,符盈虛通過什麽調動?”
“口令。”暮芸福至心靈,肯定地說道:“所有城內士兵每一個時辰就會交換一次口令,戰時應該還會更頻繁。我猜這些口令的真實意義只有四個大營的掌控者和符盈虛才知道,旁人就算截獲了也毫無意義。”
陸銀煙點點頭,很坦然地評價道:“死局。”
暮芸:“……”
顧安南同她對視一眼,而後竟然笑了。
“随便吧,反正我活到現在也沒遇上幾次有活路的局。”他将城防圖收進懷裏,招呼暮芸道:“走,官人帶你回家。”
暮芸這樣逆光瞧着他,感到這個人真是神奇。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出身生死場的緣故,顧安南總是有一種天塌下來當被蓋的坦然,生死看淡,不服就幹,竟也坦坦蕩蕩地活到現在了。
縱便是天大的煩惱,在他手裏也能化成煙塵;不知以後是誰能同他一道過日子,可真讓人羨慕死了。
不過……牧州這一場也未必就真的是個死局。
“着什麽急?我話還沒問完呢。”暮芸轉頭問陸銀煙道:“裴氏女可有什麽異動?”
銀煙和尚抄起手,看着是打算“無可奉告”了,暮芸開口打算逼問兩句,這長得像個妖孽似的和尚卻忽然做恍然大悟狀,對顧安南開口道:“大帥,我突然想起來在牧州郊外的華光寺內……”
暮芸:“陸銀煙!”
銀煙和尚微笑。
顧安南一頭霧水:“怎麽?”
他篤定這兩人有什麽秘密瞞着他,院門卻忽然被敲響了,顧暮二人便站到屋子裏側,銀煙和尚自去開門。
好在不是來追查的府兵,是負責漿洗衣裳的婢仆來給陸銀煙送新做好的僧袍。同來的還有曾華,畢恭畢敬地邀請銀煙大師明日去白虹別莊赴宴。
還有正正好好,十二個時辰。
““江夫人”不能再露面了,”暮芸看着陸銀煙走回來,對二人說道:“我得想法子變個新身份。”
顧安南:“不用,明日你直接趁亂出城,張鴻會去接你。”
暮芸擡眼看他。
自己所料不錯,顧安南不會放過白虹宴這個好機會——他定下的九郡攻城之日正是明天!
顧安南要拉她走,卻被她掙開了。
“明日正宴,如何少得了我?”暮芸拿起陸銀煙手上的一頂寬大僧帽,略一沉吟,而後沉沉笑了:“符大人既想做這個南境王,本宮就如他的意。”
作者有話說:
小劇場:
芸妹(拉開床簾.jpg):“什麽?!銀煙和尚是他姘頭?!”
顧大帥(聽出話音.jpg):“什麽?!他們倆有事瞞我?!”
銀煙大師:“……阿,阿彌陀佛!”
* 姐妹們!大場面風雪白虹宴即将到來!請做好準備!
下午三點還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