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風雪見白虹(七)
銀煙和尚趁亂走到符盈虛身邊, 輕聲慢語地念叨那胡櫻顯然沒參與刺殺行動,賊首已死胡櫻又已遁入空門,不如放她跟我剃度雲雲。
若按照平常, 只怕這會兒胡櫻人皮都晾幹了,但眼下一切亂糟糟的, 符盈虛眼裏只有一個顧賊首,恨不得親手将他三刀六洞, 也沒聽清陸銀煙說得什麽,揮手就讓“都随你”。
就這樣,銀煙果如暮芸所托,平平安安地将胡櫻送回了幻園;臨走的時候, 暮芸拿出了一封信, 放在了胡櫻手中。
她姐姐是一株冬日裏豔烈而死的梅,暮芸卻只想讓胡櫻好好的, 去做一樹春日裏盛放的櫻。
報仇這種事,有人來做就行了。
“我替你阿姊報仇,你不要沾手。” 她回頭看了一眼顧安南:“待得明日牧州事了, 你替我送一封信到西衙署去,把這封信給一個叫徐青樹的人。”
如果明天萬事定了,為什麽不能自己給他呢?
胡櫻起初不肯走, 暮芸也沒和她廢話, 用帶着毒蝶散的簪子在她手臂上輕輕一紮, 這人很快就倒下來了。
暮芸将她交到章夫人手裏, 由她帶着暫時出去避禍。
眼下百官想着逃命,夫人們也都在想法子帶自家孩子先跑, 幾乎沒人注意到他們這邊。
源源不斷的前線信報送來, 報告幾個城門告破的傳令兵幾乎連成串地往這邊跑, 符盈虛強行忍住火氣,憋得臉色發紫,抓住第一個傳令兵的衣領:“去,改望樓口令。”
“蒼山負雪,明燭天南。”符盈虛咬牙坐起身:“去傳。”
這道八個字的口令被寒風裹挾,以最快速度飛往望樓,一道道旗語翻飛下,內城四大營如同絞輪一般緩緩轉動起來。
以望樓組成的六邊圓環如同有了生命一般,四大營的士兵踩着熟得不能再熟的陣法運作期間,流動起來,猶如血液。在這風雪潇潇的夜晚,牢牢地控制住了牧州內城。
“這就想逃了?”符盈虛嘴裏都是血沫,陰恻恻地笑道:“我還有內城四大營,沒到山窮水盡的時候。再說你們現在也出不了城了,共存亡吧!”
唯獨顧安南閑閑地坐在案幾上,手裏拎着個小果子抛着玩,不過他軒昂的眉頭微微壓着,顯見并不像他展現出來的那麽放松。
Advertisement
符盈虛設置在內城的四大營絕不是花拳繡腿的擺設,望樓密語與陣法恐怕只有符盈虛一個人知道。靠奇計騙開德勝門攻下外城的招數已經不好用了——
而如果攻不下內城,今日只怕是白來一遭。
到時候符盈虛再以壓倒式的實力打過來,眼下占了優勢的局面便有被翻盤的可能!
騷動的百官只得又按捺性子勉強坐了下來,卻仍有人苦口婆心地着急勸道:“符大人!這又是何必?顧賊來勢洶洶,咱們跑就是了呀!”
符盈虛猛地一拍地面,被那些扶桑武士架着回了主座:“誰也不準走!”
他越是發狠,就越意味着心虛,雖然在這強行要求所有人留下,但他自己也沒有一定能在今夜守住牧州的把握。
顧賊!
只要我不死,就還有一戰之力!
裴氏女在旁邊着了半天的急——她知道是因為自己的決策錯誤,被顧軍察覺反傳了假消息才導致今日的局面,如果不趕緊想辦法挽回,只怕家裏主子與牧州的聯盟便要辦不成了。
那麽,無論自己是留下還是回去,都只有死路一條!
“符大人,”她越衆而出,高聲道:“我仍有一計,可保牧州平安!”
“去你媽的!”座下一個粗犷武将終于忍不住罵了出來:“要不是你這婆娘多嘴,如今還至于這麽狼狽?!我看你他媽就是個奸細!符大人,合該快快将她拖下去喂狼!”
