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風雪見白虹(四)

靖康元年十一月十二日, 天地晦暗。

立冬之後,一場壓抑着的大雪始終将落未落,慘青色的天幕如同上蒼陰沉的臉, 仿佛要将整個牧州都籠在一層伸手不見五指的迷霧當中。

外城廣昌門外,雲州守君雲思卿伸手在風中撚了撚, 卻只撚到了滿手的濕潤;距他二十裏的永和門也有人守着,鄭州守君鄭令新率領鄭州最精幹的千餘位好手, 同野狼一般伏在枯草堆中。

除他二人以外,連續前來歸附的南境九君也都潛伏在暗處等待一個信號。

南邊,嚴州守君袁毅守進賢門;西邊,圖州官興守廣潤門;東南方古州守君阮高義守順化門;西南方商州守君守惠民門。

何三于順化門五裏之外穩坐帥帳, 目光緊盯着面前的沙盤上自家軍隊的布置, 手中握着顧安南留給他調兵的印。

疾風繞着牧州刮過九郡士兵的面頰,刮過他們攜帶的利器, 刮過他們嚴陣以待的眼睛。

只需一個信號。

只需他們真正的主人,點起一把火。

牧州八門沉默地伫立在即将到來的風雪中,它已這樣沉默了上百年, 這不是它第一次被圍攻,也不會是最後一次。

但,這注定是牧州攻防史上最為特殊的一個夜晚。

德勝門城牆上的衛兵手執長弓層層排開, 燃燒的火把如同水墨丹青裏的留白, 在他們眼中寫意地染遍;火光映紅牧州守城兵的面頰, 卻更加讓他們看不清自己緊盯着的, 城外的黑暗。

牧州的年輕人,已算是傾巢而出了。

就連曾華曾大人都将他嫡親弟弟送到了德勝門上:“今日好好當值, 若有什麽危難別逞強, 該投降就投——我聽人說那顧賊手下從不殺俘, 活着比什麽都重要,知道不?”

他那弟弟剛過十七,扒拉開他哥的手自己去系肩胛上的帶子:“知道啦哥,快忙你的去吧啊,你弟機靈着呢!”

曾華擔憂地笑罵了一句,這才策馬往白虹別莊的方向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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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匹踏過牧州城的街巷——

似乎已有百姓直覺般地感受到了今夜的不同尋常,街面上肅殺如死,卻依然有偷偷為死在水軍中的兒郎們辦喪的人戶,拼命壓抑着凄厲的哭聲;吃不上飯又或是家破人亡的敗落之人,則仰天躺在冰冷的街道上,期待能被今晚将要落下的風雪凍餓而死,不再受這蒼茫人間的折磨。

就在這樣的寂靜之中,白虹別莊內響起了第一聲鼓。

一剎那間,千萬盞事先準備好的孔明燈同時帶着暖光升上天幕,別莊外車馬喧嚣,舞樂盛大,孔明燈将這熱鬧的氣氛帶上天幕,微光照亮了路邊凍死骨的臉頰。

“傳符大人令——”中氣十足,層層疊疊的唱聲被口口傳遞,背着長翎的傳令兵們奔跑着大喝道:“戌時正刻口令:九州彩!”

環形內城的望樓上,點起了第一盞燈。

頭縛紅巾的弓箭手拉滿弓弦,望樓上的旗手點亮窗格,手中旗幟飛舞;臨近的望樓接收到信號,也做同樣的傳遞——從高空看去,連綿的望樓如同一條被點燃的火線,一路飛速燃燒——

西衙署內,徐青樹終于脫下了文士衣裳,換上武服走出門外,肅然看向望樓燈火;

潛火隊裏,章厘之瞧見“火線”燃至,督促手下人用最快速度裝好了水車;

隐秘的地下河道裏,守着通道的暗哨脖頸驟然一涼,無聲無息栽入水底,眼睜睜看着數以百計的蓬船劃過身側;

“火線”終于找到了它的最終目的地——

白虹別莊。

望樓的傳信燈火一路抵達了車水馬龍的別莊之外,早就守在這裏的符氏家奴立即吩咐下人們齊齊點起手中的紅燈籠,在來做客的貴人們的笑鬧掌聲中将燈挑在了屋檐上。

莫斐莫掌事親自出門來迎,朝等在門外的嬌客們團團一揖:“諸位,請入席!”

