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風雪見白虹(六)
這一下十分突然。
那女子一聲嬌喝, 手中刀已然出鋒,場中諸人俱亂。但符盈虛的座席本就比衆人高出一大截,隔着十來級臺階, 一時之間根本就越不過去!
符盈虛胖大的身軀左支右绌,情急之下撞翻了桌案, 整個人重重地從臺階上摔了下去,湯飯酒水淋了滿身;他一時之間翻不起來, 而那手持利刃的姬妾已在近前!
“是胡梅兒!是那個寵姬!”
“什麽?!是女子刺殺?!”
巡防營的人一直就在殿外等着,聽得裏面亂了,卻遲遲得不到自家上峰曾華的指使,便是給他們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強行破門, 刀斧甲兵沖不進這混亂的場面, 符盈虛卻已經被紮了幾道在手臂腿腳上,那老仆忽然轉至幕後, 百官聽得慘叫,有些體格好的想上前來“救駕”,卻發現眼前竟不知何時多了一道防線——
是原本在臺中起舞的舞姬們!
這些方才還轉着楊柳腰肢, 溫柔如三月的美人,此刻卻忽然人挨人連成了一片,連成了一道看似柔軟, 實則堅不可摧的圍牆。
沒有任何人能越過這道防線, 沖進去救下符盈虛。
她們明知今日必死, 卻依然半步未退。
符盈虛的慘叫聲還在繼續, 其中一個武官大喝道:“賤婢!你們要造反嗎!快些讓開!”
“如今顧大帥攻不進來,朝廷也不作為, 咱們只能靠自己了。”打頭的舞姬将鬓發拂至而後, 柔聲道:“好叫郎君們知道, 你們肯跪這姓符的畜生,我們姐妹卻不是軟骨頭。”
天下太平嬌兒女,國破家亡真巾帼。怎麽就沒有人發現呢?今日她們所穿的,可都是一身雪白的素衣啊。
銀煙和尚肅目擡眸,用氣音道:“這可是殿下的手筆?”
暮芸的目光穿過混亂的人群,穿過符盈虛的怒吼與喊聲,遙遙地與顧安南四目相對。
他緩緩地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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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他,也不是我。”她情不自禁向那些女子走進一步:“那會是誰的策劃?”
持刀的胡梅兒将符盈虛紮成了一個龐大的血葫蘆,卻沒有一刀是致命的,她仿佛故意要讓他感受這種痛苦。
她高舉尖刀,英氣的眉目濺上血液,如同眼邊的灼灼小痣,胸膛劇烈起伏,聲音卻幾乎是穩定的:“符盈虛,你任牧州太守總一十七年,強征民丁達十餘萬,剝削賦稅三十三萬兩,豪奪田畝民女無數。”
栖芸樓的大門被巡防營在外面強攻,發出一聲又一聲的震動。
“符盈虛,昔□□立國,言說非瓷暮二姓而王者,天下共擊之。你要的不僅僅是個牧州,我說的對嗎?”胡梅兒用尖刀扼住符盈虛的手腕,扼住他血脈最深之處,在他喉嚨間發出的“咯咯”聲響中重複了一遍:“吾為天下殺此賊。”
就在胡梅兒刀鋒即将壓下的瞬間——
忽然有三十六武士“從天而降”,沒有人看清他們是從什麽地方沖出來的,也沒人看清他們如何動作,只見那老仆指揮着這些身形矮小卻鬼魅的武者不顧一切地從後方向前沖去!
“是扶桑倭子!”
“天啊!怪不得這些年沒人敢動符大人,原來竟然還有這種殺招!”
“是了,當年符大人還去過扶桑的,一定是那時節帶回來的人!怎麽藏得這麽好?!”
