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風雪見白虹(五)

符盈虛眼角眯着, 卻也看不出是個什麽表情。

曾華和莫斐像兩根木頭樁子似地戳在門口,對視一眼,都覺得這圖州使者完了;不是下油鍋就是喂野獸, 反正小命是留不下了。

然而符盈虛什麽都沒說。

他坐回去了!

不僅坐了回去,還從身後老仆的手裏接過了玉杯, 輕飄飄擡手一邀:“開席。”

幾乎所有人都愕然地看向“江東”,心說如今圖州的地位竟然這麽重要了嗎?而江東好似沒心沒肝, 竟然正興致勃勃地研究桌上那幾樣點心花色。

好在莫斐曾華等人雖然還在震驚,但為了這場宴席排練了數月的匠人們還保持着職業操守——

聽得這兩個字的命令,數十位鼓手同時落槌,齊整的聲音在整個栖芸樓內不停回蕩;牧州城內最好的舞女旋着流雲長裙入場, 恢弘的樂聲踩住人心的節奏, 将所有人籠罩其中。

歌臺暖響,春光融融;舞殿冷袖, 風雨凄凄。

白虹別莊裏豢養的女子多達百人,只因符盈虛一聲令下,便都各出奇招準備這場舞宴;只不過并不是為了争寵, 而是為了讓在符盈虛手中讨生活的父兄能過得稍微好一點。

符盈虛半仰躺在為他特制的椅子裏,兩條大象似的肥腿支着,眯眼看着場中舞女紛飛的裙裾。他拍了拍手, 身後轉出幾名身着粉紅衣裙的姬妾來, 柔柔地伏在他胸前腿邊, 給他捏肩捶腿, 伺候飲食。

暮芸忽聽身邊之人的呼吸急促起來。

是胡櫻。

昨日她決意留在了銀煙和尚的院子裏,但畢竟需要身份出席;于是當天夜裏, 陸銀煙便遣人去給曾華曾管事遞了個話, 說希望能給他調兩名灑掃婢子, 宴席結束後剃度出家,待日後在牧州開壇祈福時也能有個幫襯。

曾華不疑有他——

他甚至沒往“這和尚是不是個淫僧”的角度去想,立馬挑了幾個貌美的送過去,不料銀煙大師覺得不滿意,竟親自去了最下等仆人的院子裏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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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中了一個小模小樣的病女,并一個被打折了左臂的胡櫻。

于是今日宴席上,陸銀煙身後便多了兩個低頭順目的小比丘尼——一個便是胡櫻,另一個則是頂替了病女的暮芸。

胡櫻始終低着頭不言語,直到此時此刻,她看向符盈虛處,杏眼裏撲簌簌地調出悲憤的淚水,又默默擦拭掉了。

暮芸不明其意,但也覺得有哪裏十分古怪。

符盈虛剛過完六十大壽,但看那腦滿腸肥油光水滑的樣子,瞧着最多也不過四十罷了——她目光在他旁邊那圈年輕姬妾上轉了一圈——難不成采陰補陽真的有用?

要麽以後自己也學學前朝的山陰公主,養他十個八個小年輕吧,到時候花花綠綠精精神神地養上一院子,瞧着就賞心悅目,肯定能多活好幾歲。

她這邊“納妾”之心不死,對面的“大房”如有所感,十分不滿地瞧了過來。

“找到啦,這個夠晃眼!”宴至半酣,大人們觥籌交錯,小孩子也可以适當地亂跑了。茹茹小朋友順着欄杆縫隙爬上頂層座席,在顧安南身後探頭探腦地贊嘆道:“吔,我家五十歲的管事婆婆都不敢穿這麽花吶!”

顧安南黑着臉回頭,把小孩吓了一跳,手裏的松子糖吧嗒一下掉在了地上。他一看那袋子,發現是自己昨日留在暮芸手上的,當即明白是怎麽回事了。

“小子,你叫什麽?”他把小孩抱在腿上,将人家孩子吓得一動不敢動:“小小年紀就敢替漂亮姑娘傳信啦。”

章茹茹小朋友哪裏聽得懂大人的龌龊?他一身小肥肉掙紮不休,從顧安南胳膊彎裏鑽了出去;跑出老遠了又氣不過,回來伸出小靴子,吧嗒一下在顧安南屁|股上留了個鞋印:

“胖洗你!”