盛大的樂聲和明亮的暖光随着別莊大門的敞開,将攜帶重寶的貴客們一道迎入;當中有個玉雪可愛的小娃娃,紮着兩個總角,牢牢牽着母親的手跟在她身側:

“阿娘,”小孩好奇地問道:“一會兒你也要帶我去找和尚算命嗎?”

章夫人溫聲含笑,将帶來的禮物妥當地交在了莫斐手上,回身将小兒子抱起來,噓聲道:“要叫大師。”

“道士能算命,和尚也能算嗎?”章厘之章将軍這孩子小名茹茹,今年才六歲,小腦筋卻已十分靈活:“阿霏阿奇他們幾個都要測的吶。”

白虹別莊大得出奇,暗色的甬道長得仿佛沒有盡頭,這些官家夫人們不敢亂走,只跟着帶路的女婢規規矩矩地前行。

“阿霏”“阿奇”這兩個都是章茹茹的好玩伴,此刻也都被各自的母親或牽或抱,低聲囑咐着不叫亂跑。

章夫人手心都是汗,壓抑的風吹得她鬓角都在發涼,好在甬道終歸有盡頭,總算是到了這場白虹宴的正席上了。

“哇!”

章茹茹一進門,驚嘆得說不出話,他仰起小小的腦袋原地轉了一圈,絢爛的華彩便都收入了他天真的眼。

這白虹宴的場館非同尋常,竟然非圓非方,而是周正的六邊形,同牧州的內城形狀形成了一個“同心扣”,竟是嚴絲合縫地吻合。

天棚也并不是常規的平頂,而是更像蠻子王庭那樣的弧形;上挑足有三層樓那麽高,天花板以唐彩繪制着飛天神女并各色山海瑞獸,繁而不雜,豔而不俗。

最妙的是,這天花板正中,也即弧頂最高處有一個規整的圓形镂空,傳聞若是在中秋夜,月光便可直落而下,可謂奇巧之至。

就連“地面”也不是“平”的,章夫人她們從側門走入,直接上了室內的棧道——

此地共分上中下三層,以祥雲狀片片鋪開,最底層是百十來位樂坊好手,正在間刻不停地奏樂;中間這一層與最高層錯開半人之高,乃是女眷和尋常客人的座席,這樣既能讓她們看到最上層的表演,也不讓他們和貴人們離得太近。

真是洞天奇妙地,千載氣運樓。

五十年後,此樓意外毀于大火,無數文人墨客為之哀嘆惋惜,老百姓叫它“亡國臺”,書生才子們叫他“英雄冢”。不過此時此刻,它還有一個更為正經的名字——

“栖芸樓!”還沒把千字文認全的章茹茹剛好認得這幾個字,高興地嘀嘀咕咕道:“哇,栖芸是什麽彩頭?”

此地還是第一次讓外人進來,莫說章茹茹一個小孩,便是大人們也看得目不暇接;衆夫人款款落座第二層,章夫人粗略地估計了一下,單是中間這一層,便有大概兩百人左右。

“阿娘阿娘!”章茹茹激動地拉她:“你看她們!要溜到哪去?”

章夫人一看,竟是夫人圈子裏面打頭的那幾位,都正暗自給曾華曾大人塞錢,帶着自家孩子往最上層走。

“茹茹乖,”章夫人快速小聲道:“咱們也去——還記得出門前娘同你說過什麽嗎?”