這一下強弱易勢,衆女根本沒有反應的時間,已如萬花死于肅殺秋風之下,一片殷紅的胭脂雨裏,長刀飛過,死死地釘住了胡梅兒的胸口,那刀穿胸而過,甚至将她釘在了地上。
顧安南骨肉勻停的手指在桌案上輕輕扣了扣。
這三十六人看似各自拔刀,實則步履一致,顯然是經過長期訓練的。他聽軍中老兵說過,扶桑人變态得很,有些那邊的貴家豪門會從小豢養長相相似的多名武士,讓他們同吃同睡,時刻不離。
而一旦訓練成形,便是再強的高手也得在他們面前敗下陣來;而且這些人還極其擅長遁術,只要不是在格外空曠的地帶,他們都能想辦法逃生。
胡梅兒看到這三十六個武士,雖然瀕死,目光卻反而亮了;在一片混亂中,她看向了無人注意的暗處,那裏有一個女子,正拼命地捂住自己的嘴巴,把哭聲都堵在胸腔裏。
是昙心。
她目中淚水撲簌簌落下,卻死命點了點頭。
胡梅兒笑了。
栖芸樓的大門被打開,巡防營踩過衆女的屍首,扶起滿身是污血與殘羹的符盈虛,胡梅兒被釘在不遠處,身體發出垂死的痙攣,嬌美的臉上眸光漸暗。
暮芸聽得耳邊的哽咽,卻差一步沒有拉住——
做比丘尼打扮的胡櫻就這樣沖出去了。
“阿姊,阿姊。”她大哭着跪在胡梅兒身邊,想要抱她卻更怕将她碰壞:“爹已經去了,你不要丢下我啊,你看看我好嗎?”
胡梅兒似乎已經看不見東西了,像個失去靈魂的人偶。胡櫻以為她還有救,哀恸到了極處,已經無法思考,只能胡亂地給在場所有的人磕頭,求他們請大夫救救她的姐姐。
所有人都在看顧符盈虛,沒有人理會她。胡櫻本能地求到了在場唯一一個身居高位的女性面前:
“裴姑娘!求求你救救她!”她額頭磕得都是血:“求求你救救她!”
裴氏女看着濺上了她衣擺的血跡,蹙起眉頭,在胡櫻快要拉到她衣角的時候往後撤了半步。
“啧,”她牙膛裏發出一個輕蔑的動靜:“什麽髒東西。”
胡櫻的目光瞬間就變得空洞了。
暮芸霎時擡眸,目光在裴氏女故作冷情的眉目上一轉。
胡櫻下意識地想去看幫助過自己的暮芸,卻還剩一點理智,知道她喬裝來此必有目的,不能連累暴露了自己的恩人,只得壓抑住了不動。
第二層的座席上,傳來女眷們低低的抽泣聲。
同為天下女子,此刻亦感哀傷。
陸銀煙看暮芸垂着眼,輕聲問:“殿下,你不哭嗎?”
“我倒是想,”這一刻,暮芸看起來真的像個長侍青燈古佛的僧尼:“但只要流淚一次,六部九卿就再不會再信我。久而久之,哭不出了。”
“是阿櫻嗎?”胡梅兒胸膛快速起伏了一下,眼睛像是燈盞即将熄滅時瞬間燃起的火光:“是阿櫻嗎?”
胡櫻快速膝行上前,握住她手,頭抵在她肩頭,哭得泣不成聲。
“你不要……看輕父親,他送我來這,本就是為了刺殺……”胡梅兒的血不住從嘴角留下來,她輕輕地說:“阿櫻啊。”
胡櫻悲聲應了。
“阿姊不後悔的。”在這生命的最後,她輕輕笑了起來,面容不知怎地,竟好似與長安城破之日,死在大火中的陸金藍慢慢重合:“阿櫻,等你給我報仇啊。”
暮芸忽然覺得手指發着劇烈的痛,低頭去看,卻發現那裏根本沒有傷,只有一枚陸金藍留給她的戒指。
“銀煙大師,”這是她第一正經地稱呼銀煙和尚:“請你幫我保住此女。”
陸銀煙也看着她手上翠綠的扳指:“貧僧謹遵谕令。”
“報——報——”
身帶長翎的傳令官縱馬馳進白虹別莊,一路跑到栖芸樓下,翻身下馬,滾着一身冰碴闖進門來,對着被衆護衛扶着半躺在地的符盈虛喊道:“符大人,不好了!顧賊的兵馬闖進了德勝門!如今已往內城來了!”
“這不可能!”剛被白布包住脖子的符盈虛怒目圓睜:“他的人都在德勝門被炸死了!”
傳令兵猶豫道:“其實,其實……”
符盈虛:“說!”