旁邊其他的公子哥們見了,都哈哈大笑起來,拍着顧安南肩膀說這是章大人家的小公子,平時頑劣得緊,讓他別往心裏去。

顧安南聽得一個章字,心下暗中思索,面上卻八風不動地扔了塊松子糖在嘴裏,幹巴巴笑罵道:“只盼我家婆娘肚子裏是個姑娘,若是個女娃,老子非給她寵上天了不可!”

旁人湊趣:“若是個如章小公子這樣的男孩呢?”

“阿彌陀佛,”顧安南兩掌一合,學着陸銀煙的樣子促狹道:“饒了我吧!”

衆人又大笑起來,各自舉杯敬了一圈酒,忽聽上首符盈虛開了腔:“銀煙大師替朝廷傳令,千裏迢迢前往我牧州,符某人敬您。”

“好說。”銀煙和尚舉起清茶,優雅飲下:“前日符大人說要送朝廷一份力,不知是什麽?”

所有人都分出一耳朵聽着這邊,暗道這和尚要錢還挺直接的,難道朝廷真的已經窮成這樣了嗎?都到了派銀煙大師出來要錢的地步了?

想當年帝姬在位時,再難也沒到這個程度,那時節朝廷還有正經巡撫下來,符大人也不好張揚太過,他們這些下面人的日子多少也還能過得下去。

如今帝姬一去,朝廷也真算完了。

“大師莫急,”符盈虛将手伸進懷中愛姬的衣襟,慢聲道:“我這份禮,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大師帶回京城去,白首輔定是要發我封賞的。”

銀煙和尚又問道:“是什麽?”

符盈虛得意地悠悠然道:“顧賊的項上人頭!”

全場嘩然。

甭管衆人心裏信不信,嘴快的已經開始拍馬屁了,銀煙和尚卻還在追問:“這份大禮今天就能送嗎?”

符盈虛興致極高:“稍後便到!”

稍後?!

在場衆人都跟着驚惶起來。

難道今日就是顧賊總攻之日嗎?那他們還坐在做了喝個鬼的酒!還不趕緊回家緊閉門戶?!

“看看你們的樣子。”符盈虛目光轉了一圈,鼻子噴出熱氣,語氣惡劣道:“實話告訴你們吧,顧賊事先埋伏了百十來人到我牧州城內——以為今日有宴,城防必虛,所以定下在今日騙開城門,想要一舉奪下我的牧州!”

牧州的文武百官誠立即起身叩拜,山呼“大人英明,大人萬年。”

裴氏女也跟着起身,手中捧着一盞酒,依然是那副清冷神情:“恭喜大人,賀喜大人,我家主人遙知喜訊,必定也為大人高興的。”

符盈虛大笑道:“若無裴娘子事先為我們通氣,符某又如何能這麽精确地知道顧賊要攻哪一個城門?裴娘子當得首功!”符盈虛得意之至,唯恐下面人不明白他的“得道多助”:“好叫爾等知道,她主人裴璐本是顧安南手底下的人,如今卻同他反目成仇,選擇前來助我!”

“是,”裴氏女福身道:“我主人裴娘子本在顧家軍中負責信報之事,無奈當日長安城破,顧賊竟不知為何,強行派我主人往長安去,說是要尋一個什麽人。”

暮芸眸光微閃。

原來當時……他就派人去長安找過我嗎?

“我主人費盡心裏尋找,仍然不得,那顧賊又令她南下去蠻人的地方——可憐我主人便有再大的本事,也不過是個弱女子。”裴氏女敬酒,而後滿飲此杯:“顧賊為一己之私,寧肯讓手下人送死,像這樣的人,不配讓我主臣服。”

“說得好!”似乎是為了讓人聽清她說的話,樂聲漸漸弱了,符盈虛忽然發現,他的文武群臣聽了這番話,竟然沒有大罵顧賊,反而臉現懼色。他立即喊道:“你們怕什麽!”