章茹茹乖巧地點頭。

一大一小也走了同樣的路子,趁着頂層的大人物們都在談笑風聲沒人注意,同衆夫人一道,求到了右首最上位的銀煙和尚面前。

夫人們的想法很簡單——好不容易見了佛子真人,自然是要給家裏孩子看看運道的。銀煙大師光溜溜的頭頂可不是尋常能見到的,若是錯過了這一次,還上哪去感受那麽近的佛光?

但誰也不知道上面那位符大人什麽時候才會喊人正式開席,時間有限,自然是默認按照家裏男人的職位高低上前詢問。

銀煙和尚笑眯眯來者不拒,什麽“身負大運”,“康健長生”随口就來,手指一搭小孩腕骨就給答案,比大街上三文一次的卦象還能糊弄事,饒是如此,也架不住夫人們前赴後繼地來,他險些連自己的桌案都看不見了。

章夫人老是排不上,只好“勉強”地退而求其次,力求自然地領着茹茹到了旁邊一個年紀尚小的比丘尼面前。

這比丘尼戴着厚厚的冬僧帽,穿一身淺青色的女式僧袍,面色微黃,臉頰腫胖,正垂眸乖巧地站在銀煙大師身後。見章夫人過來,低頭念了聲佛,半蹲下身同孩子平視。

這一擡眼,眼眸靈如剪水,眼尾薄紅如犯桃花,有種說不出的清正和妩媚。

反正不像什麽靠譜比丘尼。

“章小公子,唔,臉挺圓的。”她一本正經地胡說道:“将來會長成個小胖子。”

章茹茹驚呆了。

即便他只有六歲,也知道這八成不是個正經批卦的!會長胖算什麽預言?根本不想聽好嘛!

章夫人原本緊張得心都快從腔子裏跳出來了,聞言沒奈何地一笑,總算緩過來了一點。她從袖中拿出兩塊碎金雙手遞過去——

沒人注意到,那金子下面還有一塊小小的,同質的令牌。貪心的“比丘尼”六根十分不清淨地把黃金往懷裏一揣,對章夫人點了個頭。

章夫人扶着兒子的肩膀念佛道謝,而後壓低聲線道:“已按您的吩咐,将那馴獸女帶進來了。”

章茹茹:“娘,你說什……”

比丘尼——也即暮芸,飛快地捂住小孩的嘴巴,從袖子裏拿出一袋松子糖丢進他懷裏:“拿着,一會兒開席了就給對面的漂亮哥哥送去。”

小孩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穿過舞女們翻飛的衣袖往對面瞧,嘟着嘴巴道:“都挺好看的,是哪個嘛!”

“他還沒來,但你放心,他很好找。”暮芸在他頭頂惡作劇似的撸了兩把,眨眨眼道:“最晃眼的那個就是!”

眼看着舞女們換了一波,樂聲漸小,上位者應當是有話要說了,夫人們都帶着孩子悄然退下,章夫人也不例外。

暮芸眼疾手快地掐了把小孩臉蛋:“嗳,未來胖子,你不會偷吃吧?”

茹茹臉都憋紅了:“我不會胖!我會證明自己!”

缺德的暮芸對章夫人做了個安撫的神色,同氣哼哼的小孩擺了擺手。而就在夫人們回到自己座位的同時,符盈虛終于出場了。

他踱步出來,從幕後走到臺前,胖大的身軀像一座肉山,蒲扇似的手上帶着五寶戒指,對着惶恐起身的衆人淩空向下一壓。

符盈虛并沒有向往常一樣前呼後擁地出場,今天他只帶了自己那個沉默寡言的老仆。

這肉山似的符大人轟然落座正中的褐色雕花大椅上,目光掃過他的栖芸樓,竟真還帶出了幾分上位者的傲慢與威嚴來。方才座席上侃侃而談的大人物如同小鬼見了閻王,全都偃旗息鼓發起抖。

“都坐。”

他一開口,聲音雖然不大,卻因為所有人都在屏息而顯得格外清晰。衆人跪地磕過三個頭,又高呼三遍“符大人安”,這才誠惶誠恐地落座。章茹茹小朋友被母親按着頭行禮,小小的心裏有點排斥地想——

這大胖子莫不是個繪本裏的老妖怪罷。

如果将來自己會長胖,難道就是他這樣嗎?