傳令兵一咬牙:“其實被炸死的都是先前零州守君孫青被俘的精兵!那個統率也不是傳聞中的反賊鐵三石,而是帶着他武器的……陸祿大人!”
牧州百官豁然大亂:“陸祿沒死!他當了替死鬼!”
“這下可好!自毀長城,反倒是給人家開門了!”
“怎麽回事!用了那麽多的伏火雷,炸死的竟然都是自己人?!不是說已經拿到顧家軍內部的确切消息了嗎?!”
“感情人家顧大帥根本就是在後面等着咱們自己開門!這下豈不全完了!”
裴氏女也顯得很無措:“不不,我的人确實說,顧賊準備調集所有兵力攻破德勝門……”
傳令兵終于緩過一口氣,又道:“大帥!快些讓曾華将軍帶人出兵吧!顧賊人數頗多,比我們預想的還要多!”
此時此刻,德勝門的滔天大火已經熄了一半,門外各路兵馬幾乎全部聚集,守着章江門的鐵三石離此處最近,最先趕到,他打着赤膊帶領手下馳騁進城!
“三石将軍!這是你的開天錘啊!”
“哈哈!先不要了!”這本被以為化成焦灰的鐵将軍迎風爽朗大笑:“媽的,燒得烙鐵一樣,放那晾晾,待老子助大帥奪了牧州再來取它!”
他風一樣地進了城,見旁邊數十輛水車在側,隔着嗆人的煙塵吼了一嗓子:“可是主母座下的章将軍!”
“是是!”章厘之也扯着脖子喊:“我這有雲梯,快去開廣昌門!”
他二人大大地揚眉吐氣了一番,都覺得這輩子屬這一天活得最痛快,老哥倆一個是起義大将,一個是王朝武舉,此刻卻活像一對打家劫舍的綠林好漢——
廣昌門外,原本正在苦戰的雲州守君雲思卿正打算豁出命去,卻忽然發現門開了!
“雲守君!進來罷!”鐵三石的破鑼嗓子在裏邊大喊:“門給你打開啦!”
雲思卿也跟着高興地嚎了一嗓子,活像個得了甜頭的大猴子,越發殺得興起,一邊打發人去叫永和門的鄭令新,一邊随着他二人打馬攻進牧州!
由此,章江、德勝、永和以及廣昌四門連成一線,全面告破,鐵三石與雲思卿繼續去其他四門裏應外合,鄭令新則與熟悉城中道路的章厘之一同向內城攻去!
與此同時,地下河道裏,張鴻率領的兵卒們也悄然從幽暗的地下走了出來。少年軍師聽到外城的動靜,欣然微笑道:“諸位,可以出發了。”
城外的帥帳外,何三道人揉着腦袋從地上被人扶起來,聽着前線捷報樂得嘴都合不上,笑着在馬屁|股上一拍:“沒出息的東西,不就是個響動嗎,何至于吓得把我摔下來?快快快!把大帥留下的錦囊和沙盤都拿來!繼續給大帥攻內城!”
喊殺聲仿佛已經穿透夜幕,向着白虹別莊奔湧而來。
至此,始終沒有言語的顧安南終于擡起了頭,這錦繡公子英氣俊秀,軒長的眉微微一挑;他隔着人群看向暮芸,無聲地說了句什麽,神态近乎是悠然的。
暮芸讀出了他的唇語——
‘怕什麽?你官人戰無不勝。’
她先是白了他一眼,而後又笑了。
他們這廂眉來眼去,符盈虛卻氣若游絲:“顧賊……顧賊已知裴女反叛,這是将計就計,故意詐我!”符盈虛肥厚的手掌在虛空中亂抓:“他甚至,他甚至還把陸祿綁在上面讓我炸!無恥之至!無恥之至!”
“符大人,”傳令兵哭道:“如今外城已決計守不住了,為今之計,唯有死守內城!”
“阿姊,”胡櫻笑着哭了出來:“你聽到了嗎?顧大帥打勝啦。”
胡梅兒擡眼看向天幕,發現這陰郁了數日的天,終于落雪了。
她嘴角含笑,就此,安心合上了雙眸。
作者有話說:
注:漢高祖白馬之盟:“非劉氏而王者,天下共擊之。”意思是只要不是姓劉的人稱王,全天下都可以起兵讨伐他。
爽不爽!寶子們就說爽不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