樂師們只得頂着滿頭汗繼續賣力,明明是歡天的喜樂,卻聽得牧州的文武群臣越發心驚膽戰。只有曾華——這個陸祿死後,符盈虛手下最得力的紅人,敢抖着膽子跪着問道:

“顧賊奸猾,符大人是朝廷正統,自然是棋高一着……敢問符大人,顧賊想從哪個門進犯?要不要屬下立刻調人去堵着?”

夜幕下,細細的雨水夾着冰淩落下,将牧州城牆拉弓到極致的士兵的表情模糊開去。雨絲打上他們的睫毛,又很快被寒風凍成沉甸甸的冰晶。

忽然間,一個士兵發現地面的影子有些異動,還沒等他回身反擊:“有敵襲——啊!”

寒涼的刀鋒吻頸,給了他一個痛快死。

城牆上其他的士兵聽見他喊出來的尾音,汗毛倒豎,想要立即按照陣法抵抗突襲,卻已經來不及了!無數暗影悄無聲息地貼上他們背後,二話不說一擊必殺!

德勝門外,三千甲兵等在城下,當中領軍的大将穿着一身異于常人的鐵甲,馬鞍兩側挂着極有辨識度的重錘——

正是顧安南座下第一武将鐵三石的開天錘。

“顧賊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卻不知我牧州城內還有天罰等着他!”栖芸樓內,符盈虛手中酒盞滿溢,大笑着回答道:“顧賊驕狂,選的自然是我牧州北側,最寬闊最氣派的德勝門!”

曾華的脊背瞬間塌了。

要知道他的小弟,他在世上唯一的親人就在德勝門上!

“大人,下臣……”曾華穩了穩發花的視線,砰地一聲磕了個頭:“下臣立即帶着巡防營前去支援!定為大帥生擒顧賊!”

符盈虛居高臨下地看着他,仿佛在欣賞他的痛苦:“不必了。”

就在他話音落下的同時——

北方劇震。

三千甲兵腳下同時傳來細微的震動,仿佛有什麽龐然大物正在掙紮着想從地底鑽出來!城牆上的守城兵顯然也感受到了這種恐怖的異動,曾華的幼弟扒在城頭,就在他向下看去的一瞬間——

“轟!”

地面忽然毫無預兆地炸開了!

翻滾的烈火從地底噴湧而出,城上城下的人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難以名狀的膽寒,在這一瞬間,無分敵友,他們都共同面對着死亡這個同樣的敵人。

“是伏火雷!地下有伏火雷!”

“快逃!無論哪個方向,快逃!”

但,誰又能争得過死亡呢。

地下早就被埋好的火雷範圍極廣,埋雷者微恐不能将敵人全殲,不僅在城外極廣的範圍內設了火雷,就連着城門內一裏的範圍內都做了布置。

德勝門屹立百年,卻在這無與倫比的轟炸之下,玉山傾頹般轟然倒塌。

“道長!”顧家軍的傳令兵頂着滿臉黑灰,飛也似地跪倒在帥帳之外,聲音嘶啞地吼道:“德勝門不成了!”

何三道人聲音顫抖:“統帥呢?”

“也在陣中!屍骨無存!”

何三目光空蒙了一瞬,而後一個跟頭從上面栽了下來;九郡守君們也感受到了這股熱浪,各個面色凝重;城內,帶着潛火隊的章厘之被這一震打了個踉跄,瞧見那邊火光沖天,一揮手道:“兒郎們,帶好雲梯,快随我來!”

栖芸樓內,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大地強烈的震顫,那震耳欲聾的巨響轟徹天地,讓所有人的耳膜都感受到了強烈的銳痛!

顧安南握着酒杯的手,攥得死緊。

熱浪如有實質般彌漫到整座城池,白虹別莊也被籠罩在了扭曲的熱浪之中;好似幽冥地獄翻覆,馱着牧州的惡魔要沖破地表撞出來一樣。

“貧僧入城時,見水道裏浮着五彩膩色,當時還不知是什麽,現在想來,應當是石脂。”銀煙和尚面色如死:“符大人用石脂和伏火做了火雷,埋在了德勝門下,要用這‘天罰’一舉殲滅顧家軍,是嗎?”