想到這裏,茹茹下意識地将那袋松子糖拿得離自己遠了些,仿佛只要吃下半顆這種“劇毒”他就會和西大街張屠戶家裏的豬尿泡一樣膨起來。

他開始迫不及待地用小眼睛去找那個“晃瞎人眼”的哥哥在哪裏,然後好趕緊把東西交出去。

“他在哪呢?”最上位的符盈虛環視一周,問出了同樣的問題:“人不全。”

剛趕回來的曾華立即站了出來,擦着頰邊汗回道:“全的全的,大人有令,誰敢不從?只是圖州使者江東暫時不在西衙署,我等派人給口信時便沒有送到……”他仰臉谄媚笑道:“莫要耽誤了吉時,不如咱們先開宴吧?”

本就是無足輕重的小人物,所有人都以為符盈虛不會在乎。

可他們錯了。

“那就等,”符盈虛擡手紮了個葡萄扔進肥厚的口中,咬得汁水四濺:“他不來,不開宴!”

曾華整個人都懵了,不知道這個江東為什麽突然舉足輕重起來,出了門在寒風中大聲喊人,發瘋似地催促府兵四處去找——

而想知道“江東”人在哪裏的還不止他一個。

城外帥帳之中,何三捏碎了手中的蠟丸掏出密信,臉色發青:“青樹來信說他将大帥跟丢了!肯定是老顧故意把他甩開了!這到底怎麽回事?!”

城內地下河道裏,剛剛領着人秘密上岸的張鴻也蹙眉摸了摸石壁上的刻痕:“這和事先商量好的有出入……大帥人在哪裏?”

但這世上有些人,天生就是混不吝。

你越着急,他越開心;你越緊張,他越得意。

就在何三張鴻并曾華等人急得團團轉時——

顧安南,也即江東,施施然出現了。

自己人全副武裝在找主帥,敵方如臨大敵怕他來,此人卻大搖大擺,來去自如地走到了敵陣的最中間。

“圖州使者到——”

栖芸樓中門大開,寒氣并一個修長身影大步而來。入目是一雙玄色武靴,武褲在靴邊折出挺括的弧度;這家夥似乎也知道自己殺伐氣太重,刻意豎起高領遮住頸側,手中長扇在進門時唰然搖開——

衣擺随着顧安南的步伐翩然浮動,水湖藍描金繡彩,山河扇搖動江河,桃花眼笑含三月,真正是豐神俊朗,公子無雙。

他身上那種過于肅殺的煞氣被燦爛的顏色一沖,生生混合成了一種微妙的風流匪氣;再配上本就立體深邃的五官,直迷得在場的女眷們紅了臉不敢再看。

“騷氣,”暮芸中肯地點評道:“又叫他逮住機會開屏了。”

顧安南站在當庭,負手而立,符盈虛不知為何,竟然下意識地站了起來。

兩人微妙地對峙了那麽一瞬。

“久等久等,”顧安南以手抱拳唱了個喏,腳下打了個轉,準确無誤地找見了自己的座席,那模樣活脫脫就是個鎮日出入風月場的公子哥:“拙荊懷了身子鬧噩夢,方才在家裏拖着我撒嬌不讓走,失禮失禮,還望諸位見諒見諒!”

“哎呀——”他見衆人都在看,唯恐嘚瑟得不夠,繼續胡編亂造道:“都老夫老妻了,還是黏人得很,回去我好好說說她!”

只懷了個“鬼胎”且并不在家的暮芸:“……”

被他扶着的銀煙大師無奈道:“你掐得貧僧好疼。”

暮芸:“……哼。”

好在沒人注意到這邊的暗潮湧動,他們都緊緊關注着符盈虛的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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