符盈虛粗喘了一大口氣,擺擺手,壓着眉眼指着下面胡梅兒的屍身道:“你說——若說得不好,我即刻殺你。”
裴氏女的胸膛劇烈起伏,緊張得吞咽起口水,撲通跪倒在地:“那顧安南正是當年長安城中的禁軍統領,也是大荊王朝的準驸馬!他對帝姬暮芸情根深種,當年命我主去長安城尋找的便是她!”
那武将怒道:“你到底要說什麽!”
裴氏女膝行上前兩步,仰頭大聲道:“只要符大人有帝姬在手,自然就能挾她令顧賊退兵!”
武将拔刀:“他媽的果然是廢話,那麽多人在南境和邊關撈了這麽長時間也沒找到帝姬,這會兒上哪弄去?你他娘的……”
“帝姬就在此處!”裴氏女驀然起身,走到暮芸面前,指着她鼻子大聲道:“此女便是暮芸!”
一時間,所有的目光都轉向了陸銀煙身後那個站在暗處的小比丘尼。二層臺上的章夫人一顆心幾乎已經提到了嗓子眼,開始焦急地想着該怎麽給自家男人送信救駕。
顧安南眉頭一皺就要起身,卻發現不知怎地自己全身上下竟連一絲力氣也調動不了,卻又不似中毒——軟筋散?什麽時候下的?誰在懷疑自己?
暮芸現在怎麽辦?!
八風不動了一整晚的顧大帥終于有些慌了神。
“聽聞帝姬絕色,怎麽可能長成這個樣?”
“就是,別是臨時栽贓的吧——那帝姬單憑樣貌就能迷得顧賊并大單于相争,怎麽會是一個比丘尼呢?”
暮芸眼中閃過一絲訝色,然而除了這點驚訝以外就沒有任何多餘的情緒了。她不動聲色地對顧安南搖了搖頭,又按住了想要起身的陸銀煙。
她從黑暗處走了出來。
步履款款,衣袂翩翩。
“打點溫水來。”
她舒展肩背,在符盈虛震驚的目光中用巾帕輕輕擦臉,将發黃的易容膏一點點洗了下來。
真面容顯露的剎那,她聽見了栖芸樓中近乎整齊劃一的吸氣聲。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她是那種天生的濃烈顏色,膚色白如初雪,嫩如細瓷,貴氣的遠山眉略帶銳鋒,唇色則是引人遐思的殷紅。那雙眼如同萬千山水中最靈動的那一筆,将妩媚與清正打散,混成一片渾然天成的傾城珠光。
方才質疑她樣貌的人全都收了聲,女眷們更是不知為何低下了頭,仿佛很不願意和她同處一室,共被比較似的。
暮芸的美,是那種讓人第一眼見了之後會大腦一片空白的美,就像是被猛然擊中了一樣;此後餘生,每每想起,都會花上數不清的時間去消化這種驚豔。
她一出現,原本還算中人之姿的裴氏女立刻如塵土般黯淡;裴氏女氣惱地發現,自己明明還站在正中,卻再沒有任何一個人的眼睛裏看得到她了。
這也怪不得她。
螢火之光,安能與日月争輝?
暮芸微微一笑,一邊款款走出來,一邊摘掉了僧帽;如雲黑發披在肩頭,在場的男人們沒有一個不看傻了的。
“這,這……若我是顧賊,說不得也要同大單于争上一争了……”
“換了我是顧賊,還派什麽裴氏女去長安?還不自己去找?!”
“乖乖,怪不得當年長安城那些老頭子都心甘情願聽她的話,這換了誰不聽?只怕她随便說句話就是聖旨了!”
監國那時節暮芸确實随便說句話便是聖旨,但是跟樣貌其實沒有太大關系——人被逼到了生死關頭,難道還能看得出閻王爺長得是美是醜嗎?
但是暮芸被冤枉以色侍人多了,也懶得同這些地方丘八相争。
她迎着符盈虛淫邪的目光負手站定,開口溫聲道:“符卿。”
符盈虛站了起來。
暮芸微笑:“這裏沒有本宮的座位啊。”
符盈虛被肉擠住的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厲聲喝道:“還不給殿下安排席面?”
一群女婢搬着案幾立即走上前來,暮芸卻道:“不必麻煩了。”她看也不看地指着裴氏女的座位:“那不就有一個現成的麽?”
裴氏女立刻急了:“殿下這是何意?”