零州孫青活着的時候,是符盈虛座下的第一狗腿子,他們零州要錢沒錢,要人沒人,縱便他很會巴結,沒點真東西,又怎麽能打動符盈虛?

原來他們零州的“特色”,便是伏火;加以符盈虛高價從地下水路運來的石脂,變成了威力巨大的火雷。

符盈虛閉上眼,感受着熱浪翻滾,那表情幾乎可以說得上是享受了:“不錯。”

火雷原料難求,造價極高,且一旦使用,殺傷不分敵我。因此世人雖然知道其威力巨大,卻很少有哪方勢力願意使用,絕大多數時候都是用這些東西來做煙花,做爆竹。

德勝門外的甲兵固然必死無疑,德勝門上的守兵卻也絕沒有生還的道理了。

曾華發出一聲瀕死般的嗚咽,喊着弟弟的名字,恸哭出聲。

符盈虛依然大笑看着:“銀煙大師,怎麽樣?符某言而有信,這份禮物已經到了。”

“阿彌陀佛。”銀煙和尚垂下了眼眸:“符大人,那上面也有你的兵,他們曾發誓追随于你。”

“大師這是嫌符某人殺孽太重了?”這肥胖得像座山一樣的人壓着美人的脊背站了起來,笑得得意又癫狂:“可這世人又何曾将我當做人過?!”

他身上的肉墜着他,甩也甩不脫,像此生罪孽的根源。

“我是私生子。”符盈虛目光越過跪伏在地的文武百官,仿佛看見了時光盡頭的什麽人:“三歲時生了重病,好了之後,身軀就日漸龐大起來。我外祖家說我是妖孽,越發不肯容我,要将我母子趕出去。”

那時他還那麽小,在下仆們惡毒的目光中知道了自己是個怪物;他不想連累母親,每日只肯喝些雪水,有好幾次餓得險些死過去,身軀卻龐大依舊。

“再後來,我母親因為生了個妖孽,被他們活活打死了。”符盈虛被肉擠住的眼中流下癡狂的淚來:“我不知怎麽才能做個正常人,只好将身上的肉一刀一刀地割下來。”

百官已經細微地打起了顫,符盈虛的訴說和着曾華的恸哭,一種難以言喻的凄苦和怨恨湧上衆人心頭。

“我割啊,割啊……可是阿娘她不會再醒過來了。”符盈虛仰天大笑,淚水順着肥碩的臉龐滑下來:“他們不肯讓我死,說我活該是個畜生,不配做人,将我扔到了豬狗的棚窩裏,在我脖子上系上繩子,要我自生自滅。”

那時他才有幾歲?

他身後的老仆擡起了已經昏黃的眼。

“大師,佛說世人皆苦,你覺得我不把自己人當人——可這世人又是如何對待我的?!”符盈虛厲聲大喝:“天下待我如豬狗,我必豬狗以待之!”

銀煙和尚起身,安靜地看着他。

“符大人,如今顧安南已死,你是否感到喜悅?”銀煙和尚立在這場污穢的血腥裏,無喜無悲地答道:“心在地獄,身便在地獄;無論你贏了多少次,你也不會放過自己——因為你根本不知自己要的是什麽。”

“我如何不知!我贏了,顧賊已死,再也沒有人能同我争了。”符盈虛處在極端的興奮裏,聽不見任何人說話:“牧州是我的,永遠是我的!生生世世,永生永世,牧州都只能跪在我符某人的腳下!”

這一刻萬籁俱寂。

牧州的文武百官跟着他們的上峰贏得了最終“勝利”,卻在心中知道,顧安南這最後的“希望”一死,他們就走入了另一種絕境。

一種名為符盈虛的絕境。

“做你的夢吧。”

誰也沒有料到,就在這死寂般的時刻,符盈虛身後的姬妾中突然沖出一人,手持利刃朝他後心刺去!

“諸公!我為天下誅此賊!”

作者有話說:

萬裏求解業障,唯見五蘊皆空,而後乃知是心中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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