暮芸看向符盈虛:“符卿心裏應該清楚,裴女雖然已經從顧家軍反叛,但并沒有完全投向你。她呀,”暮芸給出了一個只有她和顧安南,還有座上的符盈虛心知肚明的信息:“現在真正的主子是楚淮楚都督。”
百官一下炸了鍋。
符大人莫不是瘋了吧,一頭聯系着朝廷,一頭還聯系着楚淮?!他到底想幹什麽?!陸銀煙也站起了身,無聲地表示了他作為“朝廷使者”的反對意見。
暮芸依舊負手站在當地,沒有半分退讓的意思。她的态度很明确——
你既然還想歸附朝廷,就少在這跟我玩花樣,趁早當着我的面和楚淮斷幹淨,咱們才能接着往下談。
“符卿,本宮就在此處。”她意味深長地說道:“楚淮遠在天邊,能幫你解今日之圍嗎?”
符盈虛明白了。
她要自己當面收拾裴氏女。
一來是表明牧州站隊的态度,二來只怕還有要出氣的意思。
可以,區區一個裴氏女,算得什麽東西?
他擡起右手向下一壓,三十六武士立即出動,将裴氏女死死地壓在了地上!裴氏女不料自己指認了帝姬,竟這麽快就遭到了反噬,也完全沒料到會是眼前這個結局!
婢仆中有個格外機靈的,眼疾手快地将裴氏女坐過的墊子撤下換上新的,暮芸便施施然落座在了最上首的位置,和陸銀煙對面而坐。
暮芸看了一眼階下生機斷絕的胡梅兒:“先為諸女收斂遺體。”
下仆們快速上來,将一地亂紅擡走了,只留下地毯上她們已經開始發褐的血液。
暮芸又看向裴氏女,語氣溫柔淡漠:“捅破她的胸口,但不要讓她死。”
符盈虛:“都按殿下吩咐。”
裴女被一刀洞穿,發出凄厲的喊叫,讓在場所有人頭皮一麻;她額頭上豆大的汗珠噼裏啪啦地落下,掙紮着在地上爬行,白紗衣罩着她,讓她看起來就像污穢地裏的一條蛆。
而那容貌傾城的柔美帝姬,連眼都沒有眨一下。
甚至……還有點樂在其中。
“裴氏女,你去吧。”她擡手指了一圈,語氣近乎溫和地說:“在場若有任何一個人肯救你,本宮就讓你活。”
陸銀煙看着暮芸無悲無喜的表情,忽然覺得帝姬是有點不大對勁了。手腕狠辣不要緊,她畢竟執掌了太久的天下風雨,但她似乎也有意要掐斷自己人性裏所有的柔軟,要死心塌地,做一塊沒有悲喜的大荊墊腳石。
裴氏女眼中滿是怨毒,她平生最是高傲,從不肯在任何人面前失了顏面,如今以如此狼狽的形容叫千人瞧萬人看,實在比讓她死還要痛苦!
可是,她又沒有胡梅兒那份視死忽如歸的志氣。
她終究還是屈從于了活下去的願望。
裴氏女就像方才的胡櫻一樣,給在場的所有人磕頭,卻沒有任何一個人敢違逆帝姬的意思向她伸出援手,最終裴氏女沒有辦法,只能拖着身軀,淌着血淚,一下又一下地給暮芸叩頭。
向方才她自己的座位,在和胡櫻一模一樣的位置磕頭。
“是賤婢無知!”裴氏女凄厲地哭道:“請芸殿下救我!”
她額頭的血漬飛濺開來,暮芸提着袖子躲過。
“啧,”暮芸惟妙惟肖地發出輕蔑的一聲,微微俯身,輕聲嗤道:“真是……什麽髒東西。”
裴女胸口劇震,再也支持不住,她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怒吼,想要用最後的力氣向她撲去——然而她身後的武士卻握着劍柄再次往前一送。
這次,她被牢牢地紮在地上,被紮在離暮芸沒有半步遠的地方,以臉貼地跪在了暮芸的腳邊。裴氏女只有出氣沒有進氣,染血的手指不甘地往前,勉力地想夠到暮芸的鞋尖。
“既然你跪着,本宮就賞你一個道理。”暮芸手持茶盞,優雅地品了品茶:“這世上能要了你命的惡魔,往往都是由你自己放出來的。”
裴氏女雙眼驀然睜大,氣息一滞。
而後她就以這個屈辱的姿勢,永遠地死去了。
作者有話說:
芸妹報仇,分毫